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牽掛(散文)
今年三月份我回單位上班后,時常會遇到一個穿著件臟兮兮的藍外套,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的女人。她滿臉污垢,頭上的那些白發(fā)常被風吹兒得東倒西歪。她手里拿根干枯的小木棍,不時地在路旁的垃圾桶里扒拉著。偶爾能找到人們丟棄的幾個水果或者饅頭,有時也會尋到一些破紙箱等??吹剿铑^垢面的樣子,我心里就特別難受。
她每次遇到我就問:“絨(我的乳名),你回咱村來嗎?”
她和我是一個村的,鄉(xiāng)親們都喊她“榮”。她是我多年前的好友,也曾是俺村里數(shù)得著的俊閨女。
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榮上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另外還有個比她小三歲的弟弟。她家人多,勞力少。她們一家人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我在俺村上小學時,只要放了暑假,榮經(jīng)常約我去坡里割草。俺們好像兩只快樂的鳥兒,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經(jīng)常羨慕地對我說:“絨,俺要能去上學該有多好啊!”
也許那時年幼不懂事吧,我常因榮不能去校上學而埋怨她的父母。每當這時,榮就對我說:“俺家孩子多,哪有錢讓我念書?。 蔽彝欠浅J臉幼?,就主動說:“過周六時,我教你認字吧!”
榮聽說我要教她識字,高興得差點蹦起來。她拍著手說:“太好了,太好了。”
為了一家人的生活,榮早早在家勞動。麥地里、玉米地里、蘆葦?shù)乩锒剂粝铝怂钌畹淖阚E。
當東方剛剛露出魚肚時,榮已經(jīng)挎著籃子急匆匆地走在通往村外的小路上。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柳樹上唱著好聽的歌兒,它們站在枝頭似乎在對她說:“好勤快的小妮呀?!彼龃宀贿h就來到了俺村的蘆葦?shù)乩铩?br />
榮的腦瓜子特別好用,我只要教她一次某個字的讀音,她很快就能記住。說實話,當時我還挺羨慕她。有時候,她會偷偷給我家送些鮮嫩的青草以此來答謝我??上依镛r(nóng)活太多,好久都沒來我家了。
榮迅速鉆進蘆葦?shù)乩铮罩牭对谔J葦中間鉆來鉆去,一心想尋到小豬最喜歡吃的野菜。冰涼的露水弄濕了她的褲子,但她還是貓著腰繼續(xù)找啊,找啊。當她找到要剜的野菜時,便趕緊蹲在蘆葦?shù)乩?。她揮動著鐮刀本想割草來,卻一不留神割破了左手指。一剎那,殷紅的血立刻從她的手指上冒出來。她趕緊找棵青青菜,隨手揪下幾個葉子將它揉碎,并把它敷在傷口上。
那些尖尖的蘆葦葉子不時地劃著榮的手背,那一道道傷痕就像印在她的手背上。即使這樣,她還是一聲不吭地找著,找著。她想多剜些野菜,讓家里的豬仔快快長大呀。她那倔強的樣子就如同這地里的蘆葦,無論生存環(huán)境如何惡劣依然努力地生長著,生長著。
一年后,我就離家到外地上學了。從此,榮就走出了我的生活。尤其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xiāng)讀書時,我常常會想起同榮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幸虧我工作的單位離俺村不遠,能時?;卮蹇纯?。
聽俺娘說過,榮19歲時不知道咋的就得了瘋?。ň癫。?。她爹沒錢給她看病,后來,她就瘋得越來越厲害。我只要提起榮,娘就念叨著:“好好的一個閨女咋會瘋了呢?!?br />
有時候,娘還心疼地對我說:“榮時常說頭疼得很厲害,家里人也是光著急沒辦法呀?!甭犃怂脑挘以桨l(fā)想念榮。
去年大年三十快晌午時,我提著垃圾剛走到小區(qū)門外的垃圾桶前,身后忽然傳來熟悉而又陌生的鄉(xiāng)音:“絨,是你嗎?”這馬上就過年了,我的娘家人都在老家,是誰還在喊我乳名呢。
我猛一回頭,一個極其蒼老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上下打量著她:上身穿著破舊的灰襖,袖口上滿是污漬。下身穿條露著棉絮的黑棉褲,腳上穿雙與這季節(jié)極不相稱的單鞋。我看了她足有好幾分鐘才敢確認:她就是榮??!
這大年三十了,人們都在歡天喜地忙年,可榮還流落街頭呢!她似乎是覺察到了什么,趕緊對我說:“你忙吧,俺走了!”我再三挽留她吃了飯再走,她很知趣地對我說:“俺不去你家?!?br />
不管榮變成啥樣,在我的心里,她依然是我的朋友。
我趕緊回到家,立馬拿出一些炸菜和幾個熱包子放在紅色袋里,并讓兒子趕快放到小區(qū)門外的垃圾桶跟前。
雖說年三十的中午飯很豐盛,但我一點都沒有吃的欲望。我總惦記著榮是不是還在挨餓。
于是,我匆匆來到小區(qū)門口,發(fā)現(xiàn)榮提著我為她備好的紅袋子正慢慢地往前走著。我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多年前她幫我背草的情景來。
我小時候面黃肌瘦,好像來陣大風就能把我刮跑似的。周末在家時,榮常喊我一起去坡里割草。我即使用上全身的力氣,那滿滿的一袋草還是紋絲不動。我常因背不動草而大動肝火。
當夕陽西下時,榮先背起我的草走出一段距離后立即把它放在地上,然后再折回來背她的草。有時,她通常要往返好幾次才能把俺倆的草弄到家。那些沉甸甸的草把她累得汗流浹背,但她從來都沒埋怨過什么。那個時候,我覺得她好像是個小大人似的。
在我印象里,榮的臉總是紅撲撲的,兩只眼睛又黑又亮。她不笑不說話,一笑就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我真希望時光能倒流,永遠留住她健康時的樣子啊。然而生活有時卻很殘酷,每個人都不得不要面對現(xiàn)實。
聽俺村人說過:榮由于得了這不好治的瘋病,無奈只得找了個比她大很多歲的男人。他們結(jié)婚后,她男人對她還算不錯,只是家庭條件差,也沒能力幫她治好這折磨人的瘋病。她剛結(jié)婚那陣子病得還不算厲害,還能干點家務活。一年后,榮生了個兒子。她婆婆擔心榮帶不好孩子。于是,孩子剛出滿月,她婆婆就自己撫養(yǎng)孫子。平時,她稍稍靠近兒子就會遭到家人的白眼。
可世上哪個做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啊。
聽榮娘家的嫂子說起過,榮時常跑到集上去,撿些人家扔了的蘋果、桔子等水果。她即使餓得頭暈眼花仍舍不得吃一口。她東跑西顛,直到暮色四合時才回到家。她趁著婆婆不在時,偷偷拿撿的水果給兒子吃??蓸s剛走到她兒子身邊,他就嚇得哇哇直哭。她呆呆地望著兒子,嘴里喃喃著:“我是你娘啊……”她對孩子的那份疼愛是正常人無法理解的。榮的兒子漸漸長大了。他長得虎頭虎腦,特別討人喜歡。他的小嘴也挺甜,只要見到人總喜歡打招呼。她有時湊到兒子跟前想和他說說話??赡芎⒆邮怯伤棠桃皇謳Т蟮木壒?,榮在他眼里只不過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她是多想摸摸孩子的手,想親親他那胖乎乎的小臉??!雖說這只是小小的愿望,但是對于她來說,卻是件很奢望的事兒。榮心里的苦是我們常人很難體會到的。
聽人家說,榮犯病時既不打人,也不罵人,只是成天往外跑。天黑之后她才像個幽靈似的回到家。一大早,當人們還在夢中,她又匆匆走在路上了。誰也不知道她又要去哪里。若是真餓極了,她即使發(fā)現(xiàn)垃圾桶里那些發(fā)霉的食物,也照樣從垃圾桶里抓出來就吃。人生有太多的變化無常,有誰能預料到自己的未來呢!
現(xiàn)在的榮,臉上整天像抹上了灰一樣,與她生病前那白皙的臉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嘴里的牙齒幾乎掉光了,一說話就露風;她原先那雙有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黯淡的近乎呆滯;她凌亂的白發(fā)上還時常沾著一些枯葉。她生病前是那么愛干凈,即使穿著破舊的衣賞,也被她洗得干干凈凈。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雖然改變了榮的容顏,但卻依然沒有改變我對她的牽掛。
知情人曾和我說起榮家里的情況。她30多歲的兒子現(xiàn)在還沒對象,一直在外地打工。她好幾年都沒見到兒子了。她男人也老了,只能在家侍弄2畝耕地。
我有時就想:榮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到了該成家的年齡還沒娶上媳婦,生活咋對她這么不公平??!她的命咋就這么苦呢!我每每想起她,心情就特別不好??倱乃粋€人滿街跑,說不定啥時就會遇到麻煩事。
今年4月份一個周五的早晨,我剛走到單位門口,忽然見榮慌慌張張朝我跑過來。她一邊跑,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對我吆喝著:“那個胖女人打我來。”我看著她那張黑乎乎的臉心如刀絞。她見到我就像見著了久別的親人那樣。她像受了很多委屈的孩子那樣哭著,淚水從她的眼角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她使勁拉著我的胳膊,用手指著路邊那個穿黃色坎肩的女人。她不停地喊著:“就是她打我來?!闭f完,她又嚎啕大哭起來。此刻,我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吹剿菗@受怕的樣子多像小時候的我呀!
我生來膽子就小,只要見著人家打架就嚇得直哆嗦。所以,我從小也沒同別人吵過架。但是,當我看到榮哭得那么傷心時,覺著她肯定是受了不少委屈。街上的一些人都在一旁看熱鬧,卻沒一個人去安慰她。在人們的眼里她是個瘋女人,有誰還會同情她呢。然而我卻相信她是不會說謊的。
為了還榮個公道,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打榮女人的面前。只見她高高的個子,兩只眼睛往外鼓著,滿臉的橫肉,一看就是蠻不講理的樣子。她的衣服緊緊繃在身上,身上的贅肉好像要從衣服里跑出來似的。我還沒開口,她就來個惡人先告狀,大聲數(shù)落榮的不是。
我問了問旁邊圍觀的人,才弄清這個打榮的女人是榮婆家村里的。她知道村里人都拿她當瘋子待,就是打傷了她也沒事。我竭力壓著心中的怒火,盡量心平氣和地對她說:“你是個正常人,打病人就不怕別人笑話嗎?”她聽出我是在為榮說話,便馬上陪著笑臉說:“我以后不打她了,你快上班吧!”我真想再狠狠說她幾句,但我怕她事后再難為榮,于是就對她說:“榮是我姐姐,以后請別再難為她?!彼戳丝次遥伊锪锏刈吡?。
榮抹了抹眼里的淚水沒再說什么,但我看到她的眼里已沒有了恐懼。
自從榮被人打了之后,我只要出門就經(jīng)常留意路上的行人,生怕她再發(fā)生什么意外。
前天,我見到榮在鎮(zhèn)府小區(qū)門口的垃圾桶里又在找著什么。她趴在垃圾桶上,眼睛死死地盯著垃圾桶里的那些雜物。我知道她是個很要面子的人,情愿找垃圾桶里的東西吃,也不去討飯吃?,F(xiàn)在的榮已被這病折磨得不像樣了,她唯一能保住的就是這點顏面了。
只要看到榮在垃圾桶里找東西時,我總是遠遠躲在一邊。等她找不到可吃的東西走了,我就從家里拿些饅頭等食物,偷偷放到她常去的那個垃圾桶旁邊。我知道過不了多久,她還會再回來的。
昨天,我在大街上再次遇到了榮。她同往常一樣還是問我:“絨,你回咱村來嗎?”
在榮的世界里,也許還保存著我們倆在一起時的那段美好時光。她還記得我的乳名,還記得養(yǎng)育我們的那個小村子。不管以后她變成啥樣,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呵護她,讓她不再感覺那么無助。
我真心祈盼著榮能老有所依,希望她一直能把我當成最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