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秋】白鹿寺行(散文)
文友劉溫讓在延長石油集團下寺灣采油廠上班,平時值守地在寶塔區(qū)與甘泉縣交界處的三縣峁上,在石萬路邊。
之前我曾兩去甘泉雨岔,往返就走石萬路。這是一條翻山路,這邊經(jīng)過萬花山,翻越三縣峁,那邊下去是甘泉石門。在我的想象中,溫讓上班的地方雖在公路邊,卻畢竟是荒山野嶺,他整天里守在這樣的地方,應(yīng)是很孤寂吧。我們早就說起,看什么時間走一趟他那里,看看他。
八月二十五日,正是星期日,正好溫讓相邀,我們即驅(qū)車從延安市區(qū)出發(fā),駛往石萬路。同行有趙文革、文革夫人李延玲、趙平安。
這次欣然前往,看望溫讓是一方面,另讓我們感興趣的是山上的涼風(fēng)。這一陣子城里中午還熱,借此機會去山上吹一番涼風(fēng),倒是快事一樁。再說,也不遠。
就是不遠,才過了萬花山,說話間便到了。山上果然清涼,已有初秋景象。又兼四望里漫山遍野的綠,又是一番涼意。我們在溫讓臨時值班室暫歇一刻,喝茶敘談。時間正早,可能是擔(dān)心我們大半天時間待在山上難免乏味,溫讓便思謀著給我們安排點活動,提議帶我們出去走走。他說山下石門鎮(zhèn)有白鹿寺,寺里有千年銀杏樹,也不甚遠,可以盤桓一回。
文革最鐘情于樹,聽這一說,當(dāng)時眼就亮了,興奮得無以倫比。我們也覺得是個好主意。當(dāng)下大家喝茶的心思也沒了,即便出發(fā)。溫讓自己開一部車,我隨他走,在前邊帶路。還是走石萬路,向南駛向洛河邊,四五公里后,接到了甘志路。
從甘志路再向左折東南,沿洛河邊走,先在其北岸行駛一段,再過橋折向南岸。也是四五公里,待爬上一處臺地后,已經(jīng)身臨寺門前了。
剛下車,乍聞陣陣佛樂傳來。這是經(jīng)揚聲器循環(huán)播放的,也算與時俱進了。時至今日,凡有些香火的寺院都是這樣。在我看來,分明是打擾佛門清靜了,也是掃興。如果是僧人唱經(jīng),則另當(dāng)別論。
這所寺院坐南向北,寺門兩側(cè)有石獸雕像,當(dāng)有千年歲月,剝蝕嚴(yán)重。我覺得像猴子,他們說像獅子。寺門是進洞式的,規(guī)模便不會大。
前院兩側(cè)各有幾棵柏樹,樹齡不一,最長者二三百年的樣子。兩側(cè)樹后各有幾孔低矮的窯舍,黃墻紅門。多見掛鎖,或一二敞開,并不見佛龕塑像。什么所在?不得而知。忽有一僧人從中閃出,挺身高個,健朗清爽。待我確看其可是真實僧人,人已不見身影,錯眼間都不及看清他手所持何物。西側(cè)窯舍后遠遠又是一排房舍,時新明朗,估計應(yīng)該是僧人的住所。
大家都急著看千年銀杏,便只顧向前。在路途中,溫讓已經(jīng)給我們講了這千年銀杏的傳說。傳說是初唐時,唐太宗命人從長安挑了銀杏樹苗,指定栽在白鹿寺附近的香林寺,結(jié)果這挑樹人竟將它錯栽在白鹿寺了。何以出錯,有兩個版本,一說是其人千里而來,實在是累壞了,實在挑不動了;一說是其人將兩處寺院搞錯了,錯將白鹿寺當(dāng)作香林寺了。我向來對這種傳說不感興趣,在我看來,它怎樣來到這里無所謂,重要是一棵樹活到了現(xiàn)在。
看到了,在寺院東側(cè)山墻下,果然有這樣一棵樹。乍見之下,一瞬里,我們都驚住了??吹剿麻T外那兩個石獸雕像時,我們就知道了,這所寺院建于千年之前,建于唐代,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F(xiàn)在一見這樹,我們毫不懷疑,它確有千年歷史了,甚至更久。這棵千年銀杏高可二三十米,占地面積計在半畝間。遠遠望去,這樹蓬蓬勃勃,郁郁蔥蔥,只看見樹樁軀干。只見其蔥蘢盛大,而不見其滄桑老態(tài)。走近其下,我這才看到了其主體軀干,高不可仰見,粗可幾人圍。其兩側(cè)跟部各有岐枝生出,都緊依軀干而長,粗亦可一人抱,而高不可仰見。整個軀體巋然聳立,巍巍而高,其上虬枝蒼勁,團結(jié)緊湊。最讓我震驚的是它仿佛截斷了時光之流,超然于四時之外,越千年而不老。當(dāng)然,樹有壽長,也不奇怪,黃帝手植柏,傳說五千年。這柏樹我曾見,起碼見滄桑。而眼前這棵樹,卻像青春常在。
現(xiàn)在,我離開樹下,遠遠而觀,已不同于初見,又是一番感慨。像這種樹,因為其兩個方面的特點,其壯、其久,從而對人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
凡偉壯的事情,因其超然的存在,往往都會對人產(chǎn)生強烈的壓迫感、沖擊力。人總是這樣,對于超然存在的事物,如果不能在現(xiàn)實上戰(zhàn)勝,在主觀上駕馭,便會自短自喪,自輕自賤,轉(zhuǎn)而將它抬舉至上,對它頂禮膜拜,神化它們,奴役自己。
我們往往而見,所謂神樹,就是這樣的存在。人們在其身上系滿了紅布帶,對它跪拜,向它禱告。在人們的眼里,它現(xiàn)在已非一種自然存在,已非一種自然生命,乃是一番超自然的存在,擁有著冥冥神力。
如果這種樹又正好生于寺院道觀,就像這棵千年古樹,它之被神化,被視為神跡就更不用說了。而對我來說,就像現(xiàn)在,這棵千年古樹卻是我可以自由對待的,而作為一種審美對象的存在,是我欣賞壯美對象的存在。此刻,這樹獨立無傍,自成天地,巍峨如高山,浩蕩似大江,偉哉!壯哉!其浩蕩之勢,浩然之氣直逼人面,直懾人心。
這就是壯美的力量?,F(xiàn)在,我也在承受壓迫感、沖擊力,但卻不致壓倒我,沖垮我。在這種過程中,它只會開我狹隘,長我志氣,將我導(dǎo)向崇高,引向廣闊。
同樣作為生命,人生不滿百歲,而樹可越千年,這讓自許為萬物之靈的人們情何以堪?據(jù)說世界上最年長的樹為生長在瑞典一座山脈上的挪威云杉,已壽達九千五百年?;蛘咭阎寥f年,現(xiàn)在還在生長。其生也,我們的祖先才剛進入新石器時代,這萬年之間,消逝了多少代人?。〔挥谜f,不用多少年,我們的肉體已化為塵土,它還會大尺度地活著。站在這種樹下,仍然是一種巨大的壓迫,是會讓人自卑悲愴的,使其感嘆人生苦短,而傷感迷惘。其實大可不必。人之肉體生命或不過百年,而欲比于樹,乃是以己之短比他之長,分明是自尋煩惱。人雖以肉體為載體,肉體生命卻非其本質(zhì)。在本質(zhì)上,人是一種主觀性的存在,是一種精神性存在,而精神是可以永恒長存的。這才是人之所長,是其他物類所不能比的。“神龜雖壽,猶有競時”,萬年之杉,也有終期,而人生是可以永恒的。問題只在于,先須人覺悟自己的生命,不像其他物類那樣去活。
也許銀杏樹本有可壽長的基因,又幸得栽植于洛河川深厚的沃土中,而成就其千年奇跡,青春不老。或者我也可以作一番煽情的聯(lián)想,說是洛河滋養(yǎng)了這棵銀杏樹,成就了它的奇跡。不可否認(rèn),它還得益于這所寺院神秘外衣的庇護。
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絕對不相信什么神跡的作用。這樹是奇跡,但并不神秘。
近幾年,一棵千年銀杏在網(wǎng)上大火,在國外社交網(wǎng)站上被轉(zhuǎn)發(fā)了五六萬次。這棵銀杏樹位于西安市長安區(qū)羅漢洞村終南山觀音禪寺內(nèi),據(jù)傳為李世民親手栽植,距今1300多年。網(wǎng)上所傳照片為深秋景象,網(wǎng)友形容為一場平地爆炸,一場沖天大火,正是轟轟烈烈一天金黃,眏黃了方圓一片天地,美得驚天動地,美得讓人淪陷,截斷了時間之流,照亮了千年歷史。
不用說,待到秋來秋深,白鹿寺的千年銀杏也是如此景象??!所區(qū)別者,其于通衢大道,夷以近,則游者眾,知者眾;其于深山僻地,險以遠,則至者少,知者少。
觀音禪寺的銀杏樹,白鹿寺的銀杏樹,一南一北,都關(guān)乎李世民,我即便相信,這就不是傳說了,而是歷史的真實。照此說來,這兩棵銀杏樹便是一時所栽,當(dāng)是同一行動,同一事件,乃是真正的姊妹樹。最令我驚奇的是,看這兩棵樹的徑圍高度,看其氣質(zhì)形態(tài),竟是極度的相似,它們是真正的姊妹樹??!
我并不關(guān)心李世民之與佛事的關(guān)系,在這里,透過這越千年而生機盎然,輝煌燦爛的銀杏樹,我仿佛真切感受到了所謂大唐氣象,感受到了李世民恢宏的氣度,感受到了他遮掩千年而久的身影。
很快,我便走出了這棵樹,一個人走向殿前廣場。這里擺放有一些走過千年的佛事物件,幸有保存完好的幾件,其兩個神獸極是可觀,高古樸拙,講究大氣。不用說,它們的美跡都是因為寄于佛事,借了人家的門庭,才得以誕生、久存。還是一些折壞的,模糊不辨的。它們皆剝蝕嚴(yán)重,但還是能看出來,其風(fēng)格都一致,為同一時期造就。這些物件都可視為文物,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和文化價值。
只可惜,我對這種東西缺乏興趣,說不出什么名堂。關(guān)于佛事,揚棄其神秘的宗教外衣,才是我關(guān)心的。佛是什么?按其本義,佛乃迷而覺的人,就是眾生之覺悟者。最初在小乘佛教里,釋迦摩尼本是被當(dāng)作一人生導(dǎo)師,就像我們中國人對待孔子那樣。這里沒有神秘色彩,這才是我感興趣的。就是在這種興趣下,我收獲了一些重要的啟示,比如其無相思想,其明心見性。
相比之下,我對大殿中那些粗糙的后人塑制的造像毫無興趣,主要是嫌它們基本沒有藝術(shù)性,無可觀性。
大殿里香煙繞繞,經(jīng)幡幢幢,倒是收拾得潔凈,安排得有序。我便知道,這里的和尚不像假和尚,他們在勤謹(jǐn)?shù)夭俪址鹗?,認(rèn)真地過其出家日子。見此情景,我不僅又想起剛才遇見那位年輕健朗的僧人,惜其青春正好,竟將自己白白耗在這里。
直到現(xiàn)在,站在大殿門前,我才大體看清了白鹿寺的全貌,才基本了解了它的布局情況,從而知道了其選址設(shè)計的用心。
白鹿寺坐南面北,依山勢而建,所占地基為緩坡臺地。前述剛進入寺門的前院在最低處,為第一層級;從北而南,再進為第二層級,千年銀杏處于這個層級;繼續(xù)向南,拾級而上,為第三層級,便是殿前廣場。香客游人如此而進,對第三層級上之殿中主佛尊神便取仰視角度,正在于使主佛尊神至上尊嚴(yán),而引香客游人生信仰之心。那銀杏樹巍然醒目,卻偏于東邊山墻下。剛進入寺門時,是看不到銀杏樹的,人們舉目所見,都在主軸線上,只有大殿赫然在前。如此設(shè)計安排,也真是煞費苦心了。
整個寺院占地約可二三十畝,屬一個中等寺院吧,聽說那位于下寺灣鎮(zhèn)界內(nèi)的香林寺規(guī)模要更大一些。
至此,我此來白鹿寺的游歷已經(jīng)結(jié)束,而我的幾位朋友竟還在那銀杏樹下徘徊。
文革愛樹,這次相遇,一定讓他大飽眼福,一定讓他深陷其中。他將會跟這棵千年古樹進行怎樣的一場對話呢?應(yīng)該是費時間的。
本來,他們也要離開了,但卻在欄外看到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繞樹七匝,怯病延年?!边@種聯(lián)想很好理解,就是期望沾一點這棵千年古樹的青春氣、長壽氣。這是一種意想性的聯(lián)系,正是我們文化的特點?,F(xiàn)在,他們幾個正在那里認(rèn)認(rèn)真真、虔誠恭敬地轉(zhuǎn)圈呢。
我便坐了下來,抽支煙,等他們,順便為那些殘破的石件拍照。等他們繞完了圈,再等他們禮了佛,燒了香。
我說了,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我從來不磕頭禮佛,燒香禱告。多年前,我跟同學(xué)去了一次白云山,隨著他們上了十元錢的布施。這件事情如果能算上,那只說明我當(dāng)時的覺悟還不夠。
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白鹿寺何以這樣命名,應(yīng)該也有一個神奇的說法,這并不重要。我們離開白鹿寺時,那佛樂還在播放著,那機器不知疲倦。
再見了,白鹿寺,我心里裝走了你的千年銀杏和殘破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