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仙境迷失(短篇小說)
糖果小男孩,糖果小女孩
小手拉小手
糖果小男孩,糖果小女孩
柳樹下的夢
據(jù)說,我一直住在這里。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來的。每一個清晨,我都會從草莓棉花糖上坐起,在一個懶腰后躍到白巧克力瓷磚上打開桃子硬糖做成的衣柜。我會換上糖果色的衣服,鵝黃色泡泡袖長裙,薄荷綠的短裙,粉色上衣和藍色南瓜褲,踩著舞步走出巧克力大門。華夫餅屋頂,酥心糖的墻,拐杖糖的房梁和夾心餅的樹。我最喜歡我的秋千,那是用凝固的糖漿和法式面包組成的,我總會在溫暖的午后坐上去,在甜美的風(fēng)中一邊輕輕地蕩漾,一邊優(yōu)雅地喝一杯紅茶。
我是埃弗拉伊姆,我有一座糖果屋。
我從不羨慕外面的世界,正好相反,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樣的,人們瘋狂地聚會、跳舞、酗酒,用貪婪填飽自己的肚子和心靈,虐待孩子也虐待自己。每天深夜里我都會騎上自己的掃帚經(jīng)過孩子們的窗前,在他們的枕頭邊上放一個甜美的夢,這些夢會抵達孩子的心底,成為他們面對世界的勇氣——只是偶爾我透過厚重的窗簾看去,有些夢會被大人們殘忍地沒收。孩子們都愛我,但大人們會怕我,就像他們害怕童話,因此我從沒有想過離開糖果屋,糖果屋就是我的全世界。
一天又一天,我喝紅茶,吃甜點,穿著甜美顏色的裙子讀最美好的童話。我本以為生活會一直這么過下去,就像星星永遠住在天上一樣,從來不會厭倦,也從來不會難過。
瑞特是星期五的下午三點敲響我的房門的,那時候我正坐在洗衣房里,用純凈的水泡洗我的圍裙,它必須在晚上九點前洗凈并且弄干。在我忙于與白圍裙抗爭時有人敲響了我的巧克力房門,我走出去,濕透了的瑞特站在門口優(yōu)雅地露出一個微笑。他淋了一身水,卷曲的棕發(fā)緊緊地貼在額上,蔚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餅干棍做成的樓梯扶手。他說外面的世界下了很大的雨,請問有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叫瑞特,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看著他卷曲的棕發(fā)和蔚藍色的眼睛發(fā)呆,心想從沒見過一個孩子長得那么好看。
我邀請他進門,請他換上杏色的上衣與巧克力色的條紋南瓜褲,給他倒了一杯紅茶。他顯得很高興,但是卻拒絕在紅茶里加上方糖。據(jù)瑞特本人說,那一天外面下了一場大雨,而他正好沒有帶傘,那時他正好在阿爾卑斯山上遠足。我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因為沒有哪個孩子會在遠足時不帶上裝了面包和果醬的野餐籃,但瑞特確實沒有,他甚至沒有帶上一個男孩出門該帶的彈弓。那時我也很單純,從未想過會出門遠足的除了孩子還有有閑情雅致的大人,但單從一個人的眼睛和雀斑就斷定了他的年齡也是我的過錯。
“我從來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糖果屋,”他的身體因為興奮而顫抖著,“我以為是童話里騙人的?!?br />
我說他錯了。
“童話是不會騙人的,騙人的只有大人?!?br />
“不是所有大人都會騙人。”
“但是騙人的只有大人。”
我們之間的聊天并不順利,他好像有些不高興。但過了一會,他又興致勃勃地端著牛奶糖凝固成的杯子說這是本世紀最精致的藝術(shù)品。我很開心,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夸獎我的糖果屋,我喜歡對我友好的人,于是我又給他倒了杯茶。他說在這之前他從未見過比這更美的糖果屋,因為外面沒有糖果屋,這讓我心花怒放,但接下來他又說,外面有深邃的大海、落滿冰雪的山峰和颶風(fēng)過后被揉碎的云與天,有灰色的夢、苦澀的愛和甜蜜的毒。他說在外面愛能使人疼痛,我不理解為什么。最后他說有一些例外,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像他說的那樣,但大多數(shù)差不多。
“你最好不要離開這里,”他說,“你就是最典型的例外。你的一切在外面都是例外。”
我不會離開糖果屋的。我討厭苦和痛,討厭破碎的煎餅先生和他心口上那顆苦味的杏仁。我想把那套衣服送給他,他卻說不用了,過幾天他會回來取回自己的衣服。我討厭他穿來的那身衣服,我不理解全是黑色的衣服為什么值得人穿,那看起來就像悶與死,但我喜歡瑞特。作為衣服的替代品,我把他稱為藝術(shù)的杯子送給了他,并囑咐他要快些吃掉,因為陽光下它很快會融化。然而瑞特卻笑了一笑,用他鵝黃色的手帕(我不知道這是哪里來的手帕,他像個魔法師)包住這個杯子。他說這是來自新朋友的寶貴的禮物,他要珍藏一輩子,說的像真的一樣。他什么也沒有送給我,但我卻覺得快樂,并希望他來拜訪的日子快些來到。
過了幾天他果然來了,這一次他帶上了作為茶點的巧克力蛋糕和一枚蜻蜓胸針。他說這是糖果屋里所沒有的一種昆蟲所以帶來這枚胸針送我。蜻蜓并不嗜糖。我接過了他的胸針,它看起來平淡得就像白開水,卻在陽光下像星星一樣閃閃發(fā)光。瑞特說想看我戴上它的樣子,他說這是他在姑媽的小店里買來的小玩意兒,不值錢但是很可愛,如果我喜歡他下次來可以多帶幾個。我注意到他說了下次。
“今天我是你的游行小販,小姐,”他鞠了一個標準的紳士的躬,“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br />
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滑稽。我把手伸給他讓他親吻,他有權(quán)利知道我的名字,這是基本的禮貌?!鞍8ダ聊?,”我說,“埃弗拉伊姆?克里斯蒙達。跟我說說話吧,瑞特?!?br />
我請求他,于是他便說了起來。這次瑞特帶來的是山間的溪水、抽象派的名畫和古堡里新鮮的玫瑰。他說在沉默的村落邊上總有這么一座憂郁的城堡,它繁衍蜘蛛也制造魔法。總有一位與它一樣憂郁的吸血鬼伯爵住在里面吸干人的身體,然后將孤獨的自己奉獻給熾熱的愛情?!皭矍?,”他說,“愛情是高于伯爵的存在,因為伯爵干枯的一生被貪婪的愛情吸得一滴不剩?!?br />
他總是很喜歡提到愛情,但跟我所知道的愛情并不相同。我所知道的愛情是童話里的美麗的愛情,般配的兩個人理所當(dāng)然地連在了一起,順利得令人懷疑。我不明白為什么在他口中愛情的可怕程度遠勝于鬼怪,雖然鬼怪和愛情是人們永遠津津樂道的兩個話題。每當(dāng)這個時候瑞特都會向我眨眨眼,隨后露出一個得意的笑?!澳鞘且驗椋八{寶石般的眼睛里閃爍著狡黠,”埃弗拉伊姆小姐只是一個小不點?!八J為長大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這真有點奇怪。
我又倒了杯紅茶,他依舊不加方糖。
瑞特走后,我破天荒地翻出了我的鏡子。鏡子里的埃弗拉伊姆確實是個嬌小的女孩,有纖瘦的四肢和平坦的身板,圓滾滾的臉上有著一雙深紫色的瞳,像極了孩子床頭擺放的洋娃娃——但絕不是小不點。無禮的瑞特,他認為只有高挑的女子才能算得上是淑女嗎?這是受到了怎樣糟糕的教育才能得到這種結(jié)論。我對他的成長和生活產(chǎn)生了興趣,這也是我第一次對一個除了我以外的生命產(chǎn)生興趣,于是這一天還未到傍晚我已焦躁不安。我難得地翻遍了自己的衣柜,只為了找一件最符合瑞特審美的衣裳。灰綠的太冰冷,大紅的又太花哨,翻來覆去兩三個小時后,我才終于決定穿上我的淺粉色連衣裙,再套一件深紫色的外套——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成熟的打扮。當(dāng)我出門時,我發(fā)現(xiàn)窗臺上趴了一只疑惑的小螞蟻,他似乎已認不出成熟的埃弗拉伊姆了,在窗臺上徘徊了好一陣才離去。
我慶幸自己披上了那件深紫色的外套,因為今晚意外地有點冷。風(fēng)帶來了麥田的氣息,這意味著夏天就快結(jié)束了,但我并不在意,因為夏天還會回來。我騎上了掃帚,埃弗拉伊姆那顆小小的心正在劇烈地跳動著,可憐的小小姐,她從來不會這么緊張。
瑞特住在蘭奇小鎮(zhèn)十三號,門前有一株古老的柳樹。
他曾經(jīng)跟我提起過他的家,尤其強調(diào)了這棵樹?!霸谖倚r候,它就已經(jīng)長到我的窗戶前啦,全鎮(zhèn)都沒有這么大的樹。”他一幅炫耀的模樣,那神情跟捏著九張紅票的湯姆?索亞一模一樣。那是瑞特最孩子氣的時候,或者說,最像個孩子的時候。那時的他正侃侃而談鎮(zhèn)上生活的樂趣。他講到三個男孩搶劫面包店的故事,當(dāng)時老板娘正在窗臺上撒下一些喂鴿子的面包屑,看到手持彈弓的蒙面男孩們后并不驚訝,只是用三個灑滿糖霜的甜甜圈就打發(fā)了他們。瑞特很嫉妒,因為老板娘做的甜甜圈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甜甜圈。
我大概猜得到那幾個男孩是誰。不久前,我送出去的夢里有幾個的確帶有甜甜圈的味道——但我猜不準到底那些夢里有沒有哪個是屬于瑞特的,有誰曾嗅到過柳樹的味道呢?事實上,雖然“L”在字母表里排在中間靠前的位置,但由于我的私心,我仍然在派送夢時將它放在了最后,以至于抵達蘭奇小鎮(zhèn)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萬籟俱寂,只有少數(shù)幾家窗前還搖曳著昏暗的光,其中一家的燈光尤其昏暗,跟這昏暗燈光相匹配的是那棟破舊的小樓房,如老嫗一般的房體令人擔(dān)憂,似乎它難以撐到下一場夏季風(fēng)暴。在小樓房的門前,佇立著一株古老的堅韌柳樹,全蘭奇小鎮(zhèn)最大的柳樹。那里便是蘭奇小鎮(zhèn)十三號,瑞特的家。
我仍是懷抱私心繞過了那座小樓,我喜歡將最好的留到最后。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心跳也逐漸加快,在最后一個夢被我以丟的方式送給那個孩子后我迫不及待地騎著掃帚沖到瑞特家的窗前,躲在柳樹的枝葉里窺探。那扇唯一搖曳著燈火的窗果然是屬于瑞特的,他坐在房間里的一張小板凳上,手里還在干著鞋匠的活。可憐的瑞特,他根本不是伯爵,他只是一個鞋匠的學(xué)徒,可他又多么迷人啊。
此刻夜色正濃,遙遠的宇宙塵埃墜落在玫瑰叢里,寂靜的小鎮(zhèn)被漫天星辰擁在懷中。在夢與夜糾纏成的朦朧詩句里,我和他是世間唯一的真實。透過窗戶,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卷曲的棕色頭發(fā),看到他臉頰上點綴的雀斑和永遠掛在嘴角的笑。我記得他的笑,當(dāng)他在糖果屋里撫摸我的頭時,當(dāng)他在我手背上落下一吻時,他都會露出這樣的笑。那笑溫柔且滿足,仿佛全世界的美好都被他收進心底,此刻便是永恒。
他低低地,唱出了一支歌。
夜晚多美好
玫瑰與飛鳥
如果你曾在萬籟俱寂的夜里躲在一個男孩的窗前并聽他用清朗的聲音唱一首溫柔的歌,你就會像我一樣,在心底涌起驚濤駭浪的同時淚流滿面?;璋档臓T光下,他的棕發(fā)柔順地貼在額前,雪白的膚上點綴著幾點雀斑,他就像一只棲息在閣樓的夜鶯,而我多希望他棲息在我的閣樓上。我想向他伸出手,但他離我那么遠,還隔著一層厚重的墻,無論我怎樣努力,我都碰不到他。
夜深了。
我不愿破壞這份安寧,所以我一直躲在這株柳樹上,在他溫柔的歌中,我竟沉沉睡去。我做了一個糖果色的夢,夢里他向我伸出手,手上安穩(wěn)地放著一枚蜻蜓胸針?!熬湍愫臀遥8ダ聊?,就你和我?!彪S后蜻蜓開始撲扇翅膀,它身上鑲嵌的寶石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瑞特的眼睛一樣迷人?;槎Y的鐘聲敲響,遍地都是繁茂的鈴蘭,瑞特牽起我的手走向光芒,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不,那不是來自婚禮的幸福光芒,我揉了揉眼睛,那只是清晨落在我額上的第一束光。
我在柳樹中睡了太久,連他什么時候吹熄了蠟燭也不知道。他還睡著,躺在閣樓的那間破舊小床上輕輕地呼氣,點綴著雀斑的臉上掛著一個淡淡的笑。我躡手躡腳地摸進去,在他的額上輕輕一吻。
“明晚見?!?br />
那以后,我無數(shù)次地藏在那株柳樹中間聽他歌唱,因為除了那小小的房間以外他不會在任何地方那樣歌唱,包括小埃特拉伊姆的糖果屋。
瑞特已經(jīng)有一個月零二十五天沒有來過了。
起初,我并沒有在意,因為瑞特來的時間總是不固定。有時候他會在周三的下午來喝一杯下午茶,他總是帶著禮物來的,并聲稱這些這些禮物產(chǎn)自他那不知名的姑媽;有時候他會在星期六的早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來拜訪,一般這種時候,他都會揮舞著他那頂老氣的灰色帽子,遠遠地便開始叫道:
“埃弗拉伊姆小姐,你的游行小販路過了!”
我當(dāng)然是會留他吃早飯的。早飯通常是熱可可和烤的金黃的甜甜圈,甜甜圈上還會撒一層糖霜。最開始我們吃的都是同樣的早餐,后來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瑞特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喜歡甜食,或者說,他其實并不喜歡甜食,于是他那份甜甜圈上就再也沒有撒上過糖霜——并且我每天早上都會做兩個人的分量,不管他來或者不來。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用來制作甜甜圈的面粉已經(jīng)用完了一大袋,我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過了。就連在那些寧靜的夜晚里,他也幾乎不再歌唱,而是帶著憂郁與痛苦早早地熄燈睡去,我不得不抓緊時間送完夢境才能從窗口瞥見他一面。他變了,變成有著瑞特模樣的另一個人了,這讓我也不由得變得憂郁起來。
但其實他并沒有變,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了。在那之前也就是糖果屋失去瑞特的第六十天的夜晚,瑞特也從那間小小的房間里失蹤了。夜鶯飛出了閣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當(dāng)我鼓足勇氣在白天敲響蘭奇小鎮(zhèn)十三號的房門時,那家衰老房屋里的可憐女主人卻告訴我說瑞特出門去了,去了一座糖果屋。據(jù)說這座糖果屋在山的另一邊,那里有潺潺的流水和遍地的鈴蘭花,有一名美麗而憂郁的少女便居住于此,她手持豎琴,沉醉于詩歌與藝術(shù),懷抱著寂寞的愛情夢想?yún)s永遠不會老去。瑞特就在那里,或許將永遠留在那里。值得一提的是,這是座特別的糖果屋,因為它的味道不像任何糖果一般甜美而是充滿了苦澀,像安徒生筆下姜餅先生心口的杏仁,像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