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有朝一日，我們還是會回歸山林田地的，畢竟，我們都是農民和隱士的后代。
　　
　　 一、回鄉(xiāng)
　　 坐完了大巴走鄉(xiāng)路。
　　 轉過一道細長水泥坡，我，乍然望見對面山梁升起的炊煙裊裊，而后在一瞬間，加緊了回家的步伐。
　　 時隔七年，曾經(jīng)的山路似是而非，若不是村口的老木房小賣部還在，里面白發(fā)蒼蒼的谷叔叔還在，恐怕，我是走不回家了。
　　 費力地行走在細高的田埂，野草割過暴露在外的細肉，手中的行李和禮物在掌心愈發(fā)顯得沉重，望著還在幾百米外的家，望著上上下下荒草橫生的泥黃田埂，我感受到了幾個小時連著轉飛機轉火車轉汽車也未曾有過的疲憊，歸鄉(xiāng)路漫漫。
　　 城里的康莊大道養(yǎng)刁了的我，果然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的田地兒女了。
　　 如尋常一樣，愈是疲憊，我愈是愛亂想。本是不愿回家的，自七年前孑然一身后，家于我更多的是蒼白與鈍痛。不過，在城市里摸爬滾打遭了一通讓人想要逃離的罪后，我還是如逃兵一樣怯懦地逃回了鄉(xiāng)土，并企圖回歸鄉(xiāng)土，于鄉(xiāng)土定心。龍鳳村，這個，我離開后，無數(shù)次從恍惚的回憶中看到的故土。
　　 在被更多的蚊蟲叮咬之前，我順利走進那磚瓦、木瓦混合修建的兩座小房子組成，外面松柏圍起來的小院子。當年滿是竹林的院落北邊，如今光禿禿的，只剩下外圍一圈柏樹常青地挺立；西邊，當年種滿甘蔗的屋后小地，也是荒草叢生，小地之前的豬圈空空；東面的屋子，蓑衣紅聯(lián)，簸箕里正在晾曬的玉米粒，擺放有序的背簍鋤頭和洗漱用品……無一不彰顯著鄉(xiāng)村生活的氣息；南面的磚木瓦混合修建而成的老房子卻一派破落，紅色木門大開著，門前攔著一塊木板，屋里，雞鴨亂跑，當年睡過的紅漆木床，滿是雞鴨生活的痕跡，初見這樣的場面，我生起了一種比深井之水還有冰寒的悲涼，雖說先前答應將房子贈給二爸使用，但是如今這番情形，讓我心中長久地傳著似刀劃破指尖的那種痛感，無力得差點癱軟，早已被行李和禮物勒紅的手，如今又被我自己掐得泛白。
　　 “二娃，是你不？”
　　 突兀的問候聲打斷了沉思，那是帶有驚喜和滄桑的聲音，我側頭，是七年未見的二爸。二爸仍然是那個穿著迷彩服的消瘦黧黑的漢子，只不過比起七年前，臉上被時光流紋漾開了的皺紋更多了，那被生活風霜染白的粗硬的灰白頭發(fā)更白了，本不能算挺拔的背也更佝僂了，那桿不離手的煙桿也愈發(fā)白了，他的老同這座鄉(xiāng)村一般，日近中夜。
　　 我張開了口，要去回答，卻發(fā)現(xiàn)回答是也不對，回答不是也不對?，F(xiàn)在的我，真不是那個埋首田地的那個少女了，也真不再是二爸眼里的那個“二娃”了，可是，我分明又是從這里生長的，是淳樸憨厚的二爸認為的那個“二娃”。呵！我思考這么多，二爸又懂什么呢？他只曉得眼前的人是他心存愧疚的侄女吧，僅此而已吧！于是，我最終只是點頭，然后順口問起了父母的老屋是什么時候變的。
　　 似乎是不料我回來就這樣沖地問，二爸有些呆愣，朝雞窩望去，驀地反應過來，黝黑的臉上浮起紅花，似是那黃黑布上的暗色紅繡花，怕我多想似地趕忙低著頭盯著煙桿說：“哎呀，二娃，你弄個些年沒回來，你二媽就說，反正你把屋子給我們用，那就用起，后來我一想，也可以唦，于是我們就把這外頭這一間拿出來用了，你不要怪罪你二媽，我同意的才……”
　　 “好了，好了，二爸，我不是質問你，我只是問問，反正都過了八年了……空房子也算是廢物利用！”我有些不忍一貫實誠憨厚的二爸這樣，縱然心中仍有不滿，也還是壓了下去?！皩α?，這是我給你們帶的禮物，你喜歡喝茶，我給你帶了一盒上品龍井，給二媽的是滋補燕窩阿膠?！?br />　　 “你回來就好，還帶個啥子禮物哦，我和你二媽哪里吃得慣這些好東西？走走，先去屋頭坐到休息下，等下我和你二媽給你打掃屋里，你二媽現(xiàn)在去坡上看菜了，等會子就會回來，你先坐一下，我去打個井水給你燒個茶解渴?！?br />　　 “好。”答應了二爸的我，坐在木凳上環(huán)視四周。
　　 二爸家的堂屋陳設同許多年前離開時候相比，基本上沒有任何變化，黑土地板，老彩電舊麻將桌，還有昏沉的白熾燈，以及那個伴我成長的竹長椅……唯一多出來的就是墻角的還沒有拆保護膜的冰箱，這是一個與許多年前一樣樸實的家。
　　 與許多年前一樣樸實的家啊！我怔怔望著對面墻上的獎狀，思緒翩飛。
　　 那時，我還只是個黃毛丫頭??！
　　
　　 二、童年往事
　　 當我還只是個黃毛丫頭時，龍鳳村還不是現(xiàn)在這么清冷荒涼的龍鳳村，那時候的龍鳳村是生機勃勃的。
　　 2001年前后外出打工的、進城的人不多，那個時候，外出打工還未在這個偏遠落后的淳樸村落興起，整個村里也就我父親和母親外出打工了，其他的人家，多半都還是本本分分地守著一畝三分地，安安心心地做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整個村落的人口基本上達到了計劃生育后的頂峰，就我和婆婆所在的七社，不到二十戶人家就有近百來個人，零零散散分布在清風山各處。
　　 彼時的我，跟著婆婆生活，龍鳳村和遠近的谷氏家族都尊稱我婆婆一聲祖祖。我喜歡跟著婆婆出去，吃酒或者趕場，原因無他，因為在家族比較高的輩分，我可以被人家喊我姑姑或者姑婆之類。自小，因了輩分之高，每次一被人稱為姑婆、姑姑，便覺得很是虛榮和自我滿足，似乎借此彌補了些缺失的東西。
　　 此外，彼時沒有太多父母概念的我，沒有什么人教育的我，成日便只知道漫山遍野地撒丫子跑在自然美好的山村，和在二爸二媽家看動畫片。春天的時候，雪還沒有融化的時候，和宋家灣里的孩子嬉鬧打雪仗，雪融化了之后，春耕漸進的時候，跟著婆婆和二爸二媽小心看顧那幾畝花生田和柑橘樹，春耕開始的時候，全家老少跟著忙春耕，以我的小身板還是能下田栽秧。上學了就跟著小伙伴在土操場和破教室無憂無慮地度過一天又一天。夏天的時候，沒有放假的時候，白天在自帶的小學課桌上劃上又一筆，計劃著離假期還差多少日子，晚上，在二爸家看電視看到八點半便被婆婆喊回去睡覺。放假了的時候，或者去流水叮咚的那條山澗溪流去，一個個掰開石頭，抓那藏在石頭底下的螃蟹，而后和伙伴三五成群地架起一堆火，就地烤了那不大的螃蟹吃；或者去滿山遍野的田坡、巖崖去尋找一種土話音為“地龜兒”——這種野果夏天發(fā)長，成熟時候香氣馥郁，艷紅得讓人喜歡，果實飽滿多汁，十里八鄉(xiāng)的孩子夏日里必做的事，必有這一件事。秋天，暑熱未散又要開始上學了，上學依然是尋蟲跑玩的日子，畢竟鄉(xiāng)村小學的質量，大抵讓農村娃有個歡樂的童年，識字看書便已經(jīng)極為不錯了；放學放假的日子，跟著婆婆、二爸二媽一起忙著秋收，曬谷子曬花生，最喜歡花生收回來煮成鹽花生的時候，經(jīng)過婆婆的巧手，以及一番吹曬，鹽花生便成了秋日里最大的歡喜。冬日，經(jīng)歷過嚴寒之凍以及使人痛苦的期末考試后，回到不需要走一個小時上學的寒假，生了凍瘡的我，再也不敢漫山遍野的跑了，乖乖躲在二爸家里烤火看動畫片寫作業(yè)，在婆婆和二爸二媽的照顧里，度過又一個歡樂的寒假。
　　 但是，小孩的憂慮來得如此簡單，和家長是教師的同學一比，我簡直是丑、臟、毫無優(yōu)點可言的，或許除了靠小聰明得來的高分要除外。頭發(fā)是枯草纏滿的，衣物是黃泥涂的水彩，書包是張開大嘴的烏黑巨獸，再加一雙同樣爬滿芝麻黑的布鞋……
　　 大概，有一種莫名的卑微就在爬來爬去的虱子、貧瘠的背包里。因為這些，那個時候的我，便會虛榮地奢求一些東西：如果自帶的飯盒里有塊肉就好了；如果下雨的時候，沒有玻璃的窗戶能夠阻擋住風雨就好了；如果父母也能在泥濘的雨天里接我上學回家，不讓我淋雨、滿身泥濘地上下學就好了；如果，我能去城里讀書就好了……
　　 這些奢望，在又一次進城的經(jīng)歷后，早熟的我想得更多更深。
　　 端午的那天，我和婆婆去城里大爸家走親戚。我們是清早天還沒亮就出發(fā)的，但是過了中午才到了大爸家。大爸家在平縣山腰處的縣政府后面的樓里，樓很新，是近幾年才修建的，樓下大壩正中央是一棵巨大的香樟樹，枝枝蔓蔓蜿蜒了三層樓。大爸的家就在三樓，三室一廳的格局，與農村的房子相比稍顯狹小，但是那屋中的每一物件都是整齊恰當?shù)?。大爸是個醫(yī)生，以前只是行腳漢子，后來響應國家號召，去了大西北新疆參與建設大西北十多年，后來，衣錦還鄉(xiāng)，在城里定居，大爸家還出了兩個女大學生。一家里出了兩個女大學生，這在那個時候是很讓人光宗耀祖的事情。因為大爸的身份儼然已是城里人了，再不是祖上幾輩都是窮苦農民了，再加上家里培養(yǎng)出的這兩個女大學生，大爸及他們一家在我和二爸二媽眼里，一直都是冷漠高傲的，甚至說是有些自私的。因為這些緣故，我不愛去大爸家?？墒牵蟀旨业囊磺袇s又是我向往的。零食、各種水果、玩具及整潔的屋子。
　　 大爸招呼我和婆婆坐下后，只問了幾句客套話便出門了，留下大媽和他們的孫女云心與我和婆婆客套，但不過半個小時，云心被她婆婆帶著去青年宮了，整個屋子便只有我和婆婆。彼時的我頗有些歡喜，因為不喜歡的人走光了，而且婆婆說了要帶我去街上吃館子的菜。但我是后來才知道，當時的我們是多么的可笑。
　　 婆婆這次進城，名義上是來走親戚過佳節(jié)的，但實際上是來請大爸幫忙的。婆婆想請大爸把我送到縣一小，當時的我，離上初中只有一年多了，正是關鍵期，而大爸在城里多少還是有點關系的，再加上大爸的家劃在了一小一中的這一片里面，家里的孩子可以直接上一小一中。婆婆或許之前便問過，沒成功，后來和二爸我爸媽商量過，便又趁著端午進城來，準備再求一求大爸。
　　 我依稀記得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婆婆提出了這個問題，我當時已經(jīng)算有些懂事了，再加上在山里小學的時候，就羨慕縣里孩子窗明幾凈、干凈整潔的教室，一聽這，還尤為期待地望著婆婆和大爸。
　　 當時的大爸沒有立刻回絕，只是說找找關系，試試看。與我同齡的云心，如公主一般的云心，卻是瞬間在飯桌上就鬧了起來?；蛟S是因為，聰明得作為獨生子女的她知道，一旦我住到他們家，房間、零食、玩具都會被分走一半。大媽和大嫂當堂就制止了她的行為，把她帶進了她的房間去，后來隱約聽到了勸導聲、訓斥聲及抽泣聲，漸漸地便沒有了。而留在桌上的大爸和婆婆乃至大堂哥的神情都有些沉郁。不過這種沉郁是否共有一意還是各有所意，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我所知道的就是，這頓飯最后，也沒吃個完整的團圓的飯。
　　 我當時被這樣一嚇，心中的欲火已經(jīng)消弭無形，而怒火卻是陡然高漲，腦中竟然反復涌現(xiàn)的是一個小女孩形象，那是班里同學的童話書里的形象，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那個沒有爹娘的，最終凍并餓得死在大雪天。然而，我只是一個小孩，我的火卻不敢發(fā)出，同飯桌上一片沉寂一般只得沉寂。
　　 當天晚上，我和婆婆在大爸書房的折疊床上睡去。睡得不好，床很糟糕，比家里的木板床還糟糕，于是罕見的，那天我失眠了，最后我?guī)c睡下都不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婆婆就回了鄉(xiāng)下。臨出門前，我看著還沒起床的云心，頗有些憤懣，不過，這種氣憤也只是氣憤，不敢發(fā)出，不敢表現(xiàn)。而婆婆，卻還是跟來送我們的大哥說了些懇求的話。大抵是：孫兒啊，你妹妹的事，你也上上心，畢竟都是一家人。而大哥提著婆婆的花簍，連連應下了。
　　 應下是應下了，不過，最終，我也沒有轉進縣一小。于是，這次進城的經(jīng)歷便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之后再是走親戚，我便從來也不去大爸家。直到后兩年，大爸因為家族遺傳病的并發(fā)癥去世，婆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后，才再度與大爸一家往來。
　　 而我，繼續(xù)做著一個沒有爸媽的留守孩子，在婆婆的養(yǎng)育下，在二爸二媽時而的關愛下，在偶爾的爸媽來電里成長。
　　 也正是這次刻骨的經(jīng)歷，我發(fā)憤讀書，中考以鄉(xiāng)一中第一名考進了縣一中，而后，考入了云心想考卻沒考上的復旦大學。
　　
　　 三、山里現(xiàn)狀
　　 二爸二媽的開門聲，把我從過往的回憶里拉回來，我，望著更為蒼老甚至很是佝僂矮小的二媽，莫名的鼻子一酸，或許是因為小時候二媽較多的照顧，或許是二媽真的太老且弱了。慘白夾雜暗灰的頭發(fā)，凹陷且灰濁的眼，一身花布上衣爬滿蜘蛛絲般的細土，黑色布褲也是如此，一雙水鞋更是泥土星星點點。
　　 我盯著二媽如今的滄桑面容，再瞥見自己被城里歲月養(yǎng)得白皙細膩的雙手，本來打算接過她手中的帽子的我，忽然有些惶恐，這個曾經(jīng)等同于我母親一般的人啊，為何就這樣老去且同我漸行漸遠呢？她會不會和二爸一樣，待我小心翼翼似對待客人一般？我的手直挺挺地伸著，二媽卻并未遞出帽子，她努力地直起身來，把已有些斷裂的草帽掛在木門后的釘子上，我有些黯然地收回手。那個忍受不了的我卻在內心嘲笑道：不早就知道會這樣嗎？回鄉(xiāng)的一路上不都一直在做心理建設嗎？自父母婆婆先后逝去，你因為憤懣兩家行徑而遠走城市不再聯(lián)系之時，不就做好打算不再聯(lián)系嗎？那時不就預料到了以后會有如今這般的情形嗎？為何現(xiàn)在卻如此后悔，跟遺失了珍貴玩具的小孩子一樣，為什么現(xiàn)在還想要去哭著求一個溫暖懷抱的安慰？懦弱且自以為是的你又有什么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