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壯溪沖的桐油樹(散文)
鐘盤山左側竹林邊,坎高澗清,一樹桐油花,正爛漫。
這是一棵小桐油樹,只有胳膊粗細。桐葉嫰碧間,花開若浮雪。微風過處,葉擺花搖,驚飛起三五只貪色戀香的蜜蜂,嗡嗡嗡,在花上繞飛幾下,又鉆進花簇中,為清明的凄清山色,增添了幾分生動。我心里十分欣喜!那么多年未曾看到家鄉(xiāng)的桐油花,不由駐足,來領略這美得心顫的情景了!
少年時期,壯溪沖的桐油樹,隨處可見,山前道旁,屋背溪坎,桐陰蒙蒙。沖頭的龍船盤下的桐油沖,就因桐油樹眾多成林而名。它常秀濃蔭于灌木叢,最喜歡與竹子相伴,竹林里,不時閃現(xiàn)其豐滿的身姿。
桐油樹,屬速生闊葉樹,并不是什么名貴木種。干欠挺直,枝椏盤曲,木質疏松,做材料,苗民眼都不會瞄。愛上它,是因為其果實可產(chǎn)桐油,有豐厚的經(jīng)濟價值。壯溪沖西去二十幾里的洪江,素稱“小南京”,桐油是其主要產(chǎn)品之一。楠木山,幾百年來是洪江桐油原料的供應地;楠木山中的壯溪沖,自然當仁不讓。聽老輩人講,解放前洪江秋天來此收山貨的商人,大都是沖著桐籽來的。
春天的花事,梨花白,桃花紅……到季春(農(nóng)歷三月)的壯溪沖,只靠桐花來一場驚心動魄的絢爛。記得那時的桐油樹都很粗大,百花爭春時,枝頭光禿禿的,似乎還沉睡在冬夢里。清明時節(jié),煙雨凄凄,漸吐新綠,卻一夜桐花覆滿枝。花期可延伸到初夏,白花如雪,我們又叫其為“五月雪”。此時,壯溪沖的南北山崖,冰心玉骨,縹緲若帶,飛香浮埃,芳景如屏。尤其是桐油沖,山灣幾重,千百樹桐花競放,仿佛千萬只玉蝴蝶,聚集一起,微微煽動翅膀。一年一度,桐花驚艷一次自己,哪管它輕佻的桃花,嫉妒的芭蕉!
燕子飛,吊腳樓里炊煙起,夕陽中。桐花竹影,綠霧朦朧,嬌俏玉色夢!
壯溪沖,滿山風雨桐花落,煙幾重。杜鵑聲里,泥徑殘英,芳夢不曾空!
一入夏季,日暖風熏,桐葉日見肥厚,像翠色小團扇,把棵棵桐樹,砌成一座座綠色堡壘。知了(蟬)爬上樹,將其做棲身之所,可避炎陽,兼擋風雨。其朝飲清露,暮棲高枝,居高流響聲自遠,夏生秋死,雖生命弱小,但也不枉吟唱一生!
桐油樹,也是我們少年樂園。我和胡司令等,夏秋天經(jīng)常把牛放到桐油沖,用刀割韌勁的黃蠟藤,在要徑桐樹高枝間,編成藤床。臥藤床上,遮蔭擋雨,又可大視野牧牛,悠哉游哉;還可捉知了,剪短翼翅,養(yǎng)在竹筒里,閑時聽鳴。我屋背后上跑羊巖的斜路上,有好幾棵老桐樹,十來米高,我們也在其上編織藤床,暑天酷熱難當,那卻是好去處。父輩們把桐油樹,當做隊里的搖錢樹,發(fā)現(xiàn)了,就用刀砍掉藤床,我等還要挨揍。他有“關門計”,我有“攀墻梯”。我們發(fā)明了活動藤床,平時藏在深草間,需要時取出,用幾根短木棒別插在樹枝上,舒適的藤床便可享用。我們做了錯事,為逃避父母的棍棒,就躲在桐油樹巔的藤床過夜;父母在路上尋人呼喚,我們在樹上輕笑,樂看他們急得像猴子。
端午粽子重陽粑。桐油樹葉,寬大光滑,韌性皮實,常被苗民用來包米粑。我記得母親用桐葉裹米粑,先將葉用山泉水洗凈,晾干,葉面抹上點食用油,黃豆粉餡米粑,桐葉折疊幾下即成。綠艷艷的生米粑,挨個擺小簸箕里,煞是好看。經(jīng)鐵鍋蒸熟后,桐葉變成黃綠色,撕開桐葉,咬著米粑吃,有一種桐葉特有的清香。桐葉還有防餿的作用,米粑存放十來天,不會變質。直到如今,偶憶昔時桐葉粑,頓時口生滿津。
花落坐果,葉綠果青,秋深葉黃,果熟,剝籽。其實,果子泛黃時,生產(chǎn)隊就開始安排勞力采摘。這是生產(chǎn)隊除竹木外,最大的收入來源。果實都堆在倉庫背后的空地上,需發(fā)酵漚一段時日,方能剝籽。剝桐籽的生力軍,皆為老人、婦女和兒童,十幾個人圍在一起,場面很熱鬧。漚過的果子,發(fā)出嗆鼻的氣味。往往會拖一頭黃牯牛,用蹄子踩爛果子,以便剝殼。黃牯邊踩邊哞,有時翹尾屙沓沓屎附果子上,踩爛的果實,更難聞。大伙喊著,笑著,或蹲或坐小矮凳,一手拿著鉆子或鐵碼釘,一手拿爛果剝著籽。果皮潰爛如泥,呈黃褐色,粘如鼻涕,人人雙手污穢。天氣漸冷,有人感冒,鼻涕滴在果皮泥上,又用拇指和食指甩鼻涕,鼻頭、嘴臉留下黃褐色的指印?;锇閭儞v蛋,一雙穢手,相互抹臉,被大人用竹枝抽得雙跳腳,個個扮著鬼相。人人皆有任務,可不敢怠慢,務必當天完成。
學校時興勤工儉學,就是給學生分任務,檢桐籽茶籽。當年的學生,很有集體榮譽感。生產(chǎn)隊一“放山”(指集體采摘過后,私人可進山采摘),我們有空就鉆進楠木山,爬樹搜果,撥草尋籽,漫山遍野,都是人。這時撿到的,就是自己的,我們父母也加入其中。我們曾到楠木山的堆盤檢桐籽,距壯溪沖有二十幾里。有的同學為超額完成任務,偷家里的私貨,被父母賞“耳光”,罰餓飯,也在所不惜!后來,我做了中學校長,也搞勤工儉學,但不強行分任務。
桐籽的用途很多。我主要看見的是,給房屋和農(nóng)具涂抹桐油,防腐保質。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壯溪沖幾乎家家戶戶蓋新房,漆屋用的都是桐油。我家新木房上的油,是父母撿的桐籽換來的。父親雖不讀過書,做事特別仔細,上油工夫自己做。選清秋無雨日子,涂抹最佳。第一年上兩次,每次上得薄且勻,以后,每年油一次。他說,秋季油屋,施得薄勻,油容易入木質層,板面不起堆屎疙瘩。果然,經(jīng)四五十年的風雨,老屋還如此結實峻挺。
關于桐油,母親和我講過一件事,至今難忘。過苦日子時,母親嫁予父親,半年多不見葷油,她聽禾梨盤的簡家婆婆說,桐油炒菜,很細滑。一天晚上,母親用桐油炒青菜和蘿卜,非常香,父親母親吃了幾大碗后,腹瀉嘔吐不止,大病一場。母親有喜幾個月,也流產(chǎn)了。母親每言及此事,總認為那是到閻王府打回轉。我想,倘無那晚的桐油菜,我絕不是獨子,定有一個哥或姐,人生就會多幾分幸福!
聽沖里人說,壯溪沖的桐油樹大都老死了,剩下的幾棵不結桐籽,新生的罕少。哎,饑饉荒年,它養(yǎng)活過多少人呀,給多少人帶去快樂!
也許,桐油樹的使命已完結。但桐油花,永遠盛開在我生命的季節(ji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