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情】回靜寧(散文)
從廣義上講,我不止一次地到過靜寧仁大老家,只不過靜寧縣城是38年前到過一次。
2019年夏,入伏的第二天,陽光熱烈,空氣都是熱哄哄的,我乘坐大巴在38年之后,第二次走進靜寧縣城——應(yīng)靜寧縣文聯(lián)邀請參加一個采風活動。
38年前的盛夏,高考落榜的我失魂落魄,茫然無緒地游走了一圈,先是到寧夏固原我姨媽那呆了一周,之后萌生了一睹六盤山雄姿的愿望,就從固原乘車到達隆德,再從隆德?lián)Q車到達靜寧縣城。因為我的祖籍是靜寧仁大,祖父母都在老家,所以我從七歲跟著父親第一次回老家開始,前前后后回老家的次數(shù)不少于十次了,只是仁大在靜寧的最南端,我們回仁大是不到縣城的。那年我第一次到靜寧縣城,懵懵懂懂地不辨東西南北,先在車站旅館登記了一個房間,之后就近找了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燴面,最后在街道里盲目的溜達了一陣,就回旅館睡覺了。第二天一大早,坐上班車去仁大回老家了。
說心里話,從第一次回老家到好多年之后,對于靜寧我是不喜歡的,或者確切地說,對于父親的老家那個叫小灣的地方我很不喜歡。打我記事起,就不止一次地聽母親說起她和父親背井離鄉(xiāng)的原因及經(jīng)過:1960年春天,饑餓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家庭的屋頂,歷經(jīng)兩年多沒有消匿的跡象,開始有餓死人的消息蔓延,接著自家的親人相繼餓斃,剛開始還有棺材盛殮,及至后來,挖個坑埋尸體都成了一件艱巨的工程——沒有人有力氣舉得起?頭挖坑了。當時在洮河工地上的父親,好多天心慌意亂,便告假回家看視。千里奔波回到家的父親,跨進家門的瞬間就如遭雷擊——我三歲多的姐姐已經(jīng)餓死,六歲的哥哥已經(jīng)奄奄一息,悲傷過度疊加饑餓的母親,也形同枯槁。父親情急之下,簡單地收拾了一副擔子,前面的筐里坐了哥哥,后面的筐里放了一口鐵鍋和一床被子,父親挑著擔子,后面跟著母親,一聲撕心裂肺地長嚎之后,父母就背井離鄉(xiāng)了。母親每講一次,每一次都悲傷哽咽,傷心欲絕。我的舅舅家也在靜寧,因為女兒餓死這一心結(jié),母親在華亭生活了五十多年,回娘家僅有一次。
有了母親的灌輸,老家就是一個令人傷心的地方,從未想著回去看看,雖然知道老家有爺爺奶奶和叔父嬸娘們。第一次回老家是父親強迫的,那年我七歲,我的太祖母病危,發(fā)來電報,要父親帶我回老家,讓太祖母見一下出生在華亭的重孫。經(jīng)受了好多磨難,終于回到了老家,可是第一頓飯任憑爺爺奶奶哄,父親威逼,我就是咽不下去粗糙的高粱面(老家叫秫秫面)饃饃,勉強喝了一碗谷面糊糊,兩泡尿之后,肚皮又貼到脊梁骨上了。
之后回老家是1980年高考落榜之后。那年七月份回到老家,一直到十月份才回華亭。那是我在老家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先是跟上家門上的一個碎叔父給爺爺家放羊。碎叔叔比我小四歲,煙癮極大,每天一口袋旱煙面。我們每天把羊吆到石崖畔去放,說是放,但我實在不曉得在石崖畔放羊和吃草有啥關(guān)系,因為幾十群數(shù)百只羊整天在石崖畔爬上跳下,土都成了塵土,哪里有草的蹤影呢?我問碎叔把羊吆在石崖上吃啥,碎叔說吃土,我疑惑不解,他拍拍我的肩膀:狗,它不吃土再吃啥?我跟上碎叔學(xué)會了卷旱煙吸,還學(xué)會了搟羊,羊一旦吃苜?;蛘呗端菝浟硕亲?,立馬要把羊壓倒,用鞭桿在羊肚子上來回搟,否則就有被脹死的危險。我跟上爺爺學(xué)會了掃毛衣,拿一把禿掃帚,在地埂子上把那草屑羊糞蛋和碎土蛋蛋掃成一堆,擔回家煨炕。不可思議的是,那幾乎全是土渣的毛衣竟然能夠熱炕。在祖母的指揮下,我學(xué)會了推磨,只是推著推著就睡著了,好多次磨棍把磨盤上的糧食打散了,祖母便抱怨我推磨的功夫太淺。我還跟上叔父拽過抬擔,那應(yīng)該是天下最苦辛的活了,就是把人當牲口使喚著耕地。我不止一次地跟上嬸娘到泉溝里等水,凌晨兩三點就到泉溝排隊,挑一擔水的路程來回六里多路,水渾濁不說,還咸澀難咽,簡直就是喝鹽水。更讓爺爺高興的是,我學(xué)會了正宗的靜寧話,就是華亭人說的炒面客口音。
每一次回老家都是遵從父命,要不然誰愿意回那光山禿嶺,吃高粱面喝苦鹽水的老家呢?雖然華亭當時的生活也是饔飧不繼,但有青山綠水可看,喝得水清澈純凈,就是煮洋芋蛋也比高粱面好吃。
對老家印象的改變始于1998年,那年我回老家給祖父燒三年紙。雖然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但是當我踏上老家的土地,明顯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春意:昔日光禿禿的山梁,遍植蘋果樹,人們亢奮地在地里給果樹修枝打岔,澆水施肥。鍋里的吃食也是白米細面,帶皮的麥面、糜面饃饃早已經(jīng)成了歷史,我最發(fā)憷的苦鹽水也變成凈化后葫蘆河水,清澈純凈,無色無味。叔父從簡易的果窖里掏出紅的、青綠的蘋果讓我們嘗,說紅的是富士,青綠的是青冠,對于蘋果的名字和特點我一概不知,只覺得蘋果脆而不柴,甜而不膩、汁水飽滿,唇齒留香。叔父說那就是靜寧蘋果的特點。之后也多次回過老家,都不在蘋果采摘的季節(jié),要么清明時候,要么就是蘋果還在紙袋里,但近十年沒有少吃靜寧的蘋果,不管是老家拉來的還是朋友饋贈的,都是個大色艷脆嫩的上好蘋果,只是我與水果緣慳,再好的蘋果也是淺嘗輒止,用叔父的話說就是沒有口福。但靜寧蘋果的好我是堅信不疑的。
老家因為蘋果而走上了富裕路,人們過上了好日子,這是我的祖父沒有想到的,他老人家臨終前還囑咐四叔父,萬萬不可在地里栽蘋果樹,否則1960年餓死人的情景就會再現(xiàn),因為饑餓和死神較量過的祖父,實在難以接受蘋果樹替代小麥和玉米。好在祖父的擔憂是多余的,小灣的人們不僅沒有餓著,還家家建起了兩層樓房,開上了小汽車,不少人在縣城買了樓房,成了城鄉(xiāng)兩棲的人。
38年后回靜寧,是見證靜寧縣整村脫貧。在當晚的歡迎晚宴上,我見到了敬仰已久的王知三老先生,我上高中的時候就拜讀著他的文字;還見到了神交已久的陳寶全主席、詩人李滿強、小說家安甲丑、后起之秀蘇卷良、李安樂等,呂潤霞因為身體不適沒有見到,還有許多神交已久的靜寧文友也未能相見,留下了一份期盼。
躺在豪華舒適的欣葉酒店,想起38年前和期間多次回老家的經(jīng)歷,有如夢似幻,恍若隔世的感覺,不能自信。時至深夜,拉開窗簾鳥瞰,亮如白晝的燈光和車水馬龍都提醒我:你確實回到了靜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