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詩與知識分子精神(雜文隨筆) ——門外說詩之十
談及“知識分子”,許多人會聯(lián)想到那些具有高學歷高學位的文化人,像教師、醫(yī)生、工程師、科學家等等,但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文化思想領(lǐng)域,似乎別有新義。追本溯源,當由西方傳入,指的是那些受過專門訓練,掌握專門知識,以知識為謀生手段,以腦力勞動為職業(yè),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群體,它們所具有的思想被稱之為“知識分子精神”。
中國古代的文人傳統(tǒng),崇尚“太史簡”、“董狐筆”,倡直筆,美擔當,以天下為己任,為國分憂,為民請愿,這種精神與西方的“知識分子精神”頗有相通之處。
在上世紀90年代,中國詩壇發(fā)生過一場關(guān)于“知識分子寫作”的大討論。最初,由詩人西川的觀點引起,他認為,詩歌不能被庸俗無聊的日常生活所吞沒,應(yīng)該具有更重要的東西,于是提出了“詩歌精神”和“知識分子寫作”的概念(西川:《讓蒙面人說話》,東方出版中心出版社,1997年,第246頁)。這一觀點得到眾多詩人的認同。比如王家新認為,知識分子寫作,“首先是……對寫作的獨立性、人文價值的取向和批判反省精神的要求,對作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久已缺席的某種基本品格的要求”,命運、時代、靈魂、承擔……這些詞語應(yīng)當是詩的情感、觀念支架,詩人的文學目標應(yīng)當定位在對時代、歷史的反思與批判的基點上(《闡釋之外:當代詩學的一種話語分析》)。再如程光煒認為,詩歌寫作者“首先是一個具有獨立見解和立場的知識分子,其次才是一個詩人”(程光煒:《不知所終的旅行——九十年代詩歌綜論》,載《山花》,1997年11期)。等等。歸結(jié)起來,他們強調(diào)最多的,便是那種基于獨立精神與縝密知識前提下的知識批判與價值批判。也就是對歷史的反思和對現(xiàn)實生活的批判性。
在高等教育逐漸普及的時代,所謂“受過專門訓練,掌握專門知識,以知識為謀生手段,以腦力勞動為職業(yè)”云云,已經(jīng)由少數(shù)人眾逐漸社會化,“知識分子”的人數(shù)愈來愈多,并不具有特殊的思想內(nèi)涵,具有實質(zhì)性意義的倒是它的后綴——“精神”——即貫穿于寫作者話語系統(tǒng)中的那種求真的思想、自由的表達、歷史的使命和社會的擔當。一言以蔽之,指的是一種崇高的精神性和歷史感。
顯而易見,具有“知識分子精神”者,未必一定是從事腦力勞動的教師、工程師、科學家,在當今世界,它可以是農(nóng)民、工人,也可以是商人、公務(wù)員。位于政治中心的詩人未必就是權(quán)力的代言人,彭德懷的《故鄉(xiāng)行》對民瘼的揭露和對社會的批判就是一例;而居于權(quán)力圈外的“御用詩人”亦大有人在,歷朝歷代的歌德派大抵如此。因此,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否從事“知識分子”的職業(yè)并不重要,關(guān)鍵在是否具有崇高的精神性和歷史感。
“知識分子寫作”也好,“個人寫作”、“零度寫作”也罷,總歸筆下流出的須是獨立思想的自由表達?!艾F(xiàn)象學還原”也好,“個人撫摸”、“詩意地棲居”也罷,總歸詩人的個人體驗必須與社會、歷史交融。
詩人可以遁入歷史的隧道,與屈原對話、與但丁對話,但對話的終結(jié)處往往在當下的現(xiàn)實。借古喻今,映照現(xiàn)實,鑒往知來,啟迪后人,似乎是詩之常規(guī),也是藝術(shù)之大道。
在任何時代,都有廟堂文學與民間文學之說,意在說明有無獨立意志之創(chuàng)作。歌舞升平的偽飾之作,如徒有其表的節(jié)日詩,周而復始的節(jié)令詩,諂媚當?shù)赖牡抡?,從流如水的跟風詩,為權(quán)貴涂脂抹粉,無關(guān)人間痛癢,往往成為廟堂文學的表征,是官方話語或曰權(quán)勢話語的附庸。而“唯歌生民病”的勞苦之作,愛恨情仇的自由吟唱,則為大眾文學的本來面目,是民間話語或人民心聲的反映。無論工人農(nóng)民,還是專家學者,只是讀書多少有別,職業(yè)與思想并無必然聯(lián)系。在他們中間,關(guān)注民生、剛正無私者有之,上下其手、助紂為虐者亦有之。無論居于何種階層,都可以產(chǎn)生廟堂文學,也可以產(chǎn)生民間文學,關(guān)鍵在是否具有獨立之思想和自由之人格。
情思借語言以固形,詩歌借想象以飛升,但回望中外詩歌的歷史長河,語言與想象只是表達的媒介與手段,精神性與歷史感才是詩美的核心,是詩歌的要質(zhì)。猶如樹葉中的水分,花瓣上的芬芳,陽光下的溫度,寒夜里的星光,是詩歌賴以生存、發(fā)展且青春永駐的生命支柱。詩人欲超越歷史和時代,猶如拔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詩人拒絕將自己歸屬于社會政治、文化、思潮、階層等任何一方,就等于放棄了社會責任和義務(wù),言說也就失去了立足點,不知道屁股當坐在哪一邊,向誰說話,說什么話。視角缺位的結(jié)果只能是失去自我。沒有自我的詩就像只能按程序操作的機器人,失去了自由的表達與獨立思考的力量,缺少新意,境界全無,自然去真詩遠矣。
魯迅說:“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他轟走了。”對于社會上的暴力與邪惡,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效果往往令人生疑。杜甫說“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橫掃千人軍”,雪萊說詩人是世界的“立法者”,實乃夸張。文學不可能“救世”,詩人也不是“救世主”,但把詩看作于世無補之物亦屬自暴自棄。
自古以來,詩可以觀世,可以濟世,可以警世,可以醒世,已是文學史上的不刊之論??鬃诱f詩可以“興、觀、群、怨”,正謂此意?!懊鎸埧岬臅r代,追求歷史意識,承擔生存和生命的重荷,直面慘淡的人生,領(lǐng)受變血為墨跡的陣痛”(陳超《關(guān)于當下詩歌論爭的答問》),這是被有些人嘲諷為“紅色寫作”的周倫佑積極倡導的詩風。這種詩觀并不過時,詩人不能以追求所謂的“詩歌神性”為由,而像拿斯索斯(Narcissus)一樣迷戀湖中自我的倒影。躲避崇高,嘲諷詩歌的歷史感都是沒有道理的,抽象到遠離了現(xiàn)世存在的詩歌神性也是沒有希望的。
有人認為詩是“小眾的藝術(shù)”,此說甚謬。早在《詩經(jīng)》時代,詩就與大眾結(jié)下解之緣?!洞T鼠》《采薇》《東山》《七月》……都是反映民生疾苦的經(jīng)典之作。是真正可以為大眾接受的具有精神性和歷史感的詩作。
詩是社會實踐的產(chǎn)物,是時代生活的縮影。它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歡唱,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戀,是“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的實錄,是“想得清光未破時,買盡人間不平事”的訴說,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孤憤,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幽懷,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放達,是“汴宋南遷社稷憂,忠魂應(yīng)念國包羞”的批判,是“逝將去汝,適彼樂土”的抗爭,是“拼得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的壯志,是“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深情,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夢想……平民寫作也好,知識分子寫作也罷,關(guān)注社會、人生,具有崇高的精神性和歷史感,走向民族大眾才是它唯一的正確方向。所不同的是,雅俗有別,風格有異。大眾趣味有雅俗之別,但高雅不是玄奧晦澀,通俗不是庸俗低俗。古詩從詩經(jīng)到漢樂府到白居易,今詩從郭沫若到田間到艾青,都是詩歌大眾化的大纛。讓普通勞動者能讀懂的詩,能產(chǎn)生共鳴的詩,才是真正具有“知識分子精神”的詩,才是有尊嚴的詩。否則,誰來尊你?尊你什么?
是詩人更新自己去寫讀者感同身受的詩,還是讓讀者改變自己去破解詩人隔膜難懂的詩?是當代許多詩人的困惑。
其實,詩人借詩以傳世,詩句晦澀,意境平庸,緣何讓讀者認識?又緣何流傳后世?
詩人創(chuàng)造讀者,自應(yīng)寓教于樂。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方可化民成俗。讀者成就詩人,讀者亦淘汰詩人,讀來乏味,境界全無,沒有同感,無人問浸,詩亦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