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思
　　 秋天蟋蟀叫得急促，失眠，就數(shù)。第N個一百遍，再叫，不是秋蟲，是編輯群。陌小雨老師編文，上午不語，下午發(fā)力，晚上發(fā)狠，這點像蟋蟀。得意處，就群里自言自語，自得其樂。群聲設(shè)為蟋蟀，夜深不擾民?？词謾C，四點半，老師五萬字長篇，編按進(jìn)行時，顯然，進(jìn)入了角色。
　　 既無睡意，起身，陽臺看花。三角梅如我，也不睡，月光下和太陽下一個樣，聊無趣味，這不能怪誰?！?善讀書者，要讀到手舞足蹈處，方不落荃蹄；善觀物者，要觀到心融神恰，方不泥跡象?！毙∮昀蠋熥龅玫剑也蝗缢?，讀書、看物都不善。
　　 東方欲白，無雨無霧無霜，葉欲黃未黃，歸雁無蹤，初秋，和夏天一個樣。月牙征稿“秋”字，像鋤禾日當(dāng)午般煉著，無感。要文思泉涌，許是環(huán)境值秋，或心境如秋。
　　 秋文讀過許多，好像記得一些，還藏了本宋玉的。以前覺得宋玉的字碼得好看，現(xiàn)在再讀，還是五體投地。他人也好看，我跟月牙講要給宋玉平反，那句俗話“才過宋玉，貌賽潘安”，對他不公，以為是他“偏科”。有靈感，就寫宋玉，寫他才貌雙全，寫他悲秋第一，真就這么寫。嘚瑟，呷杯釅茶敬自己，和周公更無緣。
　　 原來《九辯》背得出，現(xiàn)在記性不如從前，只記得《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沒宋玉的花哨，字砌得凄切，碼得實在。也難怪，馬致遠(yuǎn)用不著巧令辭色，辯白好不好色，撩不撩妹。
　　 人老了，心慈，淚點低，吟這小令就想哭，因為家兄走的時候怪他案頭的石頭不吉，那石就叫“枯藤老樹昏鴉”，我把那方名石丟進(jìn)他雜屋，眼不見為凈。
　　 心里翻涌著思秋小曲，寒意陡起。想來，好文字，就能改變氣溫，足以影響氣候?！鞍?、阿、嚏!”，畢竟在秋，莫要管他宋玉、馬致遠(yuǎn)了，是加衣，還是復(fù)睡？
　　
　　 二、聲音
　　 有聲音就有味，比嚼檳榔有味。
　　 再貴的留聲機，有些聲音記錄下來，斷不可能，如《花落的聲音》，但張愛玲幾百字就碼起來了，有聲有色，效果遠(yuǎn)比數(shù)碼產(chǎn)品韻味。因此，我喜歡聽文字錄音，據(jù)說，稍過得去的HI-FI大洋上萬，我燒不起，用“文字牌”還是合適。此后，聽過蠻多，順耳的就收藏了。
　　 文字，當(dāng)數(shù)碼產(chǎn)品用，有諸多妙處。一是過濾，沒有雜音，只錄你想要的；二是靈敏度高，能捕捉欲發(fā)未發(fā)，尚在物事喉嚨里面的聲音；三是有混響，原聲混以字效，在若干個“哈姆雷特牌音響”共鳴，就變成若干不同品味的聲音，而且同一位哈姆雷特，不同境況音韻也不相同。
　　 我“拜訪”了一些有名的“錄音師”，佩服朱光潛，他是高人，講究“靜之趣”，覺得好的聲音有時被糟蹋了，“你就請伯牙向他彈琴，他也只聯(lián)想到棉匠彈棉花”，搞半天才曉得，他不甘寂寞，他要的是“趣”，“那處處領(lǐng)略到趣味的人決不至于岑寂”，他就是個識趣的人。
　　 周作人喜歡沉默，他講“多說話傷氣，多寫字傷神，不說話不寫字大約是長生之基礎(chǔ)，不過平常人總不易做到。”結(jié)果，他也做不到，就這《沉默》，還用掉了稿紙三張。還是葉圣陶不做作，只怕毫無聲息，秋天蟲子如果不鬧點動靜，都可牢騷篇美文來。
　　 我喜歡的，還是雨聲，秋天的雨聲。春雨有功用，但沒多少響動，藏頭縮尾，“潤物細(xì)無聲”。秋雨就不同了，時大時小，或急或慢，配以落葉掉地，回雁鳴歸，都交響樂了。
　　 早兩天下雨，專門去了岳麓書院，因為懷舊，因為那年和余光中在雨中有過約會。喜歡先生，是因為他那篇《聽聽那冷雨》，他的雨聲，是用好看的文字層層疊疊碼起來的，不同凡響，我從未聽過雨聲還有那么多韻律，那么多滋味。他來書院演講必須得去，仰慕真人聆聽真聲。那天在雨中，他講得有味，我聽得入迷。如今，灰色屋檐還是雨滴成排，誰會向我解說雨聲呢？
　　 聽聽，那冷雨，一直下，落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