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建哥(散文)
1
去年臘月二十九一早,七弟就給我打電話說,建哥昨夜里死了,我“哦”了一聲,并不感到奇怪,他身體不好,死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沒想到,竟然死在年關(guān)。
離過年還差一天,建哥在年內(nèi)肯定是埋不出去了,大家在忙著過年,就是去吊唁的人也肯定不多,不是至親的人,人們會繞著走,不吉利啊。
更為奇葩的事情是到了新年初一那天,國家開始總動員,要求每家每戶關(guān)門閉戶,所有的人都不要外出,不要聚會,不要聚餐,人人進(jìn)入到抗疫之中。
今天已經(jīng)是皇歷二月初五了,這情形一點也沒改觀,大家還是禁足禁聚,三十幾天了,什么時候解禁,似乎也是遙遙無期。這段日子里,我也經(jīng)常想起建哥,他的尸體怎么樣了,靈柩還停在家里么,應(yīng)該埋到墳眼里去了吧!城關(guān)有個村子,在這抗疫時期,一下子死了三個老人,都是喊幾個人喊一輛拖拉機(jī)把尸體運到墳山埋掉了事的,建哥能例外么。
沒有吊唁儀式,沒有坐夜,沒有唱戲做道場,沒有幾百人參加的宴席葬儀,沒有哀歌嚎哭,沒有炮竹喧天,建哥就這樣靜悄悄地走了,比路上死了一只螞蟻還不如,路上死了一只螞蟻,起碼還有人會彎下腰來瞧一瞧。
這樣一想,就覺得建哥很不值。
2
建哥小時候很得父母親寵愛,因為他之下的弟弟妹妹總是養(yǎng)不成人,生一個死一個,他卻活得很滋潤,自然就成了父母親的寶貝,直到他十一歲后,他母親又給他生了個弟弟沒死掉,他才有了個伴,只不過他還是占著寶貝的寶座不肯放。
由于嬌生慣養(yǎng),建哥小時候講話就卷著舌頭講,老是吐音不清,最典型的就是把“四”念成“十”,惹得大家發(fā)笑。在小學(xué)讀書的時候,有一天,孩子王專馬虎帶了十四個孩子去找馬醫(yī)官賠手,在外面瘋玩了一天,第二天,老師捉住這些逃學(xué)者懲罰,要做檢討,建哥就說“我們今天十十個人去找馬醫(yī)官賠手沒找到人”,把一教室人逗得捧腹大笑。
建哥一點也不會讀書,而且也無心讀書,我們是一起啟蒙的,我小學(xué)畢業(yè)了,他好像還在讀一年級。他不會讀書,坐在教室里就一門心事?lián)v亂。那時候,一個教室裝了四個年級的學(xué)生,每個年級坐一豎排,老師卻只有一個,只要老師不是給建哥那個年級上課,他就從桌子底下鉆出去,然后悄悄來到老師身后,舉著丁公婆在老師腦殼后做挖打狀,或者把手從老師胯下伸過來做摳卵狀,一教室的學(xué)生便抿著嘴在心里笑死了。
建哥這么頑皮,自然是升不了學(xué)的,我去高小讀書了,他見到我就不叫我名字,而是叫我“老庚”,我不知道“老庚”是什么意思,我那時還只有十歲,怎么就“老”了呢?拿這個問題去問大人,大人就告訴我說,你和建哥是同一年出生的,所以你們就是老庚。
從此以后,他只要見了我,總是叫我老庚,我怎么叫他的卻記不起來了。
建哥的頑皮是罕見的,到了晚上,屋場里的孩子們在一起做游戲,孩子王專馬虎總是為首,大家也看他的眼色行事,建哥偏不買他的賬,總是趁著專馬虎不注意時就在他的腦殼上敲一下子,專馬虎要大幾歲,抓到了建哥就打,建哥一被抓到就求饒,叫專馬虎做“爺爺”“祖宗”,專馬虎把他放了,剛一撒手,他就在專馬虎屁股上拍一巴掌笑著跑了,專馬虎就給他定性,說建哥就是個“抓到死的,放了活的”人。
建哥的父親叫碧爹,是個鄉(xiāng)村理發(fā)匠,一天到晚背著個剃頭箱子走四方,這手藝看起來也是辛苦的,卻比做農(nóng)民好。那時候還是大集體時代,在生產(chǎn)隊里做農(nóng)民苦不堪言。碧爹就把建哥帶在身邊,教他學(xué)剃頭。跟著父親跑了三年,建哥出師了,也能自己獨立操持男人的腦殼了。一天,他提著剃頭箱子來到煉堂,一來就喊老庚剃頭啦,我望著他一笑說你做點好事啊,別把我的脖頸割斷了,建哥就很泄氣,他說這是他第一次獨立出來剃頭,老庚都不賞臉,那誰還把腦殼送給他擺弄。剛說完,住在煉堂東邊的平哥就站出來說“從我開始吧”,建哥剃完了平哥的頭,轉(zhuǎn)過身來問我他的手藝如何,我一看平哥的腦殼周邊,一叢叢上,一叢叢下,笑死了人,就說好像是狗在平哥腦殼上啃過一樣,氣得建哥追著我打。
3
二十歲那年冬天,建哥笑咪咪地對我說他要結(jié)婚了。我那時正準(zhǔn)備著包裹去麻塘大堤參加湖工勞動,就望著他一笑。建哥問我笑什么,是不是他臉上有鍋灰。我說,你才多大啊,就要結(jié)婚了,誰做你老婆啊,是不是那個陀螺?你知道結(jié)了婚晚上要如何睡嗎,你知道打井的工夫多累人嗎,你知道有了兒女就屎臊尿臭嗎?建哥說,我原本是來找你顯擺一下的,我讀書不如你,擔(dān)擔(dān)子不如你,總之是事事不如你,結(jié)婚卻走在你前面,誰知還是被你臊了一頓。
我對著他吐了一下舌頭,擔(dān)著行李就走了。
我在外面晃蕩了幾年,又去讀書了,等我讀完書當(dāng)了老師以后,建哥就有了兩個孩子,一女一男,他們一家人常常在大地坪走過,幸福的一家子,而我這時候還是孑然一身。
建哥見了我就說,老庚只有你好啊,拿著國家的薪資,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人不餓。我一聽就知道,他還是在炫耀,暗地里也在笑我沒找個老婆結(jié)婚。
我心里想,找個老婆結(jié)婚又不是什么難事,何況你找的老婆還是個陀螺,我要找肯定得找個窈窕淑女吧。后來,我就結(jié)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是,我才開始做爸爸,建哥卻把爸爸做得長了胡須。
就在這時,農(nóng)民開始擺脫了束縛,土地回到了個人的手里,大家不再在一起扎堆生產(chǎn)了,誰生產(chǎn)出來的物產(chǎn)除掉上交外就歸自己所有了。
建哥惶然了,看著這個新政就想在看一頭怪物樣,他從沒有耕種過土地,役使過耕牛,何時育種栽秧,何時開鐮收割,他都一竅不通。更令他不堪的是,風(fēng)氣大開后,鎮(zhèn)上有了能人開的理發(fā)店,建哥把男人的腦殼剃得和清人的頭一樣,丑死了,大家便把他踢出了局,不再找他剃頭了。
這時候,建哥的父親去世了,只有母親還在世,建哥陷入到人生困頓之中,擺在他面前的是全新的人生課題,他只能從頭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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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過了幾年,建哥總算是習(xí)慣了和土地打交道,我時不時也能看到在土地上扎腳勒手勞作的建哥。有一次,迎面遇到了拖著板車的建哥就問他是如何種田的,他說,那是搭幫老弟興興,是和他一起耕種的。
建哥說的那個興興就是小他十一歲的那個弟弟,興興這時候長大了,成人了,而且是個勞動能手。我心里就納悶,他們兄弟是如何出工的呢,也像在生產(chǎn)隊里一樣記工分的嗎?他們兄弟是如何分配的,是論斤論兩稱還是各取所需呢?
風(fēng)氣漸開之后,棋牌風(fēng)就刮遍了農(nóng)村,我們那個屋場尤為厲害,百分之九十的男女老少都會玩,也都玩,而且花樣繁多。建哥也學(xué)會了玩牌,他主要是玩骨牌,三十二張骨牌他玩得純屬,玩技精得不能再精了。問題是玩技再好也拗不過手氣差,而建哥總是手氣差,每上牌桌,就輸多贏少,屋場里就飄出一句笑話說,建哥家里的禾苗還在返青的時候,他就把黃澄澄的谷子輸?shù)袅?;建哥家里的豬仔還是架子豬的時候,就把大肉豬輸?shù)袅恕?br />
有一年,建哥跑到我的學(xué)校去找我借錢,說是春耕來了,要借一千元錢買肥料。九十年代借一千元錢可是個大數(shù)字,我七拼八湊總算是給他弄來了一千元錢,給他錢的時候,我就滿腹狐疑地說,你是買肥料嗎,莫不是要拿去玩牌吧?建哥說,我們是老庚啊,我還能糊你!
錢是借出去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就有人把話傳給我,說建哥拿了這錢一分為二,一半錢買了肥料,一半錢玩了牌,而且輸?shù)袅?。我心里想,他總算還沒完全爛掉,還知道拿一半錢去買肥料。
三伏天的時候,建哥找到我說,種了一田的西瓜,沒人要,買不起價錢,希望我?guī)退稽c,我問他什么價錢,他說是三角錢一斤,我默算了一下,就叫他拖來兩手扶西瓜,結(jié)賬的時候,我把他借走的一千元錢扣了下來,他望著我說,老庚你只扣一半行嗎,我實在是好久沒玩牌了,手癢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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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哥的女兒是老大,兒子是老二,兒子長到二十一歲的時候,由于不會讀書就去了廣東那邊打工,那年過年,屋場里一群大孩子沒回家過年,就呆在東莞玩耍,一天夜里,他們在一個大排檔吃夜宵,和一群貴州伢子吵了起來,還動了手,貴州伢子打輸了架,就跑回去搬救兵。屋場里那群大孩子沒在意,還是自顧自吃夜宵,忽然發(fā)現(xiàn)一大群貴州伢子舉著槍刀杷棍殺過來,嚇得四散逃命,走的走東,走的走西。那群貴州伢子在后面追殺他們,直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才罷手回家去。建哥的那個兒子名叫巖妹子,他那天晚上沒回到住所,第二天早上,就有消息傳來,說他死在一個樓梯間。
案子報到當(dāng)?shù)毓簿?,公安局把那群貴州伢子全捉到了局子里。一審問,結(jié)果是誰也沒打那個巖妹子。法醫(yī)一檢查,巖妹子身上也沒有傷,再一檢查,原來是他的氣管里被食物卡住了,就這樣送了他的命。
建哥得到這個噩耗,自然是悲痛欲絕,他只一個兒子啊,兒子遽然離去,他還有什么指望,他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沒有誰對這件事負(fù)責(zé),建哥心里堵得慌,他含著淚水從廣東把兒子的骨灰端回家來,埋到了茍公灣墳山上。
沒過多久,建哥的女兒出嫁了,她嫁給了華容一個小伙子。
沒過多久,建哥的妻子去世了,她忍受不了失去兒子的悲痛,便隨了兒子而去。一個熱熱鬧鬧的四口之家,沒兩年工夫就只剩下建哥孤零零一個人,晚上去睡,他看著孤燈;早上起床,他看著孤窗,沒人和他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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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中,建哥的腦殼就糨糊起來,全然不去管日升日落,不去管田里地里,也不問春種秋收了。自從只剩下他一個人后,他就不去種田了,把田地交給了他的弟弟興妹子;也不去煮飯了,爐鍋高掛,肚子餓了,就去弟弟興妹子家里吃一口。
他在牌場中麻痹自己,如果不麻痹自己,他無論如何活不下去,只有進(jìn)了牌場,他才可以忘記苦難的一家人,才可以忘記失去妻兒帶給他的苦楚。
有一次玩骨牌,他贏了很多錢,一個叫韋爹的人坐在他身邊,用腳踩建哥的腳,示意他退場。踩第一次,建哥把腳挪開了。韋爹再踩第二次,建哥還是把腳挪開了。韋爹心想,你就是個榆木疙瘩啊,我都示意了,你還是四方芋頭一坨,便踩了第三腳,這時候,建哥發(fā)飆了,便罵韋爹,你瘋了吧,怎么老是踩我的腳,這又不是在走路!
他這樣一說,就把一桌子的牌腳笑得前仰后合。
有時候,我回到老家,也問家里人建哥的情況,家里人說,還是那樣,不種田地不煮飯。我說他要打牌哪來的錢?我家里人說,他的老母親給他。
這時候,建哥的老娘還在,她一直伴著興妹子一家人過日子,眼睛看不見了,卻還在當(dāng)著興妹子的家,管著興妹子家里的錢。我聽后大惑不解,興妹子媳婦莫不是不正常,要不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家里人便說,興妹子媳婦是個天忠地厚的人,只曉得做事,建哥吃她家的用她家的,她沒一點意見,包括她婆婆把錢給建哥去玩牌。
世上竟還有這樣善良的女人,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遭遇奇差的建哥,脾氣變得越來越乖戾。
有一次,我的一個伯母去世,我回老家去幫忙料理喪事,出殯的那天,我負(fù)責(zé)登記禮簿,建哥拿著一張紅票子在桌子前晃幾晃,說他要上三十元錢的喪儀,叫我給他找七十元零錢,我就和他說笑話,我說,找不開啊,我又不認(rèn)得大票子的真假,你還是付零錢吧。
建哥就生氣了,一張臉變得豬肝一樣,眼睛也橫了,嘴巴里罵罵咧咧不知道要停。我就火了,站了起來要和他理論,五哥將我摁回到座位上去,說別理他,他就這樣子。
五哥的意思很明白,你要和他說道理,他偏要上田塍。我一想也是,何必呢!
建哥雖說不種田了,有時候還是給弟弟看一條牛,牽著牛去吃青草,我有次回老家就遇到過他,只見他站在大路上,手里握著牛綯,那條黃牛就在路邊吃青草,建哥呢,他的眼睛閉著,頭垂著,以至于我到了他的面前,他還在做黃粱美夢。
后來,建哥就愈發(fā)不行了,神情也不是很清場,腦子里只有骨牌是清晰的,要是玩牌,人還算正常,要是不玩牌,你就看不出他是個什么樣子的人。
有一次,我看見了他的弟弟興妹子,就問他建哥是如何過日子的,興妹子說就在他家里吃點飯,我說,他要是打牌沒錢如何解決的?興妹子說,家里出了農(nóng)產(chǎn)品,就給點錢他玩牌。
平平常常的幾句話,里面侵透著幾多無奈和善良啊。
現(xiàn)在,建哥去了西天佛國,他不再肩負(fù)人世間的苦難了,《金剛經(jīng)》里如來說:“諸微塵非微塵,是名微塵?!比鐏碛终f:“諸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如來說的是大變化的道理,放在建哥身上也恰如其分,建哥走了,他感知的苦難還是苦難么?
活著的人都走在去黃泉的路上,有人走得匆忙,有人走得緩慢,建哥屬于哪類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見面的,那是另一個世界,若見了面,建哥你還叫我老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