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靜】風起大塬(散文)
近來的日子過得有些顛三倒四,極容易產(chǎn)生一種午后黃昏從單薄的小屋中醒來,懨懨的熱氣中夾雜著從遠及近的不真實的蟬鳴聲之后而被時間所拋棄的幻覺。午夜入睡,再從晌午的噩夢中掙扎蘇醒,便覺得靈魂如抽絲,已經(jīng)撐立不起接近癱瘓的身體。向窗外望去,已是日漸西山的時刻了。
門外大風,幾無遮擋的得意忘形從窗前屋后的嘶鳴聲中便能聞得一二。是了,我身在這個平坦的峰頂之上,四方已無任何可以阻擋風的東西,它們一路蓄積了磅礴的力量呼嘯而來,厲害之時就怕將這幾十年的老樓頂給掀了。
反正是樓要拆了的,所以我從不怕它們,洗了把臉有些落魄的出門去,大院里空無一人。早已習慣這種熙熙攘攘復冷冷清清的循環(huán)了,從六年前習慣到現(xiàn)下,也可能從現(xiàn)下習慣到老去,我是離開不了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了。
院子后方有個上去山頂?shù)臉翘荩浦P的鐵門開著,便爬了上去,一路的綠色盎然,幾棵杏樹已經(jīng)結了不大不小的澀澀的杏子,畢竟水土不是很好,沒有了酸甜的味道。我看見幾張殘破不堪的蜘蛛網(wǎng)覆在樹與樹的間隙之間,上面沾滿了塵土,碎葉,還有干癟的蚊子,幾個大洞,顯然網(wǎng)的主人已經(jīng)丟棄了這個親手造的家園,一股怪風吹來,網(wǎng)就在我眼前分崩離析了。真是難過,讓我本就郁結的狀態(tài)下又親歷了一場毀滅。
站在最高處的荒丘,終于有了一絲身體被自然貫穿的清爽,疾風正從遠方匯集,一路萬馬奔騰的氣勢,從我油膩的頭發(fā)間,指縫間,衣服的紋路間穿過。耳邊清清涼涼,腳下的花花草草半臥著搖晃掙扎,我想它們是再也抬不起頭了,弱小的身姿站得太高,不知道高處不勝寒的道理。我站在崖邊依舊不穩(wěn)當,迎面的風似乎張狂,仿佛這天地它才是主人。我不得已選擇投降坐了下來,面對著它,一片空曠的山河。
這個時間里我一個人坐在這個山頂?shù)难缕律希揪褪且环N怪異的行為。我有些怯弱地東張西望了一下,我右邊遠遠的山路上,有幾位母親帶著孩子正去上學,她們遠得即便看見我這個人影也不會認出我來;我的左邊沒有了路,只矗立著一個已有年歲的紀念亭,這種見證歷史的歷史相信不會笑話我的怪異,我的后面有一處久遠的烽火臺,風曾作為人類戰(zhàn)爭的參與者見證著一場戰(zhàn)事的勝利;我的正前方,正是大風吹來的方向,此起彼伏的黃土大塬。我釋然了,此刻并不會有人來用怪異的眼光來指點我,我只是屬于我。
上一次這般的行為已經(jīng)很遠很遠了,在我上初中八年級的時候,被英文老師在八十多個同學的面前,在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我坐在此刻的位置上哭了一下午,這個地方永遠都在刮著風,那個下午的風定然變得十分潮濕,因為它怎么也弄不干我那張淚水滿面的臉。
我羨慕這自由的風,起于廣袤的天地間,無所畏懼,從無時間和空間的概念,有我、又無我,直起云霄九萬里。我直面著它,感受著這股包圍著一切的力量,我何嘗不是我腳下那些花花草草呢,生怕別人瞧見我的怪異。
我?。∥乙琅f未從這里站起。
我在羨慕風的什么呢?自由?是的吧,這片黃土之所以讓我感覺普通,甚至不喜歡,那是因為我生長的這近三十年在它腳下的不自由,它延綿不斷的山塬、溝壑、一成不變的黃土、細沙,它將我的腳步深深地禁錮在這個渺小的山峰上,只有在面對著不受它束縛的大風時,我的靈魂才可以趁著風迎而起,鬧一場莊周夢蝶的癔癥。但我深知,其實我是在為自己的怯弱找了一個很坦然的理由,我實在是沒學會大風的風骨,才會悄然坐在這里自怨自艾的。
我坐在山頂上,面對眼前一片空曠的山河,有高高低低的山塬點綴其間,眼下正是夏季,黃土高原上正有春松綠柳,晨霧正濃,是我眼里最有生命力的時節(jié)。這時的風是很溫情柔順的,雖然外表還帶著一股張揚霸氣的樣子,這畢竟是廣袤高原上的風呀,即使這般溫柔的時節(jié),它粗獷的氣質(zhì)是從古至今也未曾變過的,雖然在面對我住的那棟老樓時調(diào)皮地四處招搖像個野孩子。
這風是源自何方,從眼前無盡的時空中搖曳而來,浩浩蕩蕩掠過一座又一座的黃土大塬,又帶著荒茫之中無盡的故事從我坐的位置穿過,我來來回回往復于此間,但風的腳步?jīng)Q然不會停留,它也許已不認得那時未曾擦干淚水的一張稚嫩的臉了,它來也許是為理解我生命中的哀怨,還有愁苦和困惑。我高高地昂起頭顱,似乎從來不屑于向任何人承認這種焦慮的狀態(tài),我坐在這里便無人能窺得我的一絲不安。
我曾路過河西走廊,那里的風和這里有著剪不斷的親緣宗系。它發(fā)源于長安暖暖的歷史洪流,一路北上,歷盡了走廊從古至今的變幻。不管是匈奴腳下蠻荒時風的峻冽,還是驃騎大將軍麾下萬丈疆場時風的躊躇滿志,亦或是諸多涼王治下的風一絲混亂或者不安;它終將我?guī)У搅艘粋€世外桃源,臨松薤谷,我看見一位才子帶領著不下百位儒家子弟,借著簡陋的石洞,傳經(jīng)世文學,風在這里悄悄駐足,漸漸平息了內(nèi)心的焦慮不已,惠風和暢。
我聞得他亂世不出,一心向學,在這山水間種得清風玉露,文墨盈盈,溢滿整個河西,那里的風也將攜帶諸子儀禮,將這塞外文人的風骨帶往中原的盛世長安,這便是一筆不朽的偉業(yè)。
也許,這里的風來來回回歷盡時空,從秦時蕭關的風云歲月中便有了深沉的記憶,再至漢王設安定郡,它已然是見證歷史的長者了,這片大地上的風風塵仆仆,渾厚不已,它是河西走廊上長風的兄長,它們同起于一片片大塬之上,各自歷盡時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自然之無形,比之我有形,已更加符合一個歷史的見證者了。
這時我才明白,我并不只是羨慕風的自由,而是它千百年來處亂而不驚、荒涼而不菲薄、承重任而泰然的品格呀。而我只此刻坐在風的眼前,它將自己歷經(jīng)的過往訴諸于我,又輕輕拂過身子悠然地遠去。在我心里,風正是仙風道骨,往這歷史中走一遭,偶然遇見了我這個在現(xiàn)世間權重最低的女子,卻也能傾囊相訴,解我那小小的困惑。我所惘的一日之困,在長久的大風的語言中,算得什么呢。即便我的生命如同長在我腳下這些隨風搖擺的花草一般,只要我的根深深地扎在這片厚重的土地上,即使只有那么一次,我也將能真正迎著大風,昂起頭顱。
正如風起于大塬,也終將,歸于大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