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情】柿子紅了(微小說)
霜降后沒多久,梁家坡的柿子就紅了,柿子樹上的葉子全部掉光了,燈籠一樣的柿子掛在樹上,一片片,一坡坡,火燒云一般落在村北的山梁上。
完老漢的心也被這紅紅的柿子撩撥得熱乎乎的。今天是村上舉辦的第二個柿子節(jié),完老漢就早早起來,把三間上房打掃得干干凈凈,換上很少穿的黑呢子褂褂,并從木柜里取出一雙“踢死?!钡那硬夹?。這是老伴給他留下的念想,他舍不得穿,拿在手里端詳半天,眼眶里有了些許濕潤。沒良心的婆娘,咋就舍得撇下我,一個人去享福了,他嘴里念叨著,小心翼翼地把鞋穿在腳上,并在屋里走了幾個來回,戴上老石頭眼鏡,鎖上大門,踱到門口的水泥路上,朝柿子節(jié)的主會場,梁家坡的文化廣場走去。
此時,村部門前幾米寬的小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來回涌動,來自三鄉(xiāng)五里的人們在這一天聚集到這里,他們以黃土高原人特有的方式,或背著背篼,或挑著籮筐,或騎著摩托車,開著小轎車、三輪車都聚集在這個平時并不熱鬧的山村里。戲還沒有開場,但那親切熟悉的秦腔,已經(jīng)通過大功率的喇叭,響徹整個山村,道路兩旁已經(jīng)擺滿了各種土特產(chǎn)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以及各種小吃攤子,尤其是那些剛摘下的柿子和蘋果,顏色可人,成為集市上最靚麗,最招人的風(fēng)景線。大家邊走邊看,認(rèn)真而歡快地選購物品,吆喝聲、老友的打招呼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而那些小孩們穿著鮮艷衣服,蹦蹦跳跳地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好不熱鬧。
完顏老漢當(dāng)然沒有心思體會這種熱鬧,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她今天是否可以信守去年和他的約定,和他搭伙過日子,守著熟悉的故土、守著那被生活油煙熏染過的老屋,守著黝黑粗糙但卻粗壯結(jié)實(shí)的柿子樹,安度兩個人的晚年。
五年前老伴撇下他走了,轉(zhuǎn)眼完老漢已經(jīng)63歲了,雖然眼不花,耳不背,腰未彎??恐N三畝玉米以及政府給的各種補(bǔ)貼,生活也算過得去,去年他謀上了村里護(hù)林員,每個月還有工資,日子也挺滋潤。但畢竟是老了,每天做飯就成了他最頭疼的事,雖說都用上了電用電器,自來水也很方便,而且也不用燒柴架火,可一個人的飯,既麻煩又吃起來不香,而且晚上也沒個說話的人。唉,一個人的日子,真不好過!
前年去城里兒子家住了一段時間,盡管做生意的兒子兒媳也算孝順,沒給他什么臉色看,可完老漢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說話不能大聲,旱煙卷也抽不成,每天像個流浪漢一樣,在街道瞎逛,也沒個熟人諞閑傳。尤其是晚上起夜,更是不方便,心里雖然愛孫子,可現(xiàn)在的小孩,似乎和以前的娃娃不一樣,他的那些說教和舊故事,對他一點(diǎn)吸引力都沒有,他簡直是個多余的人,完老漢只好又回到生活了一輩子的故土。
去年村上舉辦第一屆柿子節(jié),也就是農(nóng)民豐收節(jié),他修剪的一畝柿子樹,很是搶眼,要不是去年后秋雨太多,他的柿子樹一定是全村結(jié)果率最好的,也就是他的柿子太惹眼,才認(rèn)識了她。
她也是塬上牛蹄灣人,50多歲了,有兩個女兒,都隨丈夫搬到城里。老伴去世后,她把老院子一鎖,先是給大女兒帶娃娃,等大女兒的娃娃上了小學(xué),她又去給小女兒領(lǐng)娃娃,眼看小女兒的娃也要上小學(xué)了,她知道她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也該回歸自己的原生態(tài)生活了,她很清楚,不管住在哪個女兒家,不管姑爺對她好不好,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因?yàn)楝F(xiàn)在城里生活節(jié)奏太快,也太現(xiàn)代,太憋悶,根本不適合她,她只想守著有土地味院落,一群雞,一頭豬,有自尊地過完她的余生。
無巧不成書,去年她偷閑過來看看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的梁家坡順便參加梁家坡的柿子節(jié),順便看看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的老姐姐,可走到村頭,就讓路邊的柿子吸引了。要說這柿子樹也真奇怪,她所在的牛家灣也有柿子樹,可每年就結(jié)幾個核桃大的柿子,還不等吃,就讓頑皮的孩子用石頭打下來,所以對于塬上來說,栽柿子樹也就圖個每年結(jié)幾個紅紅的果子,沾點(diǎn)喜慶,誰也不指望靠柿子樹發(fā)財,但梁家坡的柿子樹,結(jié)的柿子又大又繁,尤其讓霜一煞,冰甜冰甜,沁人心脾,甭提有多爽快。于是她就站在路邊,有些依依不舍,她自己也說不上什么原因,竟會饞一口柿子。
都說千里姻緣一線牽,也該兩個老人認(rèn)識,在樹下轉(zhuǎn)悠的完老漢,看到她,竟不自覺地順手摘來兩個有紅又大的柿子,并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遞給她,說:
“大妹子,嘗嘗鮮,自家樹上的,不值錢?!?br />
她有些不好意思,白凈的臉上頓時飛過兩朵彩霞。她神使鬼差地拿起柿子,開口就咬柿子尖,這一咬,還沒下咽,就澀得一臉痛苦。
完老漢壞壞地笑了笑:“傻妹子,哪有這樣吃柿子的,要從柿子把上先吃,要不會把柿子氣死的,不澀才怪?!?br />
她臉更紅了,嘴里低聲嘟噥:“沒聽過有這么一說。”可她還是很聽話的,摘掉柿子把,從柿子屁股上咬了下去,可真怪,這次她終于嘗到柿子那蜜甜蜜甜的味道。
這樣,兩人拉起了家常,拉著拉著,竟惺惺相惜起來,似乎彼此都想把自己的心里話說給對方;拉著拉著,兩個人心里都敞亮了許多。他記住了她白凈賢淑的模樣,她也記住了黝黑剛強(qiáng)的形象。
她臨走時,完老漢給她裝滿了一籃子的柿子,并叮囑她把柿子放到瓷缸里,噴上一口酒,用麥草捂住,三天后,柿子就熟透了。
他很想挽留住她,說:“妹子,村里請的是陜西的大戲班子,可好看了。”
她紅著臉說:“等我安頓下娃娃的事,明年這會再來看戲?!?br />
“那我等你?!蓖昀蠞h急急地吩咐著,生怕手里的鳥飛了似的。
她挎著完老漢的一籃子紅紅的柿子走了,一走三回頭。
完老漢望著她的背影,傻傻地站了半天,直到過來一條狗過來舔了他一下,他才恍然驚醒。
完老漢不知不覺地走到自己的柿子園,翹起腳尖朝山下望了望,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如果她這次來,他一定要把她留下看戲,他知道他和她邁出這一步,需要多少勇氣,跨過多少溝坎,但完老漢覺得為了自己最后的幸福,他不管不顧了。
“吱”一聲,一輛小轎車停在完老漢跟前,把完老漢嚇了一跳,正準(zhǔn)備發(fā)火,車上下來一個穿紅羽絨服的女人,這不就是她嗎?完老漢一下怔住了。
“咋啦,大哥,不認(rèn)識了?”
“哦,大妹子,你真的來了?!蓖昀蠞h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
“不歡迎嗎?還是舍不得你的柿子?”
“歡迎,歡迎舍得,舍得!”
隨后,車上下來一男一女,都很嘴甜的叫著大叔,她介紹說這是她的女兒和女婿,專門送她過來看戲。
完老漢黝黑的臉上火燒火燒的,趕忙說:“今年的柿子比去年的好,你看,都紅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