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奇遇(小說)
這件事講出來你準(zhǔn)保不信。
那是北京最炎熱的一個夏天,正值黃昏,銀白色的太陽依舊高掛著,在摩天大樓的頂端恣意釋放著火焰,炙烤著一座又一座城堡般臃腫的寫字樓,聽得到樓外懸掛的一排排空調(diào)主機(jī)嗡嗡的吼叫聲,像成百上千個憤怒的炸藥包,隨時都會爆炸。
我和青果拖著兩個笨重的旅行箱,走出了地下旅館的大門。家里終于同意了我們的婚事,長達(dá)一年的蝸居生活也宣告結(jié)束。此時,口袋里只剩下買一張火車票的錢了。我們盤算著,如何用買站臺票的方法混進(jìn)檢票口,逃票上車。
出旅館二百步,就是9路車起始站。小站不大,卻有幾十輛班車擠靠在一起。車站旁的站臺上,簇?fù)碇鴣碜蕴炷虾1钡哪心信?,攜著大包小兜,等候著京片子司機(jī)打開車門。來朝陽區(qū)辦事的人都知道,去西站,這是最便捷的一路車。我把兩個箱子先搬進(jìn)車門,再扶青果坐上靠前座位,她有暈車的毛病,如今又懷上我的孩子,一點(diǎn)都馬虎不得。
車內(nèi)冷氣還沒開,團(tuán)團(tuán)熱氣迎面撲來,像進(jìn)了蒸籠一般。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邊用衛(wèi)生紙抹著臉上吱吱下淌的汗水,一邊從挎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青果。這時,車門處閃進(jìn)一個高個子男人,五十多歲,戴墨鏡,穿一件印有洋文字母的黃色文化衫,大搖大擺,派頭十足。我一眼就認(rèn)出他是我們村的本家大哥李留根。雖然他比我大二十多歲,但論輩份,我們還是平輩。
“留根哥!”我驚喜地朝他打招呼,沒想到能在這里遇上他。
他愣了一下,隨即定了定神,似笑非笑地說:“是三弟啊,在北京打工?”
我看看青果,模愣兩可地?fù)u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正待說話,他身后飄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金黃燙發(fā),瓜子臉,茶色太陽鏡,紅旗袍,肩挎一個別致的白色小包,臉蛋粉皮嫩肉,苗條極了,十足電視里出來的人兒。我一臉驚訝。那女子瞥我一眼,又看看留根,然后揪了留根的褲腰一下,留根趕忙跟我笑笑,隨那女人朝后排去了。
這時,車外好像起了風(fēng),塵土飛揚(yáng),伴著一股涼氣,擁上一群民工,花花綠綠的鋪蓋卷扭七豎八堆在一起。頃刻之間,車廂里擠得水泄不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熏人的汗臭味。
留根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他可是我們那地方的場面人物,據(jù)說跟中央某大領(lǐng)導(dǎo)都能通上話。更奇怪的是,他怎么會結(jié)識那么時髦的女人?他一向很顧家,是我們村公認(rèn)的正派男人。難道他是來北京出差?來開會?來旅游?還是出國?拉關(guān)系?要么真是掛女人?留根是我們縣城最大的那家銀行的行長,憑我有限的閱歷怎么會想得出他來京城做什么?反正他能耐極大,大到我無法想象。雖然我們是本族,但祖墳都不在一起了。我從小調(diào)皮搗蛋,初中時跟老師打架,被學(xué)校開除,后跟別人干起了泥水匠。自己吃多少拉多少,自己最清楚。剛才,他能跟我搭話,還稱我“老弟”,已經(jīng)夠高看我了,過去可是從來只點(diǎn)頭不搭腔的。
在整個石板頭村五百戶人家,我們李姓是個大族,留根是這個家族中最早發(fā)跡也是最有能耐的人。在我光屁股的年齡,他就混到縣城的信用社主任了,穿西裝,打領(lǐng)帶,戴洋表,住三百平的房子,開過紅旗、伏爾加、奧迪,還有自家的車庫。據(jù)說,他掙錢就像秋天摟柿葉一樣容易,一摟一大堆。記得是90年代初,他回村里辦事,從腰里拔出一個磚頭大小的鐵塊,對我娘說:“嬸子,你用這東西,和你山西的大哥說說話吧?!蹦锇胄虐胍桑骸按笾蹲?,你不是在跟我說西游吧?”他向我娘要了我山西大舅的單位電話,熟練地?cái)[弄著上面的按鈕,不一會說:“通了?!蔽夷镖s忙把耳朵壓在那鐵塊上,果然聽到了大舅那熟悉的帶點(diǎn)結(jié)巴的聲音。大舅離家十多年,姥爺去世都沒回來,我姥姥家就剩這一個親人了。娘激動得老淚縱橫,簡直是泣不成聲。以后,娘見人就說:“留根這孩子,有本事?!?br />
后來我知道,留根哥的那個鐵家伙名叫“大哥大”,是現(xiàn)代手機(jī)的老祖宗。
據(jù)說留根在縣城很有勢力,許多政府的頭頭腦腦都和他是把兄弟。這也許是傳說,但有些事情是明擺著的,你不能不信。他把他家許多親戚都安插到了銀行系統(tǒng),這種能耐,據(jù)說副縣長都辦不到。我小時的伙伴海柱是留根的小舅子,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到銀行上了班,如今都混成鎮(zhèn)里信用社主任了。他每次回村,都會開著單位專配的黑色桑塔納,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神氣極了。
回首往事,我對留根的崇拜又增加幾分。正如我娘所說,留根是俺們那里最有能耐的人。不知何時,公交車已駛過宣武門,在即將到達(dá)長椿街時,留根從人堆里擠了過來,他拉著我的手,一臉嚴(yán)肅地說:“老弟,還是你活得自在。記住,以后對誰也不要提到我!”他生怕我逃掉似的緊握著我的手,眼睛里射出一道銳利的光,我感到有股涼氣從手指直達(dá)脊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覺。剛才對他的輝煌的美好回憶,頓時化作一片疑云與茫然。我下意識地點(diǎn)著頭,看著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鼓鼓的牛皮紙袋,塞進(jìn)我的挎包,低聲而有力地說:“這個我已用不著了,送給你。”“這……”我不知袋里裝的什么,正要推辭,他已經(jīng)不見了。
這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窗外華燈初上,飯店、賓館、政府大樓彩燈射燈交相輝映,變成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京城畢竟是京城啊,那一個射燈一晚上的耗電量據(jù)說比100戶農(nóng)民一年的用電量還要多。汽車?yán)^續(xù)向西站駛?cè)?。我和青果按捺不住好奇心,在昏暗中偷偷拉開挎包,小心打開那個紙袋,天哪,原來是一疊大鈔,數(shù)數(shù),正好一萬元。還有一塊金光閃閃的手表,我一眼就認(rèn)出,是留根戴了幾十年的那塊名表,西鐵城牌的,全村人都見過。他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給我?他真的錢多得沒處花了?還是……有什么目的?青果卻不管那么多,剛才還暈車沒精打采,現(xiàn)在像打了雞血似的,眼睛直放光:“傻瓜,你們是本家唄。他看你寒磣,幫你唄。”我有點(diǎn)相信了??墒牵@種幫法也太離譜了吧?我想起留根剛才的話,還有那果決而又無奈的目光,莫非他真的在外面扯女人了,怕我抖出去?嗨,如今有錢有勢的,幾個不扯女人?我一個砌磚壘墻的,會管那閑事?再說,我管得了嗎!摸著那疊錢,我也顧不上想那么多了。
留根真是我的貴人,他的出現(xiàn)改變了我和青果的命運(yùn)。那天晚上,我倆不僅沒有逃票,還生平頭一次體驗(yàn)了睡臥鋪的感覺。在搖籃般的臥鋪上睡覺,那種幸福的體驗(yàn)是從前無法想象的。想著過去在京城公交車上逃票被列車員揪出時的可憐相,不禁感慨萬千:咱一個鄉(xiāng)巴佬,出門矮三截,怕的就是別人看不起,要是兜里有錢,孫子才做那丟人的事呢。
回到石板頭,家人見我和青果生米已成熟飯,孩子都要生出來了,為了體面,很快為我們舉辦了婚禮。有留根給我的錢墊底,我置辦了一桌很像樣的酒菜,請村干部們來家山吃海喝了一頓。還把遠(yuǎn)親近鄰都喊來,支起八桶水大鍋,白菜豬肉飩粉條,光是白米飯就燜了一水缸。二百多口人一起吃飯,男女老少,熙熙攘攘,那場面、那情景,真叫排場。
這天晚上,一向看不起我的大哥竟也提著兩瓶二鍋頭來和我嘮嗑。酒酣之際,問我:“老三,你電話里說連買車票的錢都沒了,是不是又去西郊工地借劉老剛的錢了?”我正喝得興起,脫口道:“老剛的錢能借?驢打滾,還不起。是留根幫了我。”話一出口,壞了,我想起留根的囑托,但改口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哪個留根?”大哥眼睛瞪得像雞蛋,語氣怪怪的。
“就是村頭二叔家的留根唄。是他在車站借給我一點(diǎn)錢?!蔽抑来蟾缭辛舾o侄子找事干,結(jié)果錢花了,事沒成,大哥至今記恨,聽不得別人說他的好,如今話已出口,只好順?biāo)浦鄯笱芩?br />
誰知大哥聽后一臉的狡黠:“你凈拿鬼話蒙我!”
我知道他不信留根會有如此善舉,就輕描淡寫地說:“也是碰巧,在北京西站遇著了,就向他借了點(diǎn)錢?!?br />
青果怕我說露嘴,趕忙說:“是哩,就是兩張車票錢?!?br />
大哥問:“你們回來有幾天了?”
我說:“還不到半個月?!?br />
大哥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又看看青果,半天沒說話,他那怪怪的眼神,讓我心里直發(fā)毛。只見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一字一頓地說:“留根早就死毬半年了!”
我的腦子轟的一下,頭發(fā)都豎了起來:“不會吧?半個月前我們在北京9路車上見的面,他還跟我握手哩。”想起留根那只冰冷的手,我感到一股涼氣又爬上了脊背。
青果的聲音也走了調(diào):“他還帶著一個挺洋氣的女人?!?br />
娘在一旁緊張地叫著:“老天啊,異氣,異氣?。 ?br />
大哥對娘手一揮:“別聽他瞎扯!”然后眼睛緊緊盯著我:“你剛才一會說他在西站,一會又說他上了9路車,你是在哄小孩吧?”
我想辯解,青果直朝我瞪眼睛,那目光竟和留根盯我時一模一樣,我緊張得趕快拍腦門:“喝多了,喝多了?!?br />
大哥點(diǎn)上一支煙,一邊望著裊裊升起的煙圈,一邊向我講起半年前村里發(fā)生的一件事。
去年春節(jié)前,下了一場雪,那雪好大,如棉絮般鋪天蓋地,許多樹枝都被壓斷了,大街小巷到處是小山似的雪垛。留根開著他四個圈的奧迪回了村,路上肯定不好走,那車轱轆上還套著防滑鏈呢。他像往常一樣熱情和氣,見到每個人都停車打招呼,他說要去老宅掃雪,怕大雪把房子壓塌了。你知道,那老宅在村西頭的山坳里,你還是光屁股時那房子就沒人住了。家人等到天黑還不見他回來,就去老宅尋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已吊在院里的老桐樹上,變成一具僵尸了。停喪那幾天,山外開進(jìn)來幾十輛小車,縣里的許多頭頭腦腦都來給他吊唁。我親眼看到,有個人在留根靈前燒錢,全是真錢啊。可是,留根為什么要上吊呢?大家都感到很蹊蹺。有人說,那個老宅長年沒人住,是留根中了邪氣。也有人說,留根在銀行犯了事,他過不了那個檻,只好自我了斷。還有人說,留根和那些當(dāng)官的共同犯了事,被上面審查,他們丟卒保車,逼他走上了絕路。沒過幾個月,上面還真有人來調(diào)查,留根一家人都絕口不提上吊的事,一致說是“心臟病突發(fā)死亡”,你說怪不怪?
聽了大哥的講述,我感到疑竇叢生。如果他所說是真,那我遇到的留根又是誰?如果我的遭遇是真,那他講述的事又當(dāng)如何解釋?我仿佛又感覺到那只冰涼的手在向我伸來,那閃著寒光的眼睛正絕望地盯著我,莫非這世界上真的有鬼魂?
我試探著問大哥:“留根上吊了,可是你……親眼所見?”
大哥一臉自負(fù)地盯著我,緩慢而有力地說:“笑話!是我爬上樹給他收的尸,我能不清楚!”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朝頭上涌,一邊說著“喝多了喝多了”,一邊搖搖晃晃回了新房。我想知道那錢和表是否還在。
昏暗的節(jié)能燈下,幾只蚊蟲在空中盤旋,青果怔怔地坐在床頭,正望著桌上那個鼓鼓的挎包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