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履疫(情感小說)
一
大年三十,文非市宣布封城。說是一種舊的履狀變異病毒肺炎全市蔓延。傳言有人因食用海鮮市場的野生動物而得病,繼而發(fā)熱咳嗽,肺部病變,嚴重的會導(dǎo)致死亡。病毒再憑借飛沫傳染他人,傳播速度非常迅速,同時又是一種不明起因不明癥狀不明危害的全新的病種,尚不明確除了飛沫以外還有什么其他傳播途徑,并且目前還沒有對癥治療的藥物。一時人心慌慌,流言四起,全國陷于恐慌之中。
吳蘭平日并不怎么關(guān)心時事政治,新聞看得也少。前些時候,偶爾有聽到丈夫鄭值嘀咕過兩句,說什么文非市的舊履肺炎鬧得很厲害。也沒怎么放心上。這下聽說封城,這輩子也是第一回聽說,心想這事絕不是鬧著玩的了,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今天大年三十,昨天吳蘭就把自己父母接了過來一起過年。一年跟公公婆婆過,一年跟自己父母過,每年除夕夜都是這么輪流著過。
下午三點,吳蘭把該燉的燉好,該蒸的蒸上,火鍋要用的菜也都洗凈擺好了。兒子鄭飛今年高三,要高考了,吳蘭讓他在自己房間溫習(xí)功課。就剩下包水餃了,吳母要幫忙,吳蘭做事不喜歡別人摻和,喜歡自己一人干,有條理有頭緒。吳母樂得一邊看手機去了。吳父坐在沙發(fā)上,拿著張報紙,儼然地看著。
丈夫鄭值是南華市市立醫(yī)院的呼吸科主任。年三十的,一早接了個電話,說有急診,早飯也沒吃就趕去醫(yī)院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啥情況。吳蘭又在琢磨著打電話過去是不是合適,一邊包著水餃,一邊看著墻壁上掛著的鐘,餃子餡老是漏到手上去,怎么也包不好。
吳母最近剛學(xué)會了玩微信,成了微信的忠實粉絲。微信群里轉(zhuǎn)發(fā)的每個視頻或消息都會讓她激動不已,讓她覺得新鮮刺激,微信讓她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未知的共享的世界。
吳母忘我而又饑不擇食地讀著微信群里的每一條最新消息。有關(guān)疫情的任何一點噱頭都能刺激到吳母的神經(jīng)。吳母一會就激動地走到吳蘭身邊,義憤填膺地指著手機給吳蘭看:“你看你看,文非市都封城了,封城前還跑出來八九百萬人,光我們南華市就跑進來二三百萬文非人。這些人真是的,跑回來害我們干什么!”
吳父抬起頭來,隨聲附和,“我也看到了,那些從文非市跑回來的,還在朋友圈到處炫耀,又是泡溫泉,又是逛商場,又是下館子的,真不像話!”
吳蘭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面。她一心只惦記著丈夫鄭值怎么還沒回來。兩個老人的聒噪只是讓吳蘭更加心煩意亂。終于,鄭值來電話了,吳蘭把滿手的面粉都摁到手機上,也顧不得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啊?”
“還要一會,還沒有處理完?!编嵵的沁吢曇艉苄。苣:?,像是隔著口罩發(fā)出的,可是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很疲憊,估計從早一出門到現(xiàn)在都沒休息過。吳蘭非常心疼。
“我們都在等你吃年夜飯呢?!?br />
“我盡量吧。我這邊有個疑似舊履肺炎患者?!?br />
“有個疑似舊履肺炎患者?”吳蘭狐疑著,并不能立即明白這句話的含意。迷迷登登地重復(fù)了一句。
吳母卻登時臉色大變。小心翼翼地從吳蘭身邊退了出去,仿佛吳蘭是病原體似的。吳母在吳父耳邊低語了幾句,兩人就到房間里,關(guān)了門,不知說啥心窩子話去了。
一會兩人出來了。吳母斟酌著詞句,像偵察兵似的,小心注意地先仔細觀察甄別了好一會吳蘭的神情,發(fā)覺沒有什么異常,吳母便笑道,“你看,我們兩個老的,都不經(jīng)餓,我低血壓,你爹心臟病,都是要少吃多餐,不能餓著的。我們先吃點墊墊肚子?!?br />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都是現(xiàn)成的。吳蘭把燉好的羊腿、雞湯、鴨湯都盛了出來,水餃下到鍋里去煮好端上桌。吳蘭坐在飯桌邊包剩下一點水餃,一邊心神不寧地瞟一眼掛鐘。吳父吳母坐在桌子對面,埋著頭吃。
正吃著,鄭值開了門進來。吳父吳母像是見到瘟神似的,直挺挺豎了起來,吳父半口餃子掉到桌上也沒發(fā)覺。半晌,吳母緩過神來,拉著吳父,忙不迭地退下桌,蜇進房間,關(guān)了門。
吳蘭張著滿是面粉的兩只手,去迎丈夫。
鄭值摘下口罩,吳蘭用小指勾著口罩的掛耳繩,轉(zhuǎn)身向垃圾桶走去。鄭值忙阻止,“別扔,現(xiàn)在口罩緊張,還能再用四五次呢?!眳翘m隨手把口罩掛在門把手上,“好吧,等我洗完手,再用酒精消毒下。”
鄭值用肥皂洗了手,吳蘭遞給他毛巾,鄭值又用肥皂洗了臉。
“今天什么病人,看這么久?”
“我們南華市第一例疑似的舊履肺炎患者?!?br />
“你看的?”
“不是我們醫(yī)院,是肺科醫(yī)院收治的。我只是參與了遠程會診?!眳翘m舒了口氣,“啊”從喉嚨里輕輕叫了一聲。
鄭值忽然把吳蘭拉近自己,把盥洗室門關(guān)上,反鎖,豎著手指在嘴邊“噓”著,吳蘭的好奇心被勾引起來,可鄭值臉上的神色越發(fā)莊重嚴肅,又讓吳蘭捉摸不透,惴惴不安。
鄭值直直地盯著吳蘭的臉,沉默了許久,終于蹦出一句,“我已經(jīng)報名去支援文非,明天就走?!毕袷墙K于吐出了一塊大石頭??墒峭鲁鰜淼倪@塊大石頭,立馬就重重地落入了吳蘭的心中。
吳蘭知道丈夫的性格,他是一定會去報名的,報了名,他是一定會去的??墒沁@一切都太像是在夢中了,一切都這么快,沒有給人任何反應(yīng)的時間,吳蘭的腦子一下轉(zhuǎn)不過來。愣了半天,吳蘭冒了一句,“兒子呢,他今年高三啊。”像是責(zé)備,又像是委屈,又像是還在期待著丈夫能幫她做好善后。
鄭值抓住妻子的手,懇求道,“我知道要辛苦委屈你們母子倆,對不住了??墒谴饝?yīng)我,千萬別告訴兒子,我去文非抗擊疫情了。怕兒子思想有負擔(dān),影響高考。你就說,我這段時間都在醫(yī)院值班,因為疫情的需要,暫時不能回家?!眳翘m掙脫了丈夫的手,強忍著淚點了點頭。
吳蘭恨自己腦子笨,想不出一點可以幫助丈夫的地方。吳蘭絞盡腦汁,什么也想不出來。吳蘭忽然靈光一閃,拍了拍手,“家里還有個N95的口罩,你可以帶著走啊?!本褪轻t(yī)生,平時也很少用N95口罩,也都是用醫(yī)用外科口罩。這個N95口罩,還是一個同事送他的,他當(dāng)時也沒放心上,隨手扔在家里了。
吳蘭像得了寶似的,立馬跑去實施她這個想法。這N95口罩,她記得是放在自己臥室的一個抽屜里。
吳蘭輕輕推開臥室門,聽到里面有聲音,就半掩著門悄悄立住。臥室里每個抽屜都打開了,吳父吳母背對著自己站著,兩人正拉拉扯扯地爭搶著什么。吳母從吳父手里搶過來,吳父又立即從吳母手里奪過來。兩人嘴里也在怒罵著。
“這N95口罩,怎么會只有一個,你再找找,干嘛搶我的?”
“這口罩是我找到的,死老太婆,你憑什么搶我的?有本事你自己找去呀。”
“這個地方是傳染源,一分鐘都不能再呆了,得趕緊走。我們倆是綁在一起的螞蚱,我沒口罩,我要是被感染了,你能逃得了嗎?”
“隨你用什么口罩,這N95的口罩鐵定得歸我,我一身的病,抵抗力弱,我一點都不能感染病毒。你要怎么辦,你自己想辦法吧?!?br />
一句一句話都像箭一樣射在吳蘭的心上。吳蘭悄悄掩上了門。五腑六臟都像是被刀子絞動著,氣喘得厲害,吳蘭用手撫著胸,背靠著墻,站了半天。
等自己平復(fù)下來了,吳蘭小跑著回到丈夫身邊,摟著丈夫的脖子,撒著嬌,“你看我這臭記性,找不著放哪了。你先去,我看看網(wǎng)上買著了給你寄去?!?br />
吳父吳母出來了,吳父兩只手在身后別著,忸忸怩怩地說要走。鄭值很驚訝,指著滿桌子的菜,“這年夜飯,都還沒有吃,怎么就要走?本來不是說好,這三天年,都要在我們這邊過的嘛?!睂ψ约簮燮薜母改?,鄭值一向都很熱情周到。
吳蘭拉著丈夫,笑著解釋,“老人家的身體,一天一個樣。他們今天累著了,讓他們回去休息吧。他們要想來,不隨時都可以來嘛?!?br />
鄭值見兩老執(zhí)意要走,就準備去拿車鑰匙,“真要走,我開車送你們回去吧?!?br />
見兩老滿臉惶恐栗怖的神情,吳蘭拉了拉丈夫的衣襟,不讓他去。吳蘭試探著向兩老歪了歪頭,“要不我開車送你們?”吳父忙不迭地擺手,連聲說,“路不遠,我們自己走路回去。”吳蘭也就作罷,“這時大家都在家吃年夜飯,街上也沒人,挺安全的。”
吳蘭拿了兩個一次性醫(yī)用口罩給吳母。鄭值又要送兩老到樓下才放心。吳蘭及時制止了,“你累了一天,還是歇著吧。”兩老在門口穿鞋,吳蘭小心地讓自己夫婦倆和兩老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兩老下了樓梯,吳蘭才在門口大聲交待,“路上注意安全!”
二
大年初一,吳蘭還沒醒,鄭值就走了。
鞭炮卻依舊有,零落而喧鬧。年三十的鞭炮煙花連續(xù)不斷地直放到凌晨一兩點。中國人的鞭炮本來就是用來驅(qū)瘟避邪的,年味也在抗議著要討回它原本該有的熱鬧喜慶。吳蘭是被鞭炮吵醒的。
太陽很好,吳蘭也沒想著要干什么。一大早,就聽到樓下傳來了口音濃重而又響亮的廣播:“居民朋友,新年好!為了防止舊履病毒肺炎,請大家盡量減少外出。外出戴口罩,勤洗手,多通風(fēng),少扎堆,不聚集?!边@聲音很怪異,很刺耳,令人揪心,卻又分外真實,讓你無法逃避。廣播和鞭炮的聲音格格不入,就像在同一個舞臺上,天使和魔鬼各自在表演著,天使和魔鬼同時都在爭奪著你,同時都想取悅于你,讓你無所適從,身心疲憊。
微信朋友圈里,除了拜年,關(guān)于舊履疫情的傳聞,鋪天蓋地。拜年聚餐是被禁止了,官方媒體也引導(dǎo)大家用微信拜年,盡量不要接觸。飛沫傳播是它的主要途徑,為了切斷它的傳播途徑,要求大家盡量不外出,外出一定要戴口罩。人人都需要口罩。口罩、巴士消毒液、百分七十五的酒精、溫度計等,各個藥店都脫銷了。藥店的藥劑師被來買口罩的人問得煩極了,每個藥店門口都醒目地貼上“口罩售罄”的告示。
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在各個微信群朋友圈里傳來傳去。謊言、謠言、流言的洪水泛濫了,加劇了人們的恐慌。而每個傳聞都有眉有眼、有形有色、有憑有據(jù)。每個傳聞都像真相,除了真相本身不像真相。有人說被舊履患者看上一眼就會得病;有人說從外面回來衣服褲子鞋子要泡在酒精里消毒;有人說不能穿毛料外衣會粘附病毒;有人說口罩要用開水煮,用電吹風(fēng)吹,用太陽曬;有人說在鼻子上涂芝麻油可以驅(qū)瘟;有人說用中藥用艾用茶葉可以殺菌;有舊履患者視頻說自己純粹是用熱敷治愈康復(fù)的;也有專家呼吁每晚喝二兩白酒就可以遠離病毒侵襲;甚至有人說這次疫情是美國為了打擊中國而特意制造的在中國投放的生物戰(zhàn)病毒。
如果說,疫情本身就是對人的理智判斷、意志力、心理承受和身心健康極大的考驗的話,那么,這些網(wǎng)絡(luò)傳媒上的各種謊言、謠言、流言就是一種比病毒本身更加嚴重的,對人的再一次的攻擊和毒害。
恐慌是普遍的??只乓晕姆鞘袨橹行?,像水波一樣一圈一圈地向外擴散。很多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每日疫情。全國最早是幾百例舊履患者,沒幾天就躥到一千。以后就每天都一兩千新增舊履患者,再后面就每天新增兩三千患者,三四千、四五千,新增患者一直在直線往上飆??吹萌诵睦锇l(fā)毛,就像坐著過山車直沖下懸崖的心驚肉跳。
八十多歲的鐘南山院士站了出來。鐘南山,2003年抗擊非典的領(lǐng)軍人物。他是全國人民的信心和希望所在。鐘南山說,舊履肺炎病毒是一種全新的未知的病毒,雖然沒有特效的治療藥物,但是我們可以用別的方法治好它。鐘南山呼吁大家都呆在家里過春節(jié),阻斷傳染源,讓病毒找不到宿主,憋死病毒。利用春節(jié)在家里自我隔離,變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我們才能打贏這場戰(zhàn)疫。說也奇怪,十幾億的人民,都變得像幼兒園的孩子一樣聽話。鐘南山說不讓出門,我們就不出門。鐘南山說啥時能出門,我們才出門。
接著就有人擔(dān)心物質(zhì)的供應(yīng)了。各個微信群都在瘋傳,許多超市的米面油都被搶購光了。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去超市搶購。吳蘭想,鄭值臨走前到超市扛了兩大袋米回來,冰箱也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吧。
市場供應(yīng)部在新聞發(fā)布會上,一再強調(diào),我國的民生物質(zhì)儲備充足,足夠供應(yīng)全國人民半年以上。搶購潮才慢慢停止。
各個村子開始陸續(xù)封路,不讓小車和外來人進入。在各個路口,有的堆了土堆,有的挖了濠溝,有的圍了柵欄。還有的干脆把推土機橫在路口當(dāng)路障。路口由村干部和村民輪流值守。外來人口一律不得入內(nèi)。
接著,各個縣的國道省道鄉(xiāng)道和縣高速入口也開始封了。要出去可以,但是車輛一律不許進入。
再下來,省里的各大城市的高速入口也逐漸封閉了。高速入口由公安干警和政府人員負責(zé)把守。
這實際上跟一場真正的戰(zhàn)爭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人人都被卷了進來,人人都身受其害。交通幾乎癱瘓,經(jīng)濟生產(chǎn)也基本停頓,人們的生產(chǎn)、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都無一例外被粗暴地截斷。人人都呆在家里,只差沒進防空洞了。
到了初四,吳蘭想去市場買點新鮮蔬菜和水果。戴了口罩下樓來,一樓的樓道上貼了七八張社區(qū)的告示。要求文非省文非市回來的外來人口要主動向社區(qū)報告并自覺在家隔離14天,并鼓勵居民監(jiān)督報告;南華市舊履肺炎的定點治療醫(yī)院是肺科醫(yī)院;外出回家怎樣自我防護,居民居家注意事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