【看點】潭頭蛟龍柴云升(散文)
以推翻帝制為標志的辛亥革命,不僅揭開了舊民主革命的序幕,同時也掀開了中國有史以來革命運動的新篇章。在中國革命史上有著里程碑的重要意義。毛澤東同志曾經(jīng)說過,舊民主主義革命的致命弱點,就是沒有發(fā)動中國最廣大的農(nóng)民階級參加。不過,在中原確曾有一支農(nóng)民義軍,而且是全國唯一的一支參加了辛亥革命的農(nóng)民義軍,后來發(fā)展成為辛亥革命的有生力量。這就是有名的“楊山十大結(jié)義兄弟”領(lǐng)導(dǎo)的合峪楊山農(nóng)民義軍。二十世紀初葉,活躍在河南豫西、威震陜西的鎮(zhèn)嵩軍軍長柴云升,就是楊山十大結(jié)義兄弟之一。因為他在楊山結(jié)義十兄弟中排行第八,人稱“柴老八”。他與其義哥王天縱一起被人們稱為“中州大俠”。
一百二十多年以來,關(guān)于柴老八的故事,一直在潭頭、秋扒的民間傳誦。
筆者十來歲的時候,每到夏季,常常拉一條破葦席,抱一條補丁摞補丁的爛床單,與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睡到打麥場上聽老三爺拍瞎話(講故事)。老三爺是我的本族老爺,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叫他“三爺”。我在村里輩分最晚,得叫他“老三爺”。老三爺官號鄭有,當(dāng)時已經(jīng)七十五六歲。他比本篇的主人公柴云升僅小不到二十歲。老三爺一輩子走南闖北,去過“西傍”(舊社會欒川人對陜西的別稱),干過隊伍(過去對當(dāng)兵的稱呼),到范里擔(dān)過棉花,去武漢看過當(dāng)兵的兒子……他的故事最多。而且,老三爺很有講故事的天才,我敢說,如果有文化,他比單田芳不會差多少!他講的故事繪聲繪色,學(xué)人物說話也是惟妙惟肖,像說評書似的。所以在那沒有電視,連收音機也被視為奢飾品的年代,老三爺?shù)墓适伦钅芪覀冞@些心田干涸的年輕人。我腦海中的柴老八,就是老三爺在那時候給我印上去的。
當(dāng)時,雖然老三爺講得眉色飛舞,我們聽得津津有味,但大多是在聽熱鬧。故事中的人物除了“柴老八”這個名字提到的最多,因而我們記得比較牢之外,對于其他的人物我們也實在記不住幾個。還是后來讀了幾本書后,才知道老三爺口里的柴老八原來就是威震豫西的柴云升!與史書、志書上記述的人物一聯(lián)系,才又回憶起來老三爺講的人物和故事來。于是,我把老三爺講的故事與書上記的柴云升的事情串聯(lián)在一起,就成了下面的幾段故事:
一、柴老八報“恩”
關(guān)于柴老八拉桿匪舉義旗的原因,潭頭、秋扒一帶流傳著多種版本:有人說他是“因年關(guān)付不起給母親、妻子做衣服的染布錢受辱憤而離家為匪(姜晉森:《潭頭大觀》)”;還有人說他因挨了債主兩個耳光憤而離家……
而老三爺卻另是一種說法:
“站住,小兔崽子,你往哪里跑?”
“我跑了,你能咋著我?欠賬不昧,見官無罪!”
循聲望去,在鋪滿冰凌茬子的鄉(xiāng)道上,一前一后地跑著兩個人。攆人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肥頭大腦,滿臉橫肉。那頂狐皮氈帽早已辨不出什么顏色,一身皮衣皮褲也被油膩糊滿。右手掂著殺豬刀,左手指著前邊被攆的人,口中還罵罵咧咧。但是,論跑路,他明顯不是被攆人的對手。你看,他腳下一滑,那笨重的身軀便趔趔趄趄倒在地上,殺豬刀甩得老遠,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音。
“爹,何必為兩斤豬肉錢掂刀子!看你摔到了吧?”
說話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子。只見那女子一邊說話,一邊上前扶起大胖子。
那被攆的人不知道是聽到了殺豬刀摔倒地上的響聲,還是聽到了這位少女的說話,回頭一看,就放慢了腳步。于是就給我們留下了觀察他的空間:這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一頭烏黑的亂發(fā)中夾雜著幾根枯草;煥發(fā)著青春光澤的臉上明顯的泛著菜色。一件補丁摞補丁、已經(jīng)露出破棉絮的小棉襖被一根老葛條捆在上身;一條單不單、棉不棉的夾褲連腿肚子都蓋不住。赤腳,穿一雙爛了幫子的破布鞋。
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這是一樁債務(wù)糾紛案。
是的,這的確是債務(wù)糾紛。這一樁債務(wù)糾紛案發(fā)生在一百一十五年前,即一九0二年大年三十的下午。地點是河南嵩縣潭州黨村。
攆人的胖子姓張,人稱“張屠戶”,在潭頭黨村的東頭開了個賣肉的鋪子。他的肉鋪雖然開在黨村,但生意卻輻射到古城、蠻營和街后坡,連潭頭西街的居民也來張屠戶這里買肉。那時候的潭頭街周邊,包括古城、蠻營、石門、紙坊,加上黨村和潭頭街總共不過幾千口人。而張屠戶的生意幾乎占到了潭頭鄉(xiāng)的一半。就因為這樣,張屠戶在當(dāng)時潭頭人的眼里,是個十分牛叉的主。
那扶起張屠戶的姑娘是張屠戶的女兒張秀蓮。
被張屠戶掂刀趕著罵的年輕人就是柴云升。
柴云升父親早亡,留下兩間草房,半畝灘地,即使豐年也顧不住娘倆的生活。老母親憑著給人紡棉花、織布,做鞋賣鞋補貼家用。即使這樣的家境,老母親還把云升送到私塾學(xué)習(xí),但因交不起學(xué)費曾幾次輟學(xué)。也許是長年勞累,營養(yǎng)不良,從云升十幾歲起,他的母親就常常害病,不能操持家務(wù)。云升為了不讓老母親受苦,從14歲起就不再上學(xué),上山砍樵賣柴補貼家用,以其稚嫩的肩膀挑起了養(yǎng)家的重擔(dān)。母子倆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別說平時,就連過年她們母子也從未吃過一頓肉!
眼見又到了大年三十,病中的母親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東西了。這一年冬天,老天又偏不長眼,越是到了臘月下雪天越多。有錢人會觀雪賞梅吟誦“好雨知時節(jié)”“瑞雪兆豐年”,而柴云升則每天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對老天發(fā)狠:下,下。下死你!拾不成柴禾,想餓死窮人么?
云升雖窮卻是個孝子,他看到病重的母親十分的心痛。他多想割斤豬肉給母親補補身子,但是實在是沒有錢!
這天,柴云升硬著頭皮來到張屠戶的肉鋪,躊躇多時才說出了賒一斤豬肉的想法。張屠戶倒也仗義,對柴云升說:“知道你是個賣柴的,這幾天一直下雪沒法上山砍柴,這不怪你??丛谀銓δ赣H的孝心上,我賒給你。不過這是過年啊,一斤哪行呢?我賒給你二斤,回去一家人過個年吧?!?br />
柴云升接過豬肉,千恩萬謝。“過了年好天了一定先還你”的話一連說了好幾遍。
過了年,天也真的好起來了,柴云升也幾乎天天上山砍柴。但是,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大年三十,欠張屠戶的二斤肉錢還沒還上。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這一年中,柴云升的母親一直在害病,買柴的錢除了維持家計,剩下的都給母親吃藥了。
這不,困難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張屠戶,他是不是會再發(fā)慈悲賒點肉呢?誰知張屠戶見到柴云升氣就不打一處來:“小子,這一年中,你賣柴就不從我這里過!是因為你欠了我的肉錢怕我向你要?今天是還錢來了?”
“張叔,”柴云升怯生生地說,“我,我,我想再賒斤肉……”
“什么?”張屠戶不等他說完就喝住了他。
“你聽我解釋……”
張屠戶不聽說完,掂起殺豬刀就出了肉坊。
柴云升一看不好,撒腿就跑——于是就演出了開頭的一幕。
柴云升回到家里,跪倒在母親病床前,痛哭失聲:“孩兒不孝,堂堂七尺男兒不能養(yǎng)活病中的老母,孩兒讓母親受苦了。”然后拿起平時挑柴的扁擔(dān),一折兩截:“好男兒志在四方。我柴云升不混出個人樣決不回來!”說完,不顧母親的聲聲呼喚,出門揚長而去。
柴云生找到平時要好的幾個弟兄:段燕、倪振川、倪振魁、雷明均、馬三紅等商議拉桿子(當(dāng)土匪)。很快聚集了40多人的隊伍。
從此,柴云升帶著窮兄弟們吃大戶、籌軍資、反清廷、搗衙署、楊山結(jié)義、參加辛亥革命、馳騁豫陜、逐鹿中原,奏響了一曲潭頭歷史上空前絕后的貧民將軍的英雄戰(zhàn)歌。
一九一一年十月,以王天縱、柴云升為首的楊山義軍成為接受同盟會領(lǐng)導(dǎo)、響應(yīng)革命黨武昌起義的全國第一支反清農(nóng)民義軍。他們在攻打嵩洛之戰(zhàn)中,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一九一二年建立民國之后,陜西督軍張鈁和河南督軍張鎮(zhèn)芳將這一支由農(nóng)民組成的義軍改編為“鎮(zhèn)嵩軍”,鎮(zhèn)守河南府洛、陜、汝所屬二十余縣。
一九二六年十月,時任豫、陜、甘總司令的劉振華,任命柴云升為鎮(zhèn)嵩軍第一軍軍長。是年,柴云生44歲。
也就是在柴云升當(dāng)上軍長的那一年,他的母親去世。柴云升趕回潭頭辦理母親的后事。
柴云升的母親葬在潭頭石門柴家老墳。
柴云升搭起靈棚守孝七天。在這七天中,鄉(xiāng)紳大戶送禮來者不拒,而遠親近友、鄰里鄉(xiāng)親凡來吊孝或看望的概不收禮,還一律每人發(fā)銀洋兩元——當(dāng)時在藥店、當(dāng)鋪做活計的,每月能拿到兩個“袁大頭”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用今天的話說:月薪兩元,那是白領(lǐng)的待遇。而對于貧民百姓,兩個銀元足夠三四個月的用度。柴云升此舉在潭頭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中間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柴云升葬母之后,又專門派衛(wèi)兵去請張屠戶。
這時的張屠戶正在家里害怕。從柴云升回來的第一天,他就擔(dān)心這位當(dāng)年被他用一把殺豬刀趕出去的柴軍長會報復(fù)他。每天都在擔(dān)驚受怕中度日。
果然不出所料,柴軍長的人真的來了。
說也奇怪,當(dāng)真的見到柴軍長派來的衛(wèi)兵,張屠戶倒又不怕了。他想:反正就是這一回,橫豎不過一刀子!當(dāng)初攆你我也并不輸理,你欠我錢不是?
想到這里,他衣服也不換,跟著衛(wèi)兵就來到了柴云升的住處。
今天的柴軍長,并沒有穿軍裝,而是換了一身便服。他見張屠戶進屋,連忙起身,還沒有說出話來,那張屠戶的一條大嗓門就嚷嚷開了:
“要殺要剮隨你的便,誰叫咱老張當(dāng)初拿著刀攆你呢?咱也不知道你后來還會當(dāng)軍長啊!不過,殺我可以,我要把理講清楚?!?br />
聽到這里,柴軍長一臉驚愕:“那我就先聽聽你講的理?”
“我覺得,自古以來欠帳還錢情通理順。我當(dāng)初跟你要錢總沒有錯。錯就錯在不該拿殺豬刀攆著你。不過這我認了。你今天抓我、殺我報仇也有道理?!闭f到這里,他把頭一伸:“來吧。”作出一副慷慨赴死、引頸就戮的壯烈樣子。
聽張屠戶氣咻咻地說完,柴云升哈哈大笑:“張大伯,你誤會了。我今天不是抓你,是請你!更不是要殺你,而是要報恩!”
這一下,張屠戶可糊涂了,他那壯懷激烈的臉上布滿了迷茫,說話也結(jié)巴起來:“什么,請?報恩?我怎么越聽越糊涂?”
這時候,柴云升不緊不慢地說:“別著急,你聽我慢慢給你說。我這次回到家鄉(xiāng),要做兩件事。第一件事已經(jīng)做完,那就是辦理母親的后事。第二件事也已經(jīng)做了一半,那就是報恩。我在外闖蕩二十多年,家中老母親全靠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照顧,我柴老八無以為報,所以才為來參加老母葬禮的眾鄉(xiāng)親每人發(fā)兩塊銀元。數(shù)量不多,聊表寸心。但是,回想起來,對我恩情最大的人,恩情還沒有報答,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個恩人就是你?。 ?br />
“我?我對你柴軍長還有恩嗎?”
“有,而且是最大的恩。你想啊,若沒有你當(dāng)年掂把殺豬刀攆我出去,我不還是在家砍樵賣柴嗎?那樣今天就只有潭頭黨村的賣柴郎柴書經(jīng)(柴云升乳名“書經(jīng)”),哪有現(xiàn)在的柴軍長?還有,當(dāng)初,我本想只賒一斤肉,你卻給了我二斤。這是你相信我,我當(dāng)初就感激不盡,決心開春就還錢。只不過第二年母親一直患病,直到年終我還還不上你的豬肉錢,你攆我還不應(yīng)該嗎?
“還有,你的女兒張秀蓮現(xiàn)在哪里?她的丈夫是做什么的?過得好不好?記得你攆我時她還勸過你?!?br />
聽到柴云升提到自己的女兒,張屠戶流下了眼淚:“我那苦命的女兒,嫁到大王廟孫家,本來是一門不賴的人家,不久,公婆雙雙去世。后來丈夫也得暴病身亡?,F(xiàn)在姑娘獨自一人帶著孩子艱難度日?!?br />
“孩子多大了?”柴云升不禁嘆息一聲問道。
“十五六歲。”張屠戶答道。
“衛(wèi)兵?!?br />
“到!”門口的衛(wèi)兵應(yīng)聲答道。
“速與張大伯一起到大王廟領(lǐng)張秀蓮母子前來見我?!?br />
“是。張大伯,您請?!毙l(wèi)兵和張屠戶應(yīng)聲而去。
約莫有一頓飯的功夫,張秀蓮母子就與衛(wèi)兵和張屠戶一起來到了行營大帳。柴云升抬眼看去,印象中那靚麗素靜的姑娘早已不復(fù)存在。站在眼前的是一個標準的農(nóng)村婦女,但從那雙眼睛里透出的堅毅目光,柴云升還依稀認出這就是當(dāng)年的張秀蓮。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羞怯的十五六歲的男孩子,這小伙,雖稍顯靦腆,卻目光剛毅,透出一種英氣。柴云生心生喜愛,連忙離座來到張秀蓮母子身邊,撫摸著孩子的頭問道:
“孩子,告訴伯伯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讀過書么?”孩子莫名其妙地仰臉看著問話的人沒有回答。還是張秀蓮替孩子作了回答:
“孩子不太愛說話。他叫孫建英,今年十五歲,讀過幾年私塾?!?br />
“秀蓮妹妹,我想叫建英跟著我當(dāng)個衛(wèi)兵,不知您舍不舍得?”
“那敢情好,跟著柴軍長以后肯定會有出息!”還沒等秀蓮回答,張屠戶就搶先答道。
“我要聽聽秀蓮妹妹的意見,畢竟只有這一個孩子。”
“好。我同意?!敝宦爮埿闵彅蒯斀罔F地說。
“衛(wèi)兵,”柴云升一擺手,“把東西拿進來?!?br />
只見衛(wèi)兵兩手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整齊的擺放著幾摞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