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隆(小說)
“爹,隆的情勢不對??!”睡著的大賴被兒媳婦啪啪的拍門聲驚醒,一骨碌爬起來,套上棉褲,披上羊皮襖就往外跑。紅腰帶胡亂繞了一下,長長的吊著一截,內(nèi)衫的下擺耷拉在外,兒媳婦跟前,也不管雞巴它啦……
隆從平安城回來,有點(diǎn)咳嗽,氣緊。準(zhǔn)保是說是受了風(fēng)寒,熬些荊芥穗、蔥胡、姜片、燒蘿卜水,喝喝就應(yīng)該能好了。大賴安頓婆娘多給隆放些姜。說話也小十天了,好好壞壞。前些天去南岸要賬,聽人說平安城有瘟疫。隆就在那里當(dāng)二掌柜,怕不怕染了瘟?大賴暗自嘀咕?;貋韰s沒和婆娘提這個茬兒,一來怕婆娘一不留神給漏出去,讓人翻閑話;二來俺敬天敬地敬神爺,覺得這種事不可能落到自己頭上。
隆在外頭給東家當(dāng)二掌柜,這也是大賴在寨子里活得舒展的底氣。
仨妮顯然是受了驚嚇,哇哇的哭著。隆喘氣越來越急,越來越短,渾身顫抖著,腦門冒著汗,“娃,娃,俺,俺去,找郎中……”大賴結(jié)結(jié)巴巴。眼瞅著隆的動靜越來越輕,越來越小,躺在大賴懷里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不算了,不算了,大賴從頭涼到了腳。
他娘把妮弄到堂窯,仨妮的哭聲讓大賴受不了。
洗涮,剃頭,刮胡,穿裹,夜靜聲大,大賴一家輕手輕腳不敢弄出動靜。第二天天還沒亮,窯垴頂?shù)内w跟啵啵的叩打著門搭。坐在堂窯的太師椅上發(fā)愣的大賴,聽到動靜,說:“他娘,去看看是誰了?”大賴在數(shù)算,隆的病是咋回事?
還好,趙跟沒進(jìn)來,在大門外,和大賴的婆娘拉了幾句,走了。“趙跟有啥事來?”大賴問道?!皢栕蛲砺「眿D咋來,仨妮哇哇直哭?我說沒啥,隆不對來,說完就走了。”大賴腦瓜子冷靜了許多,也擔(dān)心隆是不是染上瘟疫。窯里,院里四周,大賴和婆娘早已點(diǎn)上了艾草繩,隆的東窯點(diǎn)的最多。又讓婆娘給大人小人熬了一鍋荊芥穗湯藥,一人喝下一碗。這是聽三叔訪古時說的藥方子。???
?“今日就你倆仨,都死哪去了?都還不知道了哇?隆瘟死了!”范二楞天生定不住閑。一看陽兒紅彤彤,坐不住了,非得到大槐樹下透透氣。
“真的?誰說的?”田娃一下精神起來。
“早早起來擔(dān)水,有人說了?!狈抖憬釉挕?br />
“早就聽說平安城那地方鬧瘟疫,俺還覺著跟咱挨不著,這下完了!”田娃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咱們這里沒有和隆碰過面的哇,可得當(dāng)心!”
“咱只見大賴說別人來哇——不學(xué)好,當(dāng)心瘟死。這下輪到他家,哈哈……”范二楞連說帶笑。
“隆染了瘟還回來,拉咱全寨陪葬???甚雞巴人性!”田娃氣呼呼。
“哼!俺看他大賴咋打發(fā)他寶貝兒子?”范二楞咬著腮幫。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想到你趙家的大賴見天講些個多做善事,咋還干這缺德事?”田娃沖著趙本說。
“誰說隆瘟死啦?”本家的趙本,面對圍攻,不得不還擊。
“隆真死了!咋死的?倒是不好說?!狈抖阏Z氣有些軟下來。
“興許要是……那咋辦?”
話題一下卡在哪兒,誰也答不上來。
趙本不得不數(shù)算這個問題。打發(fā)隆,他趙本去還是不去?去,要是染了瘟疫,咋弄,婆娘、仨娃一家人咋活?
“遇上這種事,就不要拖累旁人,把人燒了算毬啦,也不用裝穿棺木了?!狈都叶愕姆ㄗ幼罾鳎涣税倭?,也不怕糟害旁人。
“人鬧活一輩,就這么個死法?有球甚意思了?”趙本到底上點(diǎn)歲數(shù),對死后的事格外上心。
“聽人說染了瘟,死得可受罪了?!狈抖阋桓边^來人的架勢。
“嗯,嗯。”,“是,是?!?,“就是,就是。”貴有像保長,對大伙兒的發(fā)言,不停地評點(diǎn)。貴有這家伙,總能找準(zhǔn)自己位置!
厚厚的雪,把散亂、斑駁、不修邊幅的寨子,打扮的像裹上長袍的破落戶黃二桿。
寨子西的山梁,罩上白絨絨的雪,高高隆起的山頭,像孩童頭上套著白色的絨帽。成片干瘦的杏樹,枝丫或粗或細(xì),或直或彎,從枝杈到梢尖,綻放著白色的雪花,像蓄滿了春雨的杏花競相開放,和黃土泥里滾大的妮子一個脾性,連扭捏都懶得去學(xué),展露著潑辣的腰身!
送殯的人,深一腳淺一腳,雪地上留下一長溜歪歪扭扭、層層疊疊的腳印。在這個難得蓄滿生機(jī)的冬日,卻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景。生或者死原本是一樣的,都是一種狀態(tài),就跟水結(jié)成冰,或是蒸發(fā)為氣差不多,遠(yuǎn)遠(yuǎn)看熱鬧的寨民,都能懂得。不過,對隆的家人來講,那簡直是屁話。如果人的生死跟水一樣只是變化著樣子,那給他喂奶、洗尿布,讓他從不足一尺的小人兒,長成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五尺高漢子,再到一聲不啃,裝進(jìn)棺材,埋進(jìn)土里,爛掉,折騰這么些年,那不是脫了褲放屁?
隆年輕輕忽然就沒了,丟下老的、小的,還有婆娘,麻煩事一團(tuán)一團(tuán)。大賴有心計,可眼下打發(fā)隆的事咋張羅,他心里真沒個章法。寨子里風(fēng)傳隆是瘟死的,誰還敢上門?棺木倒是現(xiàn)成,是前年才打的;穿戴,三薄三厚都差不多,這些不發(fā)愁。關(guān)鍵沒人,咋抬出去呢?自己在寨里風(fēng)風(fēng)光光一輩子,目下——哎!煙袋鍋里火星一閃一閃跳著,濃濃的一口煙從大賴抿著的嘴唇縫里噴了出來?!芭九尽甭牭酱箝T有動靜,大賴招呼婆娘:“看看外頭誰了?”。自打隆死了,大賴家沒人來過,包括大賴常接濟(jì)的堂兄弟趙立。大賴爹娘就養(yǎng)了大賴一人,從小到大,大賴和二叔家的趙立處得最好。是不是趙立來了,大賴數(shù)算。大門吱呀開了,三叔嘴上蒙著布走了進(jìn)來,“大賴在哪廂?”“三叔,快進(jìn)來?!贝筚嚢讶逭泻暨M(jìn)堂窯。大賴為三叔沏茶。
“大賴,隆的東西都齊哇?”
“寨子里都說平安城有瘟疫,隆染上瘟了?”
“三叔,人們要瞎說,咱也管不住人家的嘴?。 ?br />
“隆是個啥癥狀?”
“受了風(fēng)寒?!?br />
“范家那個愣種,還說在院里一把火轟了?!?br />
三叔對范家二楞的荒唐說法是甚意思,大賴沒聽出來。
“咱趙家在寨子里幾百年了,您說過,明朝快完那會兒,鬧過瘟疫,寨子里大多家戶沒躲過,咱趙家沒一點(diǎn)事。俺還是祖上的老宅,俺一輩子記著孔圣人說的,從不敢有一點(diǎn)撒拉。隆,鬼是鬼了點(diǎn),打小就孝順啊!有先人保佑,隆不可能染上……”大賴很是堅決。
三叔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得找人攛掇打發(fā)啊。”
大賴的三叔,隆他三爺,是趙家的壽星,也是寨子里的老人兒。大賴家的事,他得出面。隆到底是不是染上瘟疫,瞧隆的八字,不該啊。人們擔(dān)心也不能說是瞎亂,可隆總得抬出啊。點(diǎn)艾草好好熏熏,瘟該能逼走哇。平安城在西北方向,西北風(fēng)把瘟疫刮過來咋辦?他拿出筆墨,一口氣寫了七八十張告寨民書,大意是:趙家立寨,七百余年;每遇大事,老少一心;不論窮富,力破時難;今傳瘟疫,防患于前;艾熏圍嘴,驅(qū)趕瘴煙;山寨脈氣,源自隆興;天命所寓,凡人難違,為保永昌,共幫互擔(dān)。落款趙文博。打發(fā)倆孫孫趁天還沒黑塞進(jìn)各家的大門里。先前孫子去南頭看了,大槐樹下見不到人,只能想這笨法。
大賴家進(jìn)出的本家,臉上裹著布,只露倆眼,東掃西瞟,不再像往常撩撩逗逗?!案?,沒見隆有甚大病啊?!睅缀跻筚囎采?,急火火進(jìn)門的趙立關(guān)切問道。大賴凝結(jié)著一臉悲切,無心答話。再體己的話,還真說上來,“咋落到咱家呢?咋落到咱家呢?”不住的替大賴向老天討著公道。
隆家的院子里,燃著的艾草繩,吐著縷縷青煙,繞來繞去。廚房做供品的趙五,茅房蹲坑的趙跟,艾草苦澀的味道,提醒著他們,隆的死,至今是個謎。趙老爺子的“圣旨”,大伙都看了,誰敢不聽?不為別個,都怕虧了心,遭報應(yīng)。不過,大伙還是擔(dān)心會不會被染上瘟毒,數(shù)百里外平安城的瘟疫,會不會刮過來?
寨民們聽說隆瘟死之后,窩在家里,再不敢出來,點(diǎn)起艾草,拜起了菩薩。開始一兩天還行,時間長了,本就靠著扎堆翻閑話打發(fā)日頭,現(xiàn)在一點(diǎn)聲響沒有,憋得拿雞毛蒜皮說事,從懶得尿盆從來不倒追查到媒婆誆騙。垴上垴下,窯前屋后不斷傳來??﹪颠说牡佩佀ε璧穆曧?。要不是隆壞事,圍在大槐樹下拉拉范家的小兒子看上西洼劉家的寡婦,聽聽啞巴幫陳康的婆娘從嶺后把柴火背回來還會有甚事,多有滋味。陳康是個半口氣,走幾步路還喘氣,他家的事大伙拉得最起勁。眼下,趙老爺子讓去攛掇,去,怕染上瘟;不去,護(hù)不好脈氣,又怕遭報應(yīng)。大伙圍著鍋臺狂躁著,剛剛涌起的興致,給澆沒了?!鞍轃熌懿荒鼙谱呶烈??用布裹住嘴和鼻能不能擋住瘴氣?”散落的窯洞里飛出的嘀嘀咕咕,在垴上、西凹、東嶺、南灣飄飄悠悠的時候,寨子里的山民越發(fā)糾結(jié)起來。
沒了閑話的日子,就像晾干汁水的糠蘿卜。一串一串窯洞七倒八歪地躺著,黃泥墻,像婆娘害了病的臉。隆家和少有的幾家,青磚窯面,大門飛檐斗拱、雕花彩繪,也是光氣散去,煙火浸染,一看就是老得快掉牙了。窯垴雨搭覆蓋厚厚的雪,豁豁埡埡的墻頭杵著干瘦的樹枝。雪地,被稀稀拉拉的腳印糟蹋得黃一塊,灰一塊,像蹩腳的婆娘染臟了的白布,只有寒風(fēng)獨(dú)自游蕩,不時地撩一下門垛上發(fā)白的殘破對聯(lián),拍拍耷拉的門搭,弄出些聲響。
應(yīng)當(dāng)說,在隆出事之前,大賴家在寨子里像一塊圣地。大賴講的什么仁義禮智信,寨民分不清楚,最要緊要做善事,可都一直記得。不過,這個很快也塌了。東坡的田娃有次去南寨趕集,恰好碰著個老漢跌倒了,怎么也站不起來,田娃記著大賴講的要多做善事,立即蹬身把老漢背回河左的家中。家里人一看,一個生人背著老人回來,老人不能動了,還不等田娃開口,老漢指著田娃就亂說,這個后生把俺撞倒了,田娃投親求友,總算把事了了。這個事情之后,做善事也扔了。做善事不頂吃,不頂穿,還凈惹麻煩!你看嶺后的金蛋,長袍上身,胸脯前掛的金繩繩,說是懷表,甚是懷表,訪的人也說不清,反正氣派得很吶!范二楞最能訪奇聞怪事。人們數(shù)算的好日子里悄悄加進(jìn)了金繩繩懷表,半夜起來撒尿,發(fā)迷癥都念叨這事。人活臉樹活皮,哪怕在家吃糠咽菜,出門穿戴得講排場,人們鉆你家里瞧你吃甚啷,還不是瞅你的穿戴?范二楞就是能抓住要害,寨民不服不行。特別是婆娘們臉皮薄,經(jīng)范二楞一點(diǎn)更加堅定不管咋也得看好臉面,再沒有讓人撇著個嘴“嘖嘖”個沒完丟人了?!叭龔乃牡隆痹谮w家寨這山凹里,始終沒能蓋不過縣城南門董家的蓮花點(diǎn)心。貴有的婆娘最神通,寨子進(jìn)了貨郎,遞眉送眼,香唇軟語,幾下就跟貨郎熟了,給自己的男人弄個戴玉石的煙袋鍋,或石頭眼鏡,把貴有樂得屁顛屁顛,在自個人那伙喝泔水的山漢跟前晃悠,一輩子鉆在山里,同樣賣苦力,貴有真雞巴好命!山漢們眼睛放著光。?
隆的婆娘坐在西堂窯雕花的門框里。隆一跌倒,婆娘就挪到西堂窯。用青花布圍著嘴鼻,眼睛掃著一個個進(jìn)出的人,大黃牙,滿嘴煙味兒的爺們,圍起各色的布,像戲里的丑角。隆的婆娘叫風(fēng)玲,人自然好看,娘家是西嶺的陳家,嫁給隆也快十年了,想當(dāng)初也是看上大賴的家門,當(dāng)然還有隆壯實(shí)的身板。隆很會哄人,過門后的風(fēng)玲很是滿足,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給隆生個兒子,從隆爹娘的眼神里,風(fēng)玲能看到了不甘。隆到底是不是瘟病,俺,仨妮,還有他爹娘是不是都染上了?虧得主意硬,沒讓娘家人來!隆,你這狠心的,丟下這一大攤,咋辦——吵吵嚷嚷散去的院子空蕩蕩的,桌椅鍋碗瓢盆擺放一院,風(fēng)玲的心堵得滿滿的,貴有還在拾掇著——不管別人甚想法,冒險也得去,再說還不知道隆是不是瘟疫死的。貴有婆娘數(shù)落著貴有,隆家常派活照應(yīng)咱,咱得往前靠,你這石頭疙瘩,貴有這才跟著婆娘進(jìn)了隆家——貴有婆娘進(jìn)了西堂窯,溝里一句岔里一句和風(fēng)玲嘮著,“不要想了,想也不頂吃、不頂喝,看好自個兒當(dāng)緊?!憋L(fēng)玲憶著過門時,隆請了方圓數(shù)十里最好的花轎去抬她,想著晚上隆給她暖被窩,給她訪故事,給她從外地帶回來透明的襪子,擱在心里,沉甸甸的,她舍不得給人訪,生怕不小心從嘴里滑掉。?
隆的親人,眼里蓄滿了淚花,充盈著干枯的日子,如雪花沁潤著寨子的草木。
對于隆的死因,沒人能說清楚。從隆去世的那一刻,寨民們的臉上像結(jié)了厚厚的痂!各家各戶緊閉的大門的院子里里只剩下馬勺碰鍋沿的響聲了,成天罵罵咧咧的大嗓門曹嬸也消停了不少。街上,只剩倆眼的臉龐,一晃而過,看不清那張臉是端莊還是俊俏。隆家的院子里,本家本姓的、仨倆幫工在忙碌著,還是觀望的人多,寨民們攛忙的決心遲遲下不了。缸蓋上的豆腐哩哩啦啦滴涳著水,洗過的海帶像蹩腳師傅染過的黑布掛在抻著的晾衣繩上。西堂窯的門敞著,香燭燃著的氣味和艾草煙的苦澀飄浮在院子的上空。院子土坯新盤的爐火架著大鐵鍋,火爐剛剛點(diǎn)著,火口噴吐著濃煙,忙亂地翻滾,火爐上糊縫的濕泥,飄起縷縷白氣,妖妖嬈嬈??瓤取沁恰畷r,院子里嘈雜起來,令人窒息的安靜給打破了,幫忙的人終于逮住了生火的老七,你一言我一語罵起來,像一群餓狼在圍獵一頭野豬,相互借勢,越唬越厲害,罵聲里夾雜著各樣的笑聲。
幫忙的人終于從沉悶中探出頭來吸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