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芳】我的時間(散文)
一
我的時間就像長在我頭上的毛發(fā)一樣細(xì)密,一部分已經(jīng)被剃掉,而更多還在毛囊中孕育。不論是被剃掉的,還是尚在孕育中的,我都沒法把他們細(xì)數(shù)出來。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就像我熟悉自己的頭發(fā),卻無法告訴別人究竟有多少根。
一個人一生的時間是從頭發(fā)長出來的。你看那些嬰兒,剛生下來時頭發(fā)稀稀拉拉,說明他們的時間還很稀疏。過一段時間,他們的頭上會再長出密密的一層,預(yù)示著他們的時間也會豐茂起來。你再看垂垂老者,禿頭絕頂,頭發(fā)所剩無幾,說明他們的時間也剩不下多少。身體膚發(fā),萬金不換,可就是人的頭發(fā),幾十塊錢便能剃斷一截。剃頭匠手忙腳亂,他們想用最短的時間理掉顧客的頭發(fā),好接待下一個顧客。理發(fā)者正襟端坐,看都不看一眼掉在地上凌亂的頭發(fā),如棄糟糠。多少年后,很多人再回頭,不知道已經(jīng)糊里糊涂過掉了多少年。
所幸的是,我還沒有把自己過去的時光全部丟掉。與其他人不同的一點是,我的時間比別人慢許多。別人在十歲的時候,已經(jīng)做完十一歲的事,甚至還想把十二歲的事做完。我在十歲時,仿佛還停在九歲中,一些事情還沒有學(xué)會,自己怎么就跨到十歲了?大多數(shù)人都是急性子,總想在一段時間里做更多的事,這樣時間就不夠了,把未來的占用一部分。好像這樣他們就能擁有更多的時間,如果能活到九十歲,卻做了一百年的事情。我是個慢性子,很多事情總也做不好,就要占用更多的時間去做這件事,時間在我身上走得很慢。這樣的不好之處就是,我經(jīng)常用中青年的身體,拖著童年時的影子。
現(xiàn)在想來,我所過掉的時間,大部分都花在三件事上:學(xué)會走路,學(xué)會用一把鐵锨,學(xué)會說一句人話。好像我用掉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學(xué)習(xí),但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別人已經(jīng)學(xué)得爐火純青,我依舊在它們身上磨耗時間。
二
我在走路這一方面是個天生的愚笨者,學(xué)了很多年,卻總也走不到人路上,父親為此操了不少心。我認(rèn)為這與我的生存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guān)系,童年時的村莊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幾條阡陌也是人畜共走。更大的一個原因是,村莊里的每條路都有一個明確的去處,起點在每一座院落,終點在一塊大田、一片田野。我是一個沒有目的的人,不喜歡走一條有明確目的地的路。
我剛有走路欲望的時候,母親小心翼翼地將我抱到院子里,兩只手扶在腋下,鼓勵我勇敢地邁出第一步。我沒有將心思放在走路上,卻對院子里一只老母雞產(chǎn)生興趣,看著它咯咯發(fā)笑,終于在好奇心的催動下邁出第一步。以后一段時間,我跟著雞學(xué)走路,它走得搖搖擺擺,我也學(xué)得搖搖擺擺。那段時間,我看起來像一只笨重的老母雞。后來,我又觀察到更多的事物。七歲的一個早晨,我揉著睡眼走出院子,看見一只田鼠匆忙跑進(jìn)場邊的麥田里,我悻悻地跟進(jìn)去,趴在地上尋找它的身影,那時候走路的姿勢和田鼠的一模一樣。麥田被我踩出一條寬寬的垅子,我也因此在村子里壞了名聲。那是以后的事,我經(jīng)常在趴在別人家的莊稼地里找田鼠,有人找上門理論,父親揚言要把我的腿打折,而后又陪著笑臉跟他們說,孩子把路都沒有走穩(wěn)呢,不懂人事,叫他們別計較,以后一定好好管教。父親把羊鞭交到我手里的時候,大概十多歲,我的路又向荒野中延伸。這是我在村子里做的第一件正經(jīng)事。我那時候跟著羊?qū)W了不少走路的技巧,比如如何越過一道坑、如何邁過一道坎子、如何在陡坡上行走自如……但是這些路始終不是人走的路,我在村子里很少跟著人走路。直到后來,在遠(yuǎn)處的西鞏驛上小學(xué)、中學(xué),才學(xué)來了一些人走路的樣子。上學(xué)時候的事多是無趣的,結(jié)露為霜,沐風(fēng)櫛雨,我實在不想提起來。但就是那段時間,讓我才有了現(xiàn)在這般不倫不類的人樣子。
在學(xué)走路的這段時間,我把所有的經(jīng)歷都放在走路這件事上,沒有想過其他復(fù)雜的事。這些事都是大人想的,是父親和母親應(yīng)該想的,我還是一個孩子。也是那段時間,我萌生了不想長大的想法,長大也就變成了別人的事。有很多人問我長大以后要干什么。放羊老漢問我的時候,我就說長大以后也要放羊,放很多的羊;做買賣的人問我,我說長大以后要跑生意,掙很多的錢;種莊稼的人問我,我說長大以后也要種莊稼,種很多的地……我在扎堆的人群里時,也有人這么問我,我回答不上來,就說我還沒學(xué)好走路呢,還沒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事實是,我確實沒有學(xué)好走路。村子里的大人罵小孩的時候經(jīng)常說,他們走過的橋比那些小孩走過的路還多。我把這些話記下了,他們走了很多路,所以他們長大了,我只是來來回回在村子里轉(zhuǎn)了幾圈,所以我還沒有長大。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當(dāng)我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把腰板子走硬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
三
母親害怕我獨自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闖下禍端,比如將院子里的水缸扳倒砸壞,從墻角梯子上摔下來頭破血流……出山的時候總把我?guī)г谏磉叀D菚r候我天天站在田埂上,觀望那個在大田里勞動的身影。不止是母親,村莊里的人有事沒事總愛往大田里跑,在這里挖兩锨土,又填到那里的坑里。我以為要想在村子里活下去就得學(xué)會使用鐵锨,當(dāng)然,我的父親和母親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我稍微長大一些,手里有些許力氣,父親便把一把鐵锨交到我的手里。那把鐵锨是曾祖父交給祖父,祖父又交給父親,到我這里已經(jīng)算是第四代。我問父親,曾祖父以上為什么沒有鐵锨留下來,父親說那時候楊家是地主,都是別人給我們家扛鐵锨,家產(chǎn)是曾祖父的哥吸鴉片敗光的。我無語,只好按照父親的指示扛起那把鐵锨。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我記不清究竟有多少年。村子里的人看到一個扛著鐵锨的少年在山坡上轉(zhuǎn)悠。這樣時間長了,他們的心里就有了這樣一個意識:只要看到山上有扛著鐵锨轉(zhuǎn)悠的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楊家的云娃,我在村里的名聲更壞了,別人都罵我是個閑蛋。他們這么說的根據(jù)是,別人拿鐵锨的時候,要么是修梗,要么是填土坑,再者就是修水渠。我不一樣,我除了這些事還喜歡在少人的田野上轉(zhuǎn)悠,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轉(zhuǎn)悠。鐵锨是個好東西,我走累的時候,隨手挖出一塊平地就是一張柔軟的床,拿锨把做枕頭,美夢也能悠長而深遠(yuǎn)。我站在田野之上時,精神就抖擻了,再也不是躺在土房里那樣,眼屎堆在眼角,看起來永遠(yuǎn)睡不醒。我給一株野樹修水渠,一條長長的渠,從水溝引出來,接到樹坑中。這株樹是我在田野中種出的莊稼,如果切開它的樹干,從里面的年輪上就可以數(shù)出來我在那片田野上呆了多少年,這個秘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所過掉的時間,只有這一段時間是安靜的,我甚至可以在田野上聽到空氣的流動聲。也是在這段時間,我思考了很多事:田鼠是如何過掉整個冬天的?樹芽是怎么頂出樹皮的……最深刻的一個問題是,父親為什么總愛說反話,對一件事分明還算滿意,卻要裝出一副極不高興的樣子?很多事想明白了,更多的事依舊一知半解。我有一種感覺,靠在鐵锨把上的時候,我的時間仿佛靜止了。也有另一種感覺,我仿佛一下子從童年跳到了中年,想去思考更多麻煩的事。到后來,我和父親完全一樣,早上扛著鐵锨出去,晚上又拖著它回來,臉上深淺不一的汗痕足以證明我一整天干了些什么。這時候,父親好像一下子變老,覺得自己到了靠在墻根下曬太陽的年齡。只要我跟他一起出山,他便坐在锨把上和別人抽旱煙,等我快把活干完,象征性地走過來刨幾锨。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半生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像一位父親。
四
在我們村,別人的話都是說出來的,不緩不急,像一條小溪。我不是,我的話都是唱出來的,站在山坡上,站在田埂上,像一頭野驢引吭高歌。別人都知道楊家的云娃秦腔唱得好,但他們不知道這是我在自己給自己說話哩。我非常喜歡戲里面說的話:“戴烏紗好比愁人帽,身穿蟒袍坐獄牢,足蹬朝靴絆人索,腰系玉帶捆人繩。”當(dāng)我把這些詞從腔子里吼出來的時候,仿佛搖身一變成了洞察世事的智者。其實我是說給一些人聽的:你看,你穿金戴銀遠(yuǎn)沒有我光腿露腚來得自在。這些人是誰?不知道,我總覺得有一些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窺我,嘲笑我。
那時候,村莊的田野突然不空蕩了,充滿我的說話聲。沒人應(yīng)和我,只有自己應(yīng)和自己。怎么說?我在溝的這邊吼出一句以后,溝的那邊就會傳來一圈回音,像水面上蕩開的漣漪,一圈又一圈飄到遠(yuǎn)處。這給我的說法提供了佐證,我說自己和自己說話恐怕沒人信,這回由不得他了。但我又有另外一種理解,除了自己和自己說話以外,覺得更加是田野對我的回應(yīng)。我不知道這些話語最終會被誰聽到,從我腔子里出來的那些音符,會變成流浪者,隨著風(fēng)飄向更遠(yuǎn)的地方。其實,我們所寄身的空氣中,充滿著流浪的音符,除了秦腔,還有什么?
如果我告訴別人,我在山坡上吼出來的那些詞實際上是在說話,別人會認(rèn)為我沒有說人話,而是在學(xué)驢叫。為了在村子呆下去,我也會是不是扎在人堆里說一兩句人話。比如說,逢集的時候有人聚在一起閑聊,聊女人、聊收成……什么話題都聊,每個人的嘴上像裝了一挺機(jī)關(guān)槍。我也會不合時宜地扎到人堆里,偶爾冒出一兩句不重不輕的話,逗樂一堆人。在別人看來,我是一個悶聲不語的蔫子,那是他們看錯我了,我說人話的時候挺像一回事。那天我和父親去集上賣羊,賣完羊,父親蹲在墻根下跟一幫羊販子聊天。有人笑父親穿得臟,鞋子上全是泥,問我們家有沒有水。父親被問得面紅耳赤,急忙解釋說剛從地里出來,沒來得及換。這個時候,我準(zhǔn)備講一句人話,我問他,什么時候泥土也是種臟東西了?那人被嗆了,怒目盯著我,原來和人說話這么費勁。我不怕他,我在父親身邊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父親訓(xùn)我不可那樣說話,不要讓別人說我“有老子生沒老子養(yǎng)”,丟了楊家的臉。從那時起,我決定學(xué)著說一些動聽的人話。這個過程太漫長了,花費我太多的時間,即使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學(xué)好。
時間走得太快了,我在學(xué)說話這件事情上第一次看到了時間流走的痕跡。第一次咿呀學(xué)舌,父親允許我胡言亂語,到后來學(xué)說人話,父親不許我頂撞別人,其間流走的時間如果堆積起來,恐怕比腳下的黃土還厚。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的時間才以“年”為單位,一年是多少時間?我有一種預(yù)感,在說話這件事上,我還會再花更多的時間。
五
只要你愿意回去,就會有一大截時間在更深的時光里等你;只要你愿意記住,一些回憶就會把一大截已經(jīng)過掉的時間留住。我所講述的這段時間就是通過回憶找回來的。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只是長了一副成年的軀體,很多童年的事還沒有做好,怎么就一下子長到成年了?我的時間應(yīng)該還停留在十一二歲。照我這個年齡的人,大部分人已經(jīng)做完了三十歲以前的事,我卻還沒有做完二十歲以前的事。
我的時間走遠(yuǎn)了,我的時間還在來。剩下的時間中,我究竟要做哪些事,才能把這段時間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