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語：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永福，不管是住在城里還是鄉(xiāng)下。
　　 ——題記
　　
　　 文/乞顏若風
　　
　　 永福以自己招牌式的動作，把背包帶勒在額頭上，用這種山里人習慣的省力的辦法扛著行李卷離開玉林路艾麗絲家，回到省城東郊那個城中村時，心里懷著一種十分復雜的感情。
　　 從情感上說，他是舍不得可愛的小公主艾米妮的。人因為血緣而有親情，經由相處而產生感情。這個道理，師專生永福過去只是依稀知道，通過與可愛、美麗的小女孩艾米妮的半年相處，他才知道，這種感情原來是那么地撕心裂肺。我才不要彼得-張或者彼得-李、元首參與設計的汽車和御園的大房子呢，換我是艾米妮的爸爸，就算砸鍋賣鐵甚至賣血，我都自己養(yǎng)活她，絕不允許她離開我的視線半步。實在不行，我就去偷去搶去撞有錢人的汽車，也不能讓她跟著她媽在充滿謊言與欺騙的男人的情感世界里流浪。
　　 關于艾麗絲，他不愿意多想，倒不是因為他覺得艾麗絲有什么可惡的地方。他知道，跟自己一樣，她其實也是一個可憐人，光鮮亮麗的外表下，包裹著十分不堪的過往與或未可知的未來，甚至比自己還要可憐。再說，男人從來不會去厭惡一個帶著微笑帶著善意主動走近自己的漂亮女人，要不為什么美人計會寫進孫子兵法？為什么桃色陷阱總能助力大俠們于萬軍叢中輕取上將首級？為什么半年前的那個傍晚，自己會毫不設防地跟著剛剛邂逅的一位美女坐進她的香車？還有，他一直不認為艾麗絲對自己會有什么敵意，都是成年人了，就算發(fā)生么子故事，那也不過是在私密空間，基于你情我愿前提下的小事故，社會危害性顯著輕微么。
　　 再說，自己的背包里，現在整整有18000元的工資呢！其實后來他才知道，不是18000，而是整整20000元呢，另外多出的2000元，是艾麗絲四舍五入給入進去的。也就是說，帶著媽媽賣兩頭生豬換來的盤纏上省城7個月，他通過辛勤勞動，自己掙回了20頭生豬?。?br />　　 帶著這種五味雜陳的感覺，永?；氐搅顺侵写澹侵写逭粘５氐?，一如既往地污水橫流，一如既往地鍋碗瓢盆交響曲與罵孩子打孩子夫妻吵架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余音繞梁，不絕于耳。但現在，永福突然感到親切。他對遇見的每一個人報以微笑，同每一個看上去像是打過交道的人打招呼，甚至想跟依然故我神情淡然、表情漠然的包租婆來個擁抱。包租婆可不吃他這套，但她對永福也不算刻薄，因為這個受過教育的彎彎（俚語：鄉(xiāng)下人）一點不屌，并未拖欠過她房租。半年前提前退租，也沒讓她退過租金。
　　 照例是100元每月的小單間。只不過從一樓換到了三樓，在走廊的盡頭，相對安靜，但走廊像一柄利劍直指房門，迷信的人認為這樣的房間風水不好。但永福卻覺得三樓比一樓干燥。在他們老家，一樓通常都是不住人的，一般都是堂屋、灶屋、農具屋，有的空屋子會堆上糧食、飼料，有的空屋子，甚至冬天直接用來烤火。以城里的眼光看，實在是奢華之至啊！
　　 包租婆收罷三個月租金一個月押金抬腳一走，永福行李包一扔，粒米未進，合衣躺在床上，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不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他太累，心累。在夢中，他依然跟艾麗絲、艾米妮們糾纏不清，然后他仿佛又聽見了夜半三更艾麗絲嚶嚶的哭聲，正當他循聲想一探究竟，遠處走廊盡頭突然閃現出保姆孫媽的黑影，依然是面無表情木然地注視著他。他突然驚醒了。猛然覺得那聲音不是來自夢中，而是隱隱地來自窗外。他翻身下床，做賊似地躡手躡腳走到沒有窗簾的窗戶邊，循聲一瞅，二樓那間窗戶里的香艷畫面立刻讓他血脈怒張。大概是覺得跟他這間房子一樣同處旮旯里，不會有近鄰窺視與騷擾的緣故，那一男一女做那事居然不關燈不拉窗簾！
　　 永福嚇得賊一樣地趕緊悄悄溜回床上，然后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踏實。腦袋中過電影似地回放起自己過往的經歷。
　　 真要說起來，中國農村的青春期教育做得其實比城里好，那些教育大多是通過放肆的玩笑或者帶色兒的游戲普及的。永福因為發(fā)育較晚，直到念師專之前都懵懵懂懂，似是而非的。他去地區(qū)念書那會兒，已經出現了第一波打工潮，從地區(qū)回鄉(xiāng)過寒暑假，常常有一些留守的小媳婦大姑娘話言話語地對他有所挑逗。雙搶時，他干完家里的活也順便幫幫缺勞力的鄉(xiāng)親們，因為媽媽告訴他，氣力用了會再來的。端茶送水間，有的俏媳婦老姑娘時不時會當著他面放肆地講一些露骨的笑話，有時也會有意無意地挨挨擦擦。永福當時沒啥感覺，但所有這一切都寫進了自己的青春記憶。日后回想起來，他還是感到了陣陣春情。在鄰鄉(xiāng)村小代課的那學期，一個獨居的小媳婦，又是送臘肉又是送雞蛋，懇請他利用休息時間上家給他那不爭氣兒子補補課，以便他以后也考個大專中專的好有個出息。豈料上家輔導了沒幾次，這天孩子在里屋寫作業(yè)，自己去灶屋找水喝，那小媳婦突然跟了進來插上門，永福一愣神，小媳婦已經抱住了他。抱得很緊。“別，別……”永福還想說什么，小媳婦的嘴唇已經湊了上來。永福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小媳婦熱辣辣的喘息讓他終身難忘。永福覺得陣陣發(fā)熱，眼看防線就要崩潰。門外突然出現孩子的聲音：“老奢（土音：老師），我數學寫完了，下頭做么子呢？”小媳婦才如夢初醒般地突然松開永福……
　　 想到這些，永福一陣心驚肉跳，內心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過來。反正也睡不著了，不如出去走走。
　　 夜的省城，有一種別樣溫柔。燈火闌珊處，出現熟悉的街景。永福一看，不知不覺竟然從東郊走到北郊那間小賓館門前。索性蹩進去看看能不能碰見那位美女老鄉(xiāng)。在這座城，她是除艾麗絲一家外，自己唯一的熟人。一拉門，竟然從里邊用摩托車鎖給鎖上了。響聲驚動了趴前臺睡覺的人，一抬頭，還正好是美女老鄉(xiāng)。不過美女隔著玻璃突然見到永福，卻像見到凌晨雞鳴前四處游走的鬼，大吃一驚外，又是努嘴，又是眼神示意，讓他退回去走側門。這永福的腦瓜子也不是全部裝的是糨糊，馬上明白了美女的意思，哧溜一下閃到旁邊，順著屋檐來到側面的員工通道。美女已經從里邊開了鎖，拽著他“蹬蹬蹬蹬”就上了五樓自己的員工宿舍。那其實就是一間老舊的大床房，裝修已經破敗了，沒改造或者老板覺得沒改造價值，就做了員工宿舍。待鎖好門，美女才抹著喉嚨長吁了一口氣。
　　 “你啷門嗯（方言：怎么）還敢回來這里喲？”美女用右手的食指壓著嘴唇，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說。“幾個月以前，阿瑟兒一哈哈兒又來一趟，一哈哈兒又來一趟找你。說你報假案，是那個污、污點證人，要找你做筆錄呢！”
　　 “他們啷門嗯曉得我住嘞里的呢？”永福問。
　　 “未必你還以為是老鄉(xiāng)出賣你嗦？”美女瞪了永福一眼。“人家阿瑟兒查了半天，一開始就鎖定了電發(fā)（土音：電話）號碼。然后又說這個報案的啷門嗯連樓層和黃間號都一清二楚？一查賓館的交換機，你曉得老板節(jié)約電發(fā)會（土音：話費）在機器上做了手腳噻，電發(fā)根本打不出切。阿瑟兒就推測報假案的肯定跟賓館有關了噻，不是員工，就是住店匪者（土音：或者）來晃（土音：來訪）的客人么。而且，阿瑟兒翻本本翻到了你……”
　　 永福嚇得倒抽一口涼氣?！叭缓竽?？”他問。
　　 “還不是我做偽證給你掩蓋了嘛，說你那天剛剛來住的店，我?guī)闵先ゾ鸵恢睕]見你下來過。阿瑟兒的隊長還警告我，做偽證是患法（土音：犯法）的，是要進去的哦……”
　　 然后美女告訴永福，隨后警方檢查并責令更換了賓館的監(jiān)控設備，所以自己剛才才又努嘴又做眼神，讓他走員工通道么。但是不曉得他被拍到沒？就算被拍到了，但愿警察把他當成凌晨窺探賓館的賊吧。
　　 然后，美女的另外一席話，又把永福剛剛放下一點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美女說，近幾個月，又有另一撥阿瑟兒來賓館找過他幾次，警官說出來的相貌和衣著特征，一聽就是他永福，說是涉及一樁詐騙案。但也被她巧妙地搪塞過去了，說賓館里壓根沒出現過這么一個寶篩篩哈戳戳（方言：傻乎乎）的家伙。阿瑟兒最后也是扔下句作偽證是要負華律（土音：法律）責任的，走了。
　　 永福這心啊，一下子掉進了冰窖，本來懷揣著兩萬元嘩嘩啦啦著響的鈔票，想請第一位給他笑臉并幫助過他的美女去人民公園附近的老媽蹄花吃一個宵夜的。那里，他還是跟艾麗絲和艾米妮去過的?，F在看來，不但宵夜吃不成，馬上還要準備亡命天涯了。面對這突然的變故，他的受過教育的大腦急速開動起來，運轉起來，寫入資訊，篩撿、分析、對比，根據寫入的有價值的資訊和大腦里的知識構架，進行分析、判斷、推理，最后得出結論：必須馬上離開。因為種種跡象表明，他遇上麻煩了，是大麻煩不是小麻煩。這麻煩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麻煩，而是一個在省城里舉目無親的農村人跟國家之間發(fā)生的分歧。自己有錯乃至違法那是鐵板釘釘的啦，能夠證明自己的過錯乃至違法行為實在是在身不由己迫不得已或者情有可原狀態(tài)下發(fā)生的證據全部消失殆盡，自己百口莫辯，只有乖乖地處于受打擊、被專政的地位，然后在鐵窗內高墻下慢慢閉門思過，慢慢反省自己究竟錯在哪里？也許，也許錯就錯在自己根本就不該來省城吧？也許錯就錯在身為一個農村人而不認命，老是覺得有朝一日要像老庚兒翠花一樣成為一個城里人？也許錯就錯在總想哪天自己發(fā)了修房子的話，一定要修一幢比鄉(xiāng)長家還要高的房子……
　　 一邊這么想著，永福一邊拎起剛才進門時脫下的外套。進門脫外套這個習慣，他還是在艾麗絲家養(yǎng)成的。
　　 “你要做么子？你不想活了悶？！”美女的話突然把永福從沉思中喚醒。
　　 “我、我不想連累你，我耍兒（方言：等一會）就去自首……”永福吶吶地說。
　　 “你自首個鏟鏟哦，跑了這么久才想起切自首，你以為阿瑟兒會原諒你嗦？做事也不動哈腦殼，還讀過大學？我看你讀到牛溝子頭切了……”美女說?！斑@樣子，這陣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我也還要下去值班，你自己好好睡一覺，把事情想清楚再做決定也來得及。記到，我下去以后，不管哪個敲門都不要開門哈，我早晨交完班就給你帶早飯上來?！泵琅B珠炮似地說：“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阿珍，是江口的人哈！”
　　 阿珍下樓后，永福又把事情前前后后捋了捋，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索性不去想了，心想天一亮就去自首，警察問起為啥進賓館呆了一宿才自首，就說自己是去綁架阿珍，暴力威逼她保持緘默。就這么翻來覆去地想著想著，竟然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永福發(fā)現下夜班的阿珍就合衣躺在自己身邊甜甜地睡著，他躡手躡腳起身，阿珍突然醒了，翻身摁住了他：“你想好去自首了邁？”阿珍問。
　　 “嘞、嘞個，想、想了半天，我、我還是覺得我應該去自首。”永福不敢看阿珍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說。
　　 “好，那你等我一下，等我起來稍微收拾一下，我陪你切。”阿珍平靜地說。
　　 “為啥子呢？嘞個又不關你啥子事……”永福說。
　　 “啷個不關我啥子是呢？哪個喊我包庇你呢？我就是你的同謀！”阿珍說。
　　 永福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過阿珍，抱得緊緊的。就這時，他的唇感到了熱辣辣的阿珍的唇。
　　 “我曉得你是無辜的，我喜歡你，從你第一次來賓館，我就對你有好感……”阿珍迷醉地喃喃地說。
　　 永福再一次感到天旋地轉。但阿珍巧妙地阻止了事態(tài)的進一步發(fā)展。
　　 永福把用塑料袋裹著的20000元錢塞給了阿珍，囑咐他回老家的時候親手帶給自己的媽媽。然后，他拒絕了阿珍的陪伴，給她掖掖被子，拉開門走了出去。
　　 迎著中午的陽光，永福穿著他藏青色不合體的西裝，一條鮮紅色的領帶迎風飄揚。曾經喜歡看港片的他想象著香港警匪片里的經典的結尾，警笛聲聲、警燈閃爍，男主用右手的食指倒掛手槍，半抬雙臂作投降狀迎著聚光燈走去，身后傳來心愛姑娘的呼喊。此時，主題曲的旋律驟然響起：
　　 “當所有的人離開我的時候
　　 你勸我要耐心等候
　　 并且陪我度過生命中最長的寒冬
　　 如此地寬容
　　 當所有的人靠近我的時候
　　 你要我安靜從容
　　 似乎知道我有一顆永不平靜的心
　　 容易蠢動
　　 ……
　　 這時，他看見了寫有“人民公安”四個大字的大門和里面的紅色影壁，影壁上書“為人民服務”五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嗨，省城。我，永福，受過教育的農民。來了……他在心里有氣無力地喊。
　　
　　 2020.7.31于成都浣花溪畔風-葉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