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里有個牛二犢同志，說出來你會很驚訝：他正式帶編帶薪上班的第一天，就是副鄉(xiāng)長。
　　 牛二犢這個名字，是順承他哥牛大犢而來，牛大犢出生時恰好他們家的老牛產下個大牛犢子，他老爹一高興，也不講究文墨了，干脆就叫他哥牛大犢，牛二犢也就有了這么個土不拉幾的名字。
　　
　　 一
　　 牛二犢的老頭子六十多歲，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相地、算命先生，人稱“牛大師”。二0一0年五月的一天晚上，牛大師在干了第三杯以后，歪頭問牛二犢：“你報名了沒有？”
　　 牛二犢也跟著牛大師干了一杯，然后茫然地問：“報什么名？”
　　 “當鄉(xiāng)長??！”
　　 “哦，你是說那事。沒報?！迸６儆浧鹎皫滋斓酱謇镩_會，鄉(xiāng)里的包村干部老韋說，上面有新文件了，要從長期在最基層滾打的村干部中選拔副鄉(xiāng)長。全市要十名，每個縣一名。牛二犢覺得這個事對自己來說，純屬是在天上飛著的天鵝肉，所以根本就沒放心里去，回家也從來沒提過，而且?guī)滋爝^去也搞忘記了，“你聽哪個講的？”
　　 “老黨講的！”牛大師又干了一杯，瞪著兒子說：“老黨說了，我們村幾個村干部就你讀過高中，而且才三十六歲，還年輕。你得給我去考，明天馬上去報名?！?br />　　 村里都把村黨支書稱老黨，叫著順口，聽著順耳。現(xiàn)在年輕人都跑廣東打工去了，所以村里想找個后生仔當干部也是很難，他們村的村干部最高文憑當真就是牛二犢了。這里是邊遠山區(qū)，沒有那些像報紙上講的大學生村官。
　　 “老爸，算了吧，我們沒那命！”牛二犢又干了一杯，笑著說，“往上追根八輩子，我們祖上也沒出過官，就出了我這個小小的村主任，不知是第幾品？呵呵?！?br />　　 牛大師神秘地一摸山羊胡，又瞪著兒子：“你記得十年前你爺爺過世時，我給刻的那副碑聯(lián)嗎？”
　　 “記得?！纨堉ň壐５兀唏R歸槽自有情?！?br />　　 “就是這個了，那可是我相地幾十年的精華?。∧亲嫔礁呷朐葡?，龍脈自兩百里之外奔騰而來，到‘臥龍?zhí)丁阌鏊?，昂起的龍頭山蔥綠青秀，蛟龍便在那里伏地結穴。青龍高大，白虎溫順，朝山有情，曲水環(huán)抱，正是富貴雙全的大地呢！而且對面那青翠的朝山像一匹仰首嘶鳴的天馬，正是《地理天機會元》《地理萬山圖》等古書上說的‘天馬作朝案，跑馬進朝堂’！最是發(fā)達得快，而且還有印旗鼓庫呢，大貴之像??！”牛大師得意地晃著腦袋，又干了一杯，“呵呵！我們家脈要發(fā)達了。你一定要去報名，要聽我的話！”
　　 老頭子旁邊的老媽也笑著說：“你爸跟我嘀咕過多次了，說家脈要發(fā)達了。兒子，你就去試試吧?！?br />　　 一邊的嫂子也笑著說：“小叔有文化，我見你也是經?？磿?，去考吧，我們家要真的能出個官，也就是看你了。你大哥是不行啦，他就懂得掄個大力氣。”當然嫂子也曉得，平常二犢看的書大多都是有關養(yǎng)豬種果的一些資料而已。
　　 牛大犢到廣東打工好幾年了，都只是春節(jié)才回家?guī)滋?，初五六又走了，家里就個嫂子操持。一般有什么好菜，大家都合到一塊吃的。
　　 牛二犢歪著腦袋咧嘴壞笑著看自己高大豐滿的老婆。
　　 他老婆曉得這老公很孝順父母很聽父母的話，便也笑起來，用筷子虛點了點他，說：“就聽爸媽的吧?！?br />　　 “好！明天也是趕街的日子，我去買玉米時就順便把名報了吧?！?br />　　 就這樣，第二天牛二犢就報了名，還在肉行那里割了三四斤牛肉回來，說是全家預祝一下，成功是屬于我們家的。當然他也只是為了讓老頭子和老媽子心里高興高興而已。
　　 誰也想不到，這事情上面辦得特別快。五月報名，六月考試，七月面試。
　　 牛二犢竟然也接到了面試通知，面試之后，竟然又接到了錄用通知，要他到市委黨校培訓一個禮拜。
　　 牛二犢這時才慌了起來，其實他并不想真的去當什么副鄉(xiāng)長，因為他和老婆已經辦養(yǎng)豬場幾年了，四十多頭母豬，一大幫豬仔，還有一百多頭肉豬，另外還有個果園，忙得夠嗆！當當村主任還可以，大多時間待在家里，有人找的時候才騎摩托車到村部一下，辦完事又可以回家養(yǎng)豬了，要是真的調到很遠的鄉(xiāng)鎮(zhèn)當副鄉(xiāng)鎮(zhèn)長，那可就麻煩了。
　　 但牛大師卻高興得很，到處吹牛說自己的相地術不得了，龍穴才點了十年，這不，馬上就要發(fā)達了。
　　 所以，不管牛二犢如何推脫，牛大師堅決要二犢立馬上市里培訓，然后走馬上任。
　　 于是，像被牽著鼻子的牛一樣，牛二犢就到了市委黨校培訓，這是他自結婚以來第一次較長時間的離開老婆，夜里翻來覆去地睏不著覺。好在參加培訓的十個人都是鄉(xiāng)下村干，都談得來，而且都愛喝酒，晚上大家歪到街頭小店，喝酒，猜碼，大笑，談一些或自己或別人的故事。
　　 培訓完回來，牛二犢說自己認得了本市最大的官——市委書記，說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姓蒙的漢子，他也到黨校講了話，還講的是本地話呢，態(tài)度很好，熱情而豪爽，晚上吃飯時還跟他碰杯喝酒了。
　　 還好，牛二犢只是被安排到相鄰的離家只有二十公里左右的臥牛嶺當副鄉(xiāng)長，市里要求他們在五天內備好行李到單位報到上班，縣里打電話來更是指定了某日到縣里報到，再由縣里派車直接送到鄉(xiāng)里。
　　 但是，牛大師翻了幾本破書，把花白的腦袋擺了擺，說縣里指定的那日子是蠻好，但只是對別人好，對于二犢卻不好，因為那日子沖二犢的生日，這是凡事不取的！還得按他找的上上吉日報到，而且要按他定的時辰到達單位。牛大師對于兒子到臥牛嶺鄉(xiāng)當官是十分高興的，說我們牛家走入官場，從臥牛嶺起家，那是最好的了，就像當年臥龍先生諸葛亮從臥龍崗起家一樣，是發(fā)達之象。
　　 牛二犢對他爹的話不以為然，但是自己也是真的有事，養(yǎng)豬場和果園的事都需要安排，于是，打電話向縣里推說有些急事需要解決，不能按縣里定的日子報到，事情處理好以后，自己到單位報到上班，也不需要縣里派車了，自己有車。
　　 牛大師翻查了《陳子性藏書》半天，報到時間選定為二0一0年陽歷八月二十日（農歷七月十一日），此日是壬寅日，在八月屬天德星普照，是上官赴任的吉日，又定了具體為上午7～9點，說是辰龍時，因為寅日以辰時為金匱黃道。
　　 恰巧，定的這個日子也是在市里規(guī)定的五日之內。牛大師樂呵呵地笑說，真是“命好自然乖”?。?br />　　 牛二犢也說選得好，這日子又恰巧是臥牛鄉(xiāng)的趕街日子，既能哄老爹高興，又符合市里要求，可以開自己的農用四輪車去，報到完后可以到街上買玉米，然后老婆開車運回來。
　　 二十日一大早，牛二犢向臥牛鄉(xiāng)政府辦打了電話，便和老婆還有老頭子出發(fā)了。
　　 人逢喜事心情爽，心情一爽，車子開得就快，到臥牛鄉(xiāng)街頭驚牛河邊時，一看時間，還差十多分鐘才到七點呢，牛大師便叫二犢停車等等，于是三個人下車，欣賞四周的山山坡坡以及眼前平靜的驚牛河風光。
　　 不一會兒，吉時良辰來到，牛大師跑到小四輪前放了一掛鞭炮，喝叫一聲：“起駕！”
　　 這一次牛大師叫兒媳婦當司機，他和兒子坐在旁邊，農用小四輪“突突突”轟鳴著直奔臥牛鄉(xiāng)政府。
　　 于是，并不曲折，我們的牛二犢就這樣成為了牛鄉(xiāng)長。
　　
　　 二
　　 鄉(xiāng)里原來就有三個副鄉(xiāng)長，上半年那個第一副鄉(xiāng)長黃冷西調到縣里一個大局當副局長去了，牛二犢就是接他的班，分管處糾維穩(wěn)和農業(yè)水利。
　　 第一天上班，上午八點，牛二犢老老實實到辦公室里坐著。
　　 臥牛鄉(xiāng)的辦公條件還可以，五層的一座辦公樓。鄉(xiāng)黨委書記、政府鄉(xiāng)長、人大主席在四樓辦公，一幫副職都在三樓。每個人都有一個辦公室，小是小點，但辦公桌椅、電腦、檔案柜、長短沙發(fā)、飲水機之類樣樣有，可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牛二犢從來沒弄過電腦，所以到自己的辦公室后，也就沒有坐到電腦前的椅子上，而是坐到靠墻的沙發(fā)上，從旁邊的桌子上扯來幾張報紙，有點無聊地看起來。
　　 國家大事、市里大事、新聞、舊聞，再是一些農業(yè)知識，不一會兒，幾張報紙看完。一看時間，才到九點。牛二犢站起來轉了轉，摸了摸腦瓜子，咕噥道：“天爺！這可咋樣磨過一天？”
　　 牛二犢天天干慣了農活，現(xiàn)在真感到無聊，就這樣慢慢地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踱步，很像電影里那些大戰(zhàn)前的將軍，一邊踱步一邊深思。
　　 八月的南方，天氣還炎熱。太陽一出來，熱氣也就跟著出來了。好在牛二犢上身穿的是黑色圓領短袖衫，下身穿的是只吊到膝蓋處的灰色長短褲，腳上是棕黃色泡沫拖鞋，所以覺得也蠻爽快。但形象卻有點滑稽。
　　 如果這時有誰進來，肯定認為這牛哥們不是副鄉(xiāng)長而是個屠夫。
　　 其實，牛二犢就是個屠夫出身，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看到村部圩亭下的幾個屠夫們天天有肉吃又能有錢進口袋，是個“嘴角流油，口袋進錢”的行當，非常羨慕，也磨刀加入了這個行列。當然也是費了一點周折的，那些吃慣了嘴的屠夫是不容許太多的人加入這行的，不說霸市，霸行是真的了，也有一些人曾經想擠入，但被人家找些是非或罵或痛毆一頓，便自己走人，落荒而去了。牛二犢入行第一天，也被對面屯的一條壯漢找借口罵罵咧咧的，繼而竟然伸手來抓牛二犢的胸口衣服。殊不知，虎背熊腰的牛二犢也是個火爆性子，而且他從小就跟爺爺學過拳術的，他右拳一揮，對著漢子手臂猛力一擊。那漢子痛得呲牙咧嘴地放開了手。牛二犢彎腰撿起一塊磚頭高高舉起，漢子見勢趕緊轉身就跑，磚頭如飛而去，正對屁股。漢子踉蹌幾步，這里牛二犢左手撐住肉案，翻身躍過，快跑幾步一個“青蛙跳塘”撲過去，將漢子壓在身下，揮起老拳就是一陣猛揍。漢子哭爹喊娘，其他屠夫趕忙跑來將兩人拉開。從那以后，牛二犢在這一行立穩(wěn)腳跟，還成為他們的老大了。再后來，牛二犢看到豬越來越少，因為四面屯里的年輕人都跑廣東打工了，只有老弱在家，田還懶散地種著，地呢根本就沒人種了，草長的老高，糧食少了養(yǎng)豬的人就很少，想找頭豬來殺很是難找，已經開始到兩百里外的鐵城市郊找那些養(yǎng)豬大戶要豬了，所以便放下屠刀，琢磨著自己養(yǎng)豬，辦養(yǎng)豬場。這不，剛走上道呢，卻跑到這里當什么副鄉(xiāng)長了。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一陣令人討厭的“嗡嗡”聲引起牛二犢的注意，一看，原來是一只綠頭蒼蠅不知從哪里鉆了進來，沒頭沒腦地在辦公室里亂飛。
　　 反正也是沒事做，二犢便拿一張報紙追逐起來，但這小東西輕靈得很，明明見它趴在那里，但報紙還沒拍到，早嗡地就飛走了。折騰了一會兒，竟再也找不著它，飛沒影兒了。
　　 沒事，牛二犢便從辦公室里出來，伏在走廊欄桿橫杠上，俯瞰著這政府大院。
　　 大院的綠化搞得蠻好，用瓷磚砌著分成幾個花圃，一些或紅或紫的花兒在綠葉的襯托下正燦爛地開著，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那些花不是本地的山花而是外面引進來的，二犢并不認識，感到有些奇怪，花都是春天開的，咋樣初秋也開得那么好？
　　 牛二犢看著看著，竟然想起了養(yǎng)豬。這么寬闊的大院子啊，還有幾十號干部，有時也是閑著的，如果用來養(yǎng)豬，能養(yǎng)很多豬的??！
　　 正想著，樓梯間響起有力的皮鞋踩樓板聲，不一會兒上來一人。二犢一看，是個剃平頭的三十多歲的漢子。那人對二犢點了點頭，便低頭看他的長短褲和泡沫拖鞋，然后走過來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劉振業(yè)。你就是剛來的牛二犢吧?！?br />　　 牛二犢手忙腳亂地和漢子握上了手，他對這個握手還不習慣：“劉書記您好，呵呵！”他看過政務欄里的照片，認得。
　　 這人正是鄉(xiāng)里的劉書記。他和牛二犢握了手之后，就說：“走，到你辦公室坐坐?！?br />　　 兩人剛到辦公室里坐定，劉書記就笑著對牛二犢說：“我看過你的相片，所以認得你。你報到的時候我出去開會，所以沒和你碰過頭。”
　　 “呵呵，我剛來，原來是殺豬和養(yǎng)豬的，所以什么都不懂，不好意思?！迸６儆沂稚χ竽X勺。
　　 “沒關系，慢慢來吧，而且你原來就是村干部，對基層工作還是很有經驗的，當然，村里的組織、紀律等等各方面相對松散一些，以后這方面要多注意。我也是剛調到這里才兩個月，對這邊的情況還不大了解。有空我們就多下去看看。不過，后天我又要去市里學習了?！眲浾f著又盯上了牛二犢的長短褲和泡沫拖鞋，笑起來，“你剛剛進來，肯定還不習慣。按規(guī)范來講，上班時間是不允許穿像你這種長短褲和短袖衫的，也不允許穿拖鞋。不過，你剛來，而且原來的情況也特殊，今早就算了，下午開始可不能這樣了??！”
　　 “嘿嘿，好的好的?！迸６傩χ卮稹?br />　　 “你不要以為上班就這樣干坐著了，以后你會懂得，其實是‘一個蘿卜一個眼’，各人都有自己忙的事呢，就看你會不會工作肯不肯努力工作。有道是‘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既然我們走到這個位子上了，就得把本職工作做好，別的大道理講多沒有用的?！闭f到這里劉書記停了停，看看電腦便問道：“你沒開電腦啊？以前弄過這玩意兒沒？”
　　 “從來沒弄過，以前先是殺豬后來是養(yǎng)豬，忙得很的，從沒玩過這東西。嘿嘿。”牛二犢憨笑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