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從北方流浪進(jìn)西南邊陲的萬架大山，在舊時代毀于火災(zāi)的黃龍土司山寨遺址旁的三岔囗附近開個路邊店，經(jīng)營糧油副食百貨，做當(dāng)?shù)赝林馁I賣。因生意清淡，入夜很晚往往還不肯打烊。
　　 據(jù)說三岔口附近經(jīng)常鬧僵尸，攪擾得人心惶惶。
　　 那天我照例敞開著門，伏在柜臺上熬到深夜，就著昏黃的燈光翻看一本無意中得到的關(guān)于黃龍土司史跡的鉤沉。整晚沒來一個顧客，我終于哈欠連天，合上書本，起身準(zhǔn)備關(guān)門。
　　 這時門前陰風(fēng)暗起，寒氣透骨，吹得滿架貨物搖搖欲落。接著人影一閃，進(jìn)來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姑娘，直直走到我面前。燈光下她容貌秀麗，穿著民國時期的藍(lán)綢旗袍，腳蹬高跟鞋，雙手護(hù)著一盞古舊的銅油燈，她的雙臂被繩索緊緊綁縛在胸前。她的肩頭有一個漆黑凹陷的手爪印，潰爛見骨，不停地往下滴著血水，使這個姑娘臉上流露出激憤和痛苦，身體也在微微發(fā)抖。
　　 我是個無神論者，習(xí)練過拳腳，走南闖北經(jīng)歷過不少奇人異事，依我渾不吝擰著干的個性，很少知道什么叫害怕，這也是我在此開店的動因之一。可此刻我心里發(fā)毛，差點跳起來。
　　 “你受傷啦，要不要我?guī)湍悖俊蔽衣曇舾蓾貑枴?br />　　 她沒吱聲，在一把椅子艱難坐下。我拿出繃帶藥粉上前幫忙包扎創(chuàng)口，這首先要解開繩子，她沒有拒絕。手指觸到她的肌膚，冷如冰塊，我不禁色變，倉皇退開，狐疑地上下打量她。
　　 她面色慘白地一笑：“剛才我和僵尸黃龍斗法，要破除他的黃龍蠱咒，我受了重傷，他潛回洞穴。我燈干油盡，魂魄也將散滅，看你這里有光亮，無奈就進(jìn)來了。沒嚇著你吧，先生？”
　　 “僵尸黃龍，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末代……黃龍土司？”我結(jié)巴著說。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心想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覺，一不小心陷進(jìn)了那本史跡鉤沉。我掐了掐皮肉，疼；看了看眼前，那姑娘也在打量我。
　　 她驚奇地問:“先生，你既知道黃龍土司，也該知道那座廢墟，和黑暗蠱咒了？”
　　 我喃喃問:“蠱咒，什么蠱咒？”只覺四周陰風(fēng)慘慘，夜霧漫漫，身體慢慢飄浮，柜上的鉤沉?xí)擊骠嫫鹞?，露出那座黑洞般陰森的土司衙署廢墟，寒鴉驚飛，我的軀殼瞬間迷失其中……
　　 黃龍土司，先祖受誥于元，承順于明，皇封三品，至清末民初已襲二十二世。黃龍領(lǐng)地幾百里，農(nóng)奴數(shù)萬，廣有鹽鐵、礦產(chǎn)，歲貢豐饒。居山寨，筑高墻、碉樓，廣置土兵。黃龍年六旬，華發(fā)未生，尊奉仁義道德，早點只一盞人奶。出則儀仗盛大，踩奴脊背為馬鐙上下，入則居雕花木樓閣，寢木床，喜木器。領(lǐng)地男女結(jié)婚，需將新娘送來，由他行使“初夜權(quán)”。
　　 黃龍正室育有四子，三子皆夭，唯四子新生幼愛讀書，喜講“德先生、賽先生”，弱冠負(fù)笈游歷多國，學(xué)成奔波于京滬，致力于華夏救亡圖存，數(shù)陷囹圄。黃龍憂懼，重金運作，新生得還，卻攜一妙齡旗袍女郎虹影拜見土司，其曼妙身姿使黃龍土司濁目發(fā)亮。
　　 其時國土淪喪，蔣公困守山城，精衛(wèi)屈膝向東于金陵，朱毛游擊寒山瘦水之間。倭寇自緬甸迂回，破騰沖，欲渡怒江天塹北擊，屢寇怒水西岸，黃龍土司領(lǐng)地被侵，山民遭淫掠屠戳。
　　 新生攜虹影屢諫抗倭，黃龍弗允，耽于密室養(yǎng)蠱，欲使人散布四方。他喜聽頌揚，罷黜忠直，封閉視聽，舉辦吹法螺自我麻痹大賽，一邊與倭酋暗通款曲，以期屈辱茍且，坐穩(wěn)兒皇帝。
　　 新生與虹影慷慨游說于邊地各寨，宣傳民主自由，號召合力抗敵衛(wèi)國。二人潛回總寨，約定民眾里應(yīng)外合推翻土司，事機(jī)不秘，新生夤夜在三岔口被殺，投埋枯井。虹影縛送黃龍下處，土司懷著扭曲的仇恨幾番施暴，并生生用指爪挖破她的香肩，種下“滅絕未來之子”的蠱毒。他沉沉睡去，虹影從昏迷中醒來，手被捆綁，就翻滾到桌邊，嘴叼燈盞，點燃帷帳，延及整個山寨，光焰燭照百里，土司和虹影均葬身火海。奴隸們并不來救火，反而舉寨作鳥獸散。世襲罔替的黃龍土司家族，至此滅絕，煊赫衙署化作裊裊青煙。
　　 廢墟間斷壁殘垣，藤羅鉤掛，夜梟時啼，虎嘯熊咆。漆黑秋夜，冤鬼悲泣，將夜幕剪成絲絲縷縷，混雜著破碎滴血的神經(jīng)末梢，在天地間攪成一片混沌，堵塞口鼻，我跌跌撞撞，幾欲窒息。
　　 好容易繞出荒墟，面前卻是一個三岔路口。路邊枯井爬出一個半虛半實的人形影子，滿臉是血，低頭圍著枯井打轉(zhuǎn)，一邊喃喃自語:“路在哪里，路在哪里？吾愛正等著我推翻土司，舉事抗敵呢，路在哪里？”
　　 我走過去說:“你是新生吧？你的愛人破除黃龍僵尸蠱咒時受傷，快要死了，我領(lǐng)你去看她！”
　　 那影子人看著我，血污中眸子焦灼閃亮。急切地問:“你是誰？怎么知道這三岔路的來龍去脈？黃龍僵尸夜夜在此游蕩，蒙蔽現(xiàn)實之子，捕獲未來之子，囚禁于過去的煉獄。我被埋枯井多年，聽到吾愛和黃龍僵尸激斗而無能為力。我知道要戰(zhàn)勝黑暗僵尸解救冤魂，必須合我二人之力，帶足人間火種，舍身一搏。現(xiàn)在總算爬上來了，卻失去了肉身依附。你是誰，能幫到我嗎？”
　　 我大聲說:“我是你們?yōu)橹⊙獖^斗的未來時空之人，也是你們的朋友，我愿意幫你們，因為幫你們就是幫我自己！”我說這話時沒有疑懼，反而充滿快樂與自豪。
　　 他欣慰地說:“現(xiàn)在請帶我去見她。讓我們一起戰(zhàn)斗吧！”話畢，他倏地化作一道青煙鉆入我的軀殼。我與他合體了。
　　 后來的情景如在夢中，似我非我，似他非他，似醒非醒，似夢亦復(fù)非夢。我恍惚記得自己回到店中，與旗袍女郎相見。
　　 “我的虹影！”
　　 “我的新生！”
　　 他們，不，我們久久偎依，淚流成河。
　　 然后，我扯斷愛人的枷鎖，替她包扎傷口，切開壯男的脈管，用熱血為她灌注能量。我們點亮銅燈，備足火種，帶上強力手電，整裝出發(fā)。接著在廢墟洞穴，冤獄之畔，與黑暗僵尸殊死肉搏。在燈干油盡、大廈將傾的絕境，虹影，和從我體內(nèi)噴薄而出的新生的靈魂合二為一，化成璀璨的火球，撞向黃龍僵尸，頓時電閃雷鳴，尸身炸裂，天地?fù)u顫，玉石俱焚。地獄之門從此流出汩汩清泉。
　　 我的軀殼被拋向夜空，昏頭脹腦，不知伊于胡底。醒來時，發(fā)覺有幾個陌生路人正扶我坐起喂水。我舉目四顧，五彩晨曦鋪滿山河，春暖花開，三岔口已凝鑄成一條通向山外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