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1981年那副藥(小說)
一
盡管白茍喜歡田倩倩這是我們整個斜坡村公開的秘密,但當白茍悄悄告訴我,他和田倩倩已經在村前大楓木樹下的草垛里做過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我還是震驚不已。
白茍在跟我說這事時,完全是一種炫耀的口吻。那時我十歲半,他十一歲。也許有人會對此感到驚訝,驚訝于白茍的過度早熟。那我就告訴你,對于我們斜坡村的人來說,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因為在我們這里,哪怕屁大的小孩也都早已諳知男女之事。
這一切之一切,都源自流行于十里八寨那些煽情的山歌對孩子們的過早啟蒙。
二
田倩倩一家是外鄉(xiāng)人。她是半年前隨身為瓦匠師傅的父母來到我們斜坡村的。不知是誰事先把田倩倩的母親彭麗麗是個晃洲百里挑一的大美人的消息透露給了素來有“膜拜美女”傳統的斜坡村里的男人們。在田倩倩一家子走進我們村口的那一刻,一個從未見過的盛大場面幾乎把我們所有的小屁孩都驚呆了:隨著一陣悅耳哨聲的突然響起,不遠處的田埂上,小路邊以及山坳里,幾乎同時傳來了情緒跌宕、腔調不一的山歌聲。
毫無疑問,在所有放聲高歌的男人中,素有斜坡村“歌王”之稱的“歪皮子”無疑成了最幸運的一個。
我至今都還依稀記得歪皮子當時旁若無人地對著田倩倩那長相俊俏身材妖嬈的母親所唱起的那些情歌當中的幾首:“隔坡問來隔坡問,隔坡問妹是哪人?隔坡問妹是哪個?唱首山歌好提名……想妹想得心里焦,出門割草忘鐮刀,走路對著刺窩走,滾了一跤又一跤……”
說歪皮子幸運,是因為他用自己的“精彩”表演博得了田倩倩一家人的好感,成為了整個斜坡村除了隊長二麻子之外跟田倩倩一家最熟絡的人。
除了歪皮子之外,第二幸運的人應該要算白茍了。因為就在我們這些“有賊心沒有賊膽”的小屁孩只敢遠遠地藏在草垛后偷偷地觀看大人們在幫田倩倩一家子在瓦窯邊建簡易的棚狀住所時,白茍已經跟他堂叔歪皮子一樣可以熟絡地圍著田倩倩團團轉了。
這也難怪田倩倩會對白茍刮目相看,就拿田倩倩一家進村那天白茍的表現來說,絲毫不比他堂叔歪皮子遜色。就在我們所有與白茍年齡相仿的小屁孩都只敢遠遠地躲在大人身后偷偷地唱著不著調的“三個姑娘站一排,中間那個好人才,我想跟你討根帶,又怕后面有人來”之類的老掉牙山歌時,唯有白茍緊緊跟在歪皮子身后,像模像樣地邁著“歌師步”,大搖大擺地走到離田倩倩一家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才停住了腳步。待歪皮子話音剛落,白茍就接腔大聲唱了起來:“初相會,鳥會山林魚會溪,鯉魚得會長江水,哥來初會小妹妹……小小金魚小小精,小小妹子會裝身。小小妹仔會打扮,逗情勝過狐貍精……”
暫且拋開白茍的歌唱水平與歪皮子相比還差多少火候這個問題不說,誰都不得不承認,白茍確實是憑自己的“硬本事”在田倩倩一家人面前風光了一把。
自然而然,白茍能夠一下子博得田倩倩的好感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
一定會有人產生疑問。明明田倩倩的老爸田瓦匠也在場,斜坡村的這幫男人怎么會膽大妄為到要當著他的面向他妻女唱情歌的程度?
這話還得從我們斜坡村苗家的一些習俗說起。
在我們斜坡村,大凡外地客人進村,總會有一些擅長唱山歌的村民即興唱幾首歌來表示對客人的歡迎。假若來人是女性,特別是長相漂亮的女性,那我們斜坡村這些素來有“膜拜美女”傳統的男人們就會聞風而動,一呼百應,用歌聲來表達對新來客人特別是那些漂亮女客人的禮贊。至于歌唱的內容,既可以翻唱一些經典情歌,也可以由歌者即興而作。而了解斜坡村這種習俗的那些外來者,不僅不會因為有人對著自己妻子唱情歌而產生不悅,反而會因對自己妻子大獻“殷勤”的人多而倍感自豪。甚至很多時候,一些客人還會鼓動自己的妻女放開嗓子回應幾曲。
初來乍到的田瓦匠雖然思想沒有開放到要鼓動自己的妻女回應幾曲的程度,但從他來到斜坡村的第一天就和歪皮子混得很熟這一點看得出,他并不排斥別人當著他的面向他美貌的妻子表達贊美之意,甚至,他似乎還很享受這種特殊禮遇所帶給他的自豪感。
至于歪皮子和田瓦匠一家的關系熟絡到了什么程度,斜坡村的村民們并不怎么好奇,人們好奇的是,除了歪皮子,還有哪家的男人也會像歪皮子一樣幸運地成為田瓦匠一家的“座上賓”。
四
此問題能夠引發(fā)斜坡村人的好奇,是有緣由的。
這其實還是與歪皮子有關。
在我們斜坡村,就拿“名氣”這事來說吧,如果歪皮子說自己第二,那絕對沒有人敢宣稱自己第一。
這主要因為歪皮子除了歌唱得好被公認為斜坡村的“歌王”之外,還有另外一拿手絕技——會配置“黏黏藥”。
何謂黏黏藥呢?真正了解實情的其實并沒有幾個人。但這并不妨礙這種據說具有特殊“藥性”的所謂黏黏藥被人傳得神乎其神。
任何一個在斜坡村長大的人,其最初的記憶大多跟這黏黏藥有關。因為但凡哪家孩子過分淘氣時,大人通常就會拿黏黏藥來嚇唬人,說什么“你再不聽話,要是被陌生人用黏黏藥騙走就見不到爸媽了”之類的最令小孩子感到恐懼的話。
我們小孩子只知道要是被這種藥黏住了,就會神情恍惚,然后就任憑人使喚和擺布。至于歪皮子跟斜坡村大部分漂亮女人關系密切得不得了,是不是因為他對這些女人使用了這種黏黏藥的緣故?這事一直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對于此類大人熱衷的話題,我們這些小屁孩并沒有多大興趣。至多無聊至極之時,在偶爾聊起班上哪個長相好看的女生,才悄悄地在私底下想象著自己偷偷把所謂的黏黏藥抹在那女生身上,然后那女生樂顛顛地跟在自己屁股后邊追跑的滑稽情景……
我真正對黏黏藥這事產生興趣,是我讀三年級那年,有幸成了歪皮子的堂侄白茍的同桌之后。
大概也就是田倩倩一家來到我們斜坡村,并成為了我和白茍的同班同學的那段時間,有一次,白茍神秘地詢問我知不知道全班男生當中他跟新來的漂亮女生田倩倩關系最好的原因是什么?
我一臉木訥,故作高冷地搖了搖頭。雖然我很想說,那還不是因為你膽子大,敢對她唱山歌的緣故嗎?但我最終忍住了不說。
白茍見我不搭理他,甚是不悅。
待到那天放學后,白茍在校門口攔住我,再次詢問:“蒲扇,你難道是木腦殼?就真的一點也看不出我和田倩倩之間有一點什么嗎?”
我用手撓了撓頭,不解地問:“你們之間有什么呀?你不就是給她吃了半個熟紅薯嘛!”
白茍那天一大早就悄悄把半截紅薯塞進田倩倩的口袋里,這事我是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我根本就無法從中窺探出什么特別來。畢竟,再拙笨的人都看得出,田倩倩跟白茍比較熟悉這事不假,但那完全是白茍死皮賴臉纏著田倩倩套熱乎留給別人的錯覺。換一句話說,田倩倩本人并沒有表現出對白茍有什么超乎尋常的情感。
白茍擺明了是想在我這個同桌面前炫耀他的能干。
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著實令我大吃一驚。
“蒲扇,你聽說過我歪皮子叔叔的黏黏藥么?頭幾天他把秘方告訴了我。我今天早上偷偷把黏黏藥抹在了田倩倩的褲洞里……”白茍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口袋,瞇著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當然,最令我震驚的是白茍后面一句話:“蒲扇,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以后田倩倩都會做我老婆的……”
五
最滑稽的事情還在后面。
在短短的幾天之后,白茍至少說動了班上半數以上的男生,讓他們心甘情愿拜白茍為師,然后再在白茍的鼓動之下,把那由甜酒汁和琵琶葉等幾種物質混合而成的所謂“黏黏藥”涂在了班上女生的衣服上。班上那個留了五次級,足足比我們大了五六歲的憨大個標茍仔,甚至膽大妄為地假借問題目之機,把那所謂的“黏黏藥”悄悄抹在了我們那年輕貌美的數學老師的褲褪上。
我最初對白茍他們的這些滑稽的所為是無動于衷的。直到白茍把田倩倩回復給他的小張紙條展示給我看了之后,我才開始有了自己的一點想法。
白茍在紙條上用狗屁不通的話邀約田倩倩和她單獨去一個叫子潮的地方去抓泥鰍。白茍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把白茍單獨邀約出去,然后按照他堂叔教給他的招數跟田倩倩來點什么。
不知是不是白茍那天偷偷抹在田倩倩褲洞里的那些黏黏藥起來作用,田倩倩真的在白茍那“雞爬屎”般難看的句子后邊回復了他幾句話。田倩倩的那幾句話是這么寫的:你莫騙人,我又不是不知道,這時候哪有什么泥鰍?要不,你哪天帶我去摘板栗……
田倩倩真是明察秋毫,那時是金秋十月,哪里還有什么泥鰍?但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明明知道白茍在忽悠她,她為何還主動提出要白茍帶她去摘板栗?
我不知道白茍后來有沒有帶田倩倩去山上摘板栗。但他在村前大楓木樹下的草垛里把他堂叔歪皮子傳授的招數用在了田倩倩的身上這事似乎是千真萬確的。在白茍有板有眼的描述中,他甚至連哄帶騙讓田倩倩主動脫下了褲子。盡管他后來只是象征性地把自己從堂叔歪皮子那里學到的招數依樣畫葫蘆地匆匆“演練”了一遍,但他還是從那種“儀式感”中獲取到了從未有過的歡愉。畢竟,這一切之一切,都是建立在田倩倩答應長大后做他老婆的前提之下發(fā)生的。
講完了這些,白茍竟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突然問我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問題。他問我喜不喜歡田倩倩。我就酸溜溜地反問他:那樣好看的女孩誰不喜歡?聽我這么回答,白茍眼里閃過一道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狡黠目光。然后進一步問我想不想也跟田倩倩來點他做過的那類事。
雖然我那時才九歲半,但白茍的意思我還是能聽明白。我的腦海不自覺地浮現出種種與田倩倩有關的幻化圖景,一邊偷偷觀察著白茍的眼神,一邊揣摩他對我說這番話的原因??晌疫B腦殼都快要想破了,也猜不出白茍的真正用意。
直到白茍拐彎抹角地把話題轉到他能否用他的黏黏藥跟我交換我的那副仿真軍用望遠鏡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白茍另有所圖。
六
我的那副仿真軍用望遠鏡是我那曾在解放前做過木材商的爺爺留給我的傳世之寶,我當然舍不得拿它去與白茍交換那所謂的“黏黏藥”??蓮娏业暮闷嫘挠质沟梦覍Π灼埫枥L的那些事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特別是我真想知道能否通過那黏黏藥來證實一個問題:田倩倩在喜歡白茍的同時,是否也會喜歡上成績比白茍不知強多少倍的這個有點憨納的名叫蒲扇的矮個子小男生。
于是我向白茍?zhí)岢隽艘粋€折中的方案:我把那副仿真軍用望遠鏡借給他玩一個星期,他為我配置一副不摻假的黏黏藥。
我之所以特意強調“不摻假”這一點,是因為據我觀察,班上其他男生在白茍傳授之下配置的那些黏黏藥似乎都沒有起到什么效果。特別是那可憐的憨大個標茍仔,原本指望借助黏黏藥的神奇功效博得我們那年輕貌美的數學老師的好感,哪知在他偷偷把所謂的“黏黏藥”悄悄抹在了數學老師的褲褪上之后,反倒被數學老師整得更凄慘了許多。
白茍沒想到我有這樣的小心思。他咧著嘴對我笑了半天。最后說:“怪不得你成績好,的確就數你蒲扇腦子最好使。你想想,要是我不留一手,把真?zhèn)鞯酿ゐに幗o了那些呆傻的毛小子,那美人兒田倩倩不就可能被他們搶走了嗎?不過,蒲扇,你跟我的關系不同。我倆既是同桌,又是好朋友。只要你肯把望遠鏡借給我玩,我一定毫無保留地給你配一副這天底下只有我和我堂叔歪皮子掌握了配方的真正的黏黏藥?!?br />
第二天,白茍真的把一包配好的藥悄悄給了我,并告訴了我使用這種黏黏藥的訣竅——在悄悄把這些黏黏藥抹在自己心儀的女生身上時,心里還得默念一段“四言八句”:靈丹妙藥黏褲襠,你情我愿進洞房;情投意合辦喜事,良宵美景格外長……
在接過我遞給他的望眼鏡的那一刻,白茍閃著狡黠的眼神沖我怪笑:我什么都教給你了,其余的就靠你自己了。
末了,白茍還不忘加了幾句:我這副黏黏藥很珍貴喔!它總共可以用三次。若你哪天用在田倩倩身上見了效,那你肯不肯再把這副望遠鏡借給我多玩幾天?
我緊緊地把那副黏黏藥攥在手心,一個勁朝白茍點頭說好。
七
也許是白茍故意把我和他之間的秘密泄露了出去。就在我整日猶豫該選擇什么時期把那黏黏藥偷偷抹在田倩倩褲子上之際,白茍的堂叔歪皮子竟然悄悄找到了我。在塞給了我?guī)最w水果糖之后,歪皮子拐彎抹角地詢問我是不是真的對美人胚子田倩倩感興趣。
我猜不透歪皮子問我這話的動機,就答非所問地回答說,歪叔,是你家白茍對田倩倩感興趣。
歪皮子是個老油條,他早就猜透了我這個小屁孩的那點心思。他壞笑著湊近我的耳根,語氣一下子變得格外生硬:“蒲扇,你小子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跟我家白茍拿了黏黏藥這事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田倩倩就喜歡嘛,還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
我尷尬地呆愣在那兒,不知該如何接歪皮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