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風吹新葉(散文)
四月,全球新冠疫情肆虐,萬山屏蔽的峽谷走廊卻安然靜謐,無一例確診病患。雨季來臨,日月星辰被淋濕,滿山竹木掙脫枯黃,蓬勃拔節(jié),到處峰巒翠碧,煙雨重疊。群獸在叢林孳育,鳥群在天空飛翔,渾濁的江水里魚兒在漁網(wǎng)和釣鉤的封鎖下艱難繁殖。茶馬古道的蛇蛻已然脫落,化身成柏油黑亮、護欄鮮紅的美麗公路,沿著江岸蜿蜒上行。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憋L吹新葉,落花輕輕詠嘆,江河還是昨日的江河,流水不是昨日的流水。
峽谷雨中,一個叫阿登的流浪漢頗不體面地倒斃在這人間一角的公路旁。他從山崖木屋失足滾落,衣著破爛骯臟,手里還緊緊捏著別人送他的一只還未來得及變成美餐的瘟病死雞。他的死像在碰瓷擾攘的全球疫情,又像在給當?shù)卣粽羧丈系拿撠毠阅ê?,也動搖了我建立在這世外桃源里精神的希臘小廟。
芳林新葉催陳葉,蔚藍星球的生物圈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新陳代謝。其中,一種名叫“人”的兩足直立動物,自命為百萬生物種群主宰,正催生著滿世界潮起潮落的無量悲歡。
流浪酒徒阿登的一生,分量尚不足匹配一粒小小的塵埃。他的底層身份,徹骨的貧賤,未經(jīng)開化的低級生存,人性的怠惰和下墜,決定了他的死亡形同草木,波瀾不驚。
山崖上扯起一方白色的塑料棚,將他佑護其間,等待村人為他掘墓安葬。
路人笑著告訴我阿登的消息,那笑容證明路人不曾走進死者的世界。我的淡漠證明我既不曾走進死者的世界,也未走進路人的世界。我在路邊漫步,手里無意識地揮動折下的樹條,一個玩耍的三歲女童在一旁畏縮地發(fā)問:“你拿著樹條準備打誰?”我于是知道,我和這個孩子無法走進彼此的世界,同時我們也阻隔著樹條的精神世界。
阿登生于上世紀68年,初中文化,高個大眼,有金鉤倒掛之功。他有過對象,卻慷慨讓給弟弟結(jié)婚生子,等他后來想要成家,人生早已如露如電。他常背一化肥袋縫制的挎包,上山勞動,下山買酒,漸漸染上酒癮,夜不歸宿,在數(shù)個村鎮(zhèn)間流浪。他從江邊撈起過一段腐木,興沖沖抱著四處兜售,口里“紅塔山(紅豆杉)、紅塔山(紅豆杉)”地一味亂叫,這是他夢想黃金世界的發(fā)財史。他搶過醉酒同伴的幾塊錢,卻也給一個早喪的陌生婦女家庭送上十元錢,那是他當時的全部家當。前年,扶貧工作組給他一打“毛爺爺”,他乘著醉意四處分發(fā),醒來后兩手空空。政府對他幫扶,指給他經(jīng)營之路,可拉不住他墜落的慣性。從人文意義上,他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都是一部長篇小說,都有一座心靈的伊甸園。可在等級社會的價值衡量中,阿登則被扭曲成一個零。這塊山地,是在建國時直接“從原始社會進入社會主義”的,農(nóng)耕漁獵,路不拾遺,歌酒率性,重諾輕財?shù)墓棚L在歷史曲折進程中顛簸得七零八落。阿登跟不上商品經(jīng)濟時代腳步,無可救藥地墮落了?,F(xiàn)在,他躺在那里,徹底被現(xiàn)代社會打敗,無用的皮囊除了給扶貧工作添堵,還貌似趕上新冠疫情的時髦。
他的頭邊,風吹新葉,沙沙作響,似在催促他快點加入自然界的物理循環(huán),分解輪回成下一批微生物、動植物,或者某個走運不走運的人。
他躺在那里,像一塊巖石,一架報廢的手推車,一張彈不出聲音的老吉他,一道關(guān)閉了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消失了魔法的隱喻之門。他與我們,是一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存在,一種兔死狐悲的不適,一種矯情的可有可無的生命之問。
幻覺中,他坐起來,嘟噥道:“別拿走我的雞!”接著廢然倒地。
夜晚,靈棚的蠟燭被風吹滅了,黑暗淹沒了山野,淹沒了城鄉(xiāng),淹沒了每個活著的和死去的人。浩蕩的風翻山越嶺而來,所有的雨點被揉碎,草木悲吟,生靈隱匿或逃亡。視界被打開,可以洞見衛(wèi)士的忠誠,母親的嘆息,獅子的心,狐貍的狡猾,毛羽紛飛的鴿哨,麇鹿的奔逃,怒海的孤帆,暗室的密謀,街頭的匕首,病榻的訣別,沉重的防護服,大地充滿離散之聲。風雨之夕,所有的葉子都在顫栗,高聲朗誦自己的命運。那動人的悲傷,有疫情中化為死亡數(shù)字的不同種族的靈魂,有各種庸常、磨難、歧視、屠戮、戰(zhàn)火下輾軋的善良與美好,有歷史里血與火的回聲,也有癡男怨女在黑暗中的珠胎暗結(jié)……每片葉子都有不同的語調(diào),每顆靈魂都藏著動人的秘密,而寒冷的黑暗遮蔽著人的眼睛、耳朵,生命的抗爭寂滅于成人堅硬的心防之外。
此刻瘆人的寂靜橫在我和世界之間,底層阿登橫在我和世界之間,那只可憐的死雞橫在我和世界之間,使我空洞的眼神刻滿茫然的痛楚。人如果喪失了愛與同情,存在本身對人對己都是一場災難;如果喪失了設身處地為他人考慮的能力,人類自己也將無法生存。很多災難和不幸,源自文明的缺失,人性的貪婪。人性造成兩種相反社會扭力,一種自己極端攫取財富,一種極端排斥同類物獲取起碼的生存物質(zhì),偽現(xiàn)代文明包裝的叢林法則,造成許多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悲劇。阿登,就被這種扭力扯碎。人間每個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生命悲劇,都與我們十指連心。善待生命,悲天憫人,是我們必須喚醒的自覺。夜雨瀟瀟,花葉飄零,喁喁訴說冷漠自私的時代病。
雨聲稀,萬籟歇。雷隱隱,霧蒙蒙。清風撕開陰霾一角,東山之巔微綻星月之光。江聲澎湃,蟲唱滿山,暗影幢幢的大地,受了甘霖的滋潤,草木葳蕤,燈火晶瑩。一只蝴蝶躲進拉燈的帳篷,翅膀為雨露所累,委頓在死雞旁側(cè)。木柴燃起,照亮幾張淳樸曠達的山民臉孔,他們圍坐阿登身旁,為他守夜送行。一行扶貧工作隊員冒雨來訪,神色凝重,向死者的家人表示慰問。篝火更旺了,蒼涼的塵世因了這火的溫情,少了若干寂寞。咫尺之外,抖落星光和雨滴,草木羽毛般的新葉在風中沉思。萬籟在詠嘆,地氣在發(fā)生,在向大地母親發(fā)出禮贊。阿登軀體橫陳,冰冷而頑固,他意外地從中國夢的蟲洞里跌落,要舉著那只死雞,讓此刻那些燈紅酒綠里一擲萬金的蛀蟲巨蠹們吃一小驚,讓使善政流于形式的某些庸官們汗顏一回,他還會在陰間盲目跟在疫情死亡名單后面令人尷尬地嘟嘟囔囔:“別拿走我的雞……”
生與死亦是悖論,人一出生就在邁向死亡,而在邁向死亡的過程中實現(xiàn)生的價值。生命可獲罪于天,卻不甘罹于人禍,不甘于人為災難。地球這茫茫時空人類唯一的諾亞方舟上,無論高低,無論貧賤,無論人,無論獸,無論超級大國,無論偏鄙小邦,使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歸,是圣人的治世理想,更是現(xiàn)代志士們的宏圖,也是這條船所有生靈的的愿景。只是,在這場面向未來的泅渡中,有些掌舵人往往無視道德,無視弱者,無視常識,甚至供奉某只死雞為圖騰。疫情、風雨、惡浪……呼喚同心挽手,而非鼓動仇恨歧視。
如今,我們的國度正進行著一場全覆蓋的脫貧攻堅行動,這是中華民族邁向公平、正義、繁榮跋涉的起點,也是屬于全人類的文明壯舉。我們身邊已經(jīng)有很多,還需要更多獨立的思想者,勇敢的踐行者,無私的奉獻者,悲憫的喚醒者。男兒當自強,每個人在企求公平正義的同時,也要完善自己,提高自己,國民整體素質(zhì)的提升無法“等靠要”,信念在前,路在腳下。不愚昧,不盲從,獨立自強,鍛鑄悲憫情懷,打造世界眼光。唯此,我們才不會被各種忽悠,才能克服各種短視行為,才能避免更多阿登與雞模式的墜落寓言。阿登之死,既有時代之失,更是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失控悲劇。我們精神的現(xiàn)代化,是這個民族慎始篤心、礪行致遠的基礎(chǔ)。
夜已深,天空狼煙再起,星月浮沉,黑暗中長風裹挾雨水,掀動山野間重重浪潮。我佇立窗前,聆聽江水浩蕩,萬籟奔涌,隔岸望著對面山崖上飄搖的篝火,仿佛看見糾結(jié)的阿登重又坐起,目光在漆黑里閃灼,似在身邊尋找什么。不知怎的,我莫名想起已故詩人昌耀,想起他的一首《斯人》。昌耀和阿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生命價值判若云泥,但他們卻都是人類一員。
昌耀生于舊中國三十年代,出身于命運多舛的革命家庭。他自己也在朝鮮戰(zhàn)場頭部受傷,后在2000年因絕癥而墜樓。他在西部高原的精神流放中鍛鑄塊壘崢嶸的詩魂,苦難意識、理想主義和英雄情懷與家國命運相頡頏。他的《斯人》是這樣寫的: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今夕,在黑暗中無語獨坐的那人,是昌耀?是阿登?還是你、我?
風吹新葉,在這坎坷的四月,整個大地都在這不期的風雨中沙沙歌唱,碧綠生長。
確實是一篇好文!
文章很深刻,理解不到之處,請諒解!
感謝對酒家對我一直以來的理解、關(guān)注和支持!
山泉老師的編輯,可圈可點。學習了!o(* ̄︶ ̄*)o
遠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