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老屋的故事(散文) ——當時只道是尋常
老屋確實老了,在春日的午后,像個瞇著眼躺在竹椅上酣睡的耄耋老人。
那淺黃色泥墻上的裂縫,怵目驚心,仿佛是老人臉上的皺紋,寫滿了歲月的滄桑。
一股股濃厚的泥土味,從泥墻里漫散出來,我隱隱聞到了父母的一些氣味。
據(jù)說,老屋的泥墻是母親嫁給父親后筑的。屋頂上的瓦片還是母親的一部分嫁妝。用母親的話講,若不是父親承諾贍養(yǎng)外公、外婆兩位老人,打死她都不會嫁給父親——這種話,母親通常都是與父親吵架時候或吵架結束后講的。
多年后,背對陽光,恍惚想起中年母親那副憤憤不平的模樣,我仍感到有幾分好笑。這略顯豁達的笑聲,慢慢融入陽光里去。
陽光在泥墻上走動,枯葉在老屋的瓦片上滾動,那些陳年舊事卻是在我腦海翻動,而很多陳年舊事仿佛又都是從老屋里“走”出來,鉆入我的腦海。
我人站在外面,有些出神地望著陳舊的木門,心卻早已飄進老屋里了。
“想吃什么嗎?我?guī)湍阒?!”母親走到身邊問,帶著一絲期盼。
“還不餓!”我搖搖頭,輕輕問母親:“那年我是在老屋的哪個房間里出生的?”
母親低頭想了想,就指著老屋最里面那個房間說:“你和你二姐是在最里面的那個房間出生的,你哥和你大姐是在以前做廚房的那個房間出生。你們幾兄妹,只有老五不是在老屋里出生……”后面母親還說了什么,我就不大留意了,心神完全陷入一種深沉的冥思之中。
我反復地想,在我呱呱落地那一刻里,父母是怎樣的心情?悲大于喜呢?還是喜大于悲?當時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我出生前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了,注定不會因為我的到來而欣喜若狂。最高興的人,估計就是接生婆了——畢竟,她“村里第一接生能手”的招牌沒有被毀。
“以后見到接生婆時,要好好打招呼?。 蔽亦哉Z了一句,抬起腳,默默走進老屋,走進最里面的那個房間。
與二姐一起在里面出生的房間,由于陽光照不進來,一片昏暗。那破舊不堪的木窗,顯然已失去了采光的功能。早年淺黃色的墻壁,也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幾只雞因為我的意外闖入,擠在一個角落,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像是警告我不要再往前走了,不然,別怪它們對我不客氣。
這就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嗎?我伸手輕撫黑乎乎的墻壁,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外公、外婆兩位老人。
他們的晚年生活,老屋一邊詳細記錄時,也一邊記錄了我成長的印記。在我趔趄摔破飯碗的地方,有過他們關切的目光,也有過他們安慰的話語。
當我在老屋里第一次可以敞開肚子吃肉的時候,卻是以外公的生命作為代價。外公是在老屋里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我當時真的太小了,完全聽不懂母親跟我說“你外公不在了”這句話將意味著什么,只是一個勁地與幾個玩伴去搶院墻下那些沒炸響的鞭炮,一邊搶,還一邊奶聲奶氣地嚷:“白天有肉吃,中午有肉吃,晚上也有肉吃,太好了哦!”
“是啊,有肉吃,真的太好了!”幾個玩伴同樣不明就里,跟著我一起嚷,稚嫩的聲音甚至湮沒了一些大人悲愴的哭聲。
后來目送一群大人把外公的靈柩扛出老屋,我也沒有任何悲傷。直到聽見姨父和姨媽說他們下午就要回家了,想到以后要很久才能再見到他們,我才潸然淚下——為生離,悲。
死別的痛,老屋先替我保存起來。面向夕陽,卻默然不語。
到了來年,新墳變舊墳。
墳頭上的草啊,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悲愴的哭聲再次充滿老屋,是外公走后的第四年,一個露水清冷的早晨。外婆走完了她的人生歲月。我背著書包準備去上學,母親攔住我:“四啊,你外婆不在了,今天就不要去學校了啊!”我似懂非懂,有些忐忑地把書包卸下,跑到灶邊,幫父親燒水。
家里照例來了很多親戚,宰豬、殺雞、洗碗、淘米,忙得鍋碗瓢盆“乒乒乓乓”響。老屋如同一個大容器,不管是悲愴的哭聲,還是雜亂的腳步聲,抑或溫熱的淚水,都默默接納,猶如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外婆道別。
“唔——時辰到,上路!”鬼師挺直了腰大喊。是在一個灼熱的上午。
眼看一群大人把外婆的靈柩抬出老屋,眼看她老人家的靈柩埋入土中,我依舊沒有哭。那種死別的痛,仍是由老屋先替我保存。然而,夕陽映照下,老屋卻隱隱有些落寞。
墻壁上的裂縫,更加刺眼了。
我十三歲時,騎著自行車到異鄉(xiāng)求學,最初一段日子,經(jīng)常夢見老屋。很多時候想家,其實是懷念老屋所贈予的美好時光,以及一切美好的感受。我頭一次覺得,老屋很像一個親切的長輩。
等待我出生,然后,為我遮風擋雨,注視我成長。
又一個西風凋碧樹的季節(jié)了。
夕光如金的傍晚,大我七歲的哥哥忽然帶了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姑娘走進老屋,父親樂得眉開眼笑,老屋也因為這個美麗姑娘的走入,多了一抹明艷的色彩。有好幾次回家拿生活費時,我都在老屋里看見姑娘勤快的身影。她耐看的臉,有些嫣紅。
我叫她姐。父親私下讓我叫她嫂子,我并沒有聽從。也許是因為哥哥和她還缺一紙證明。
二人盡管兩情相悅,但一波三折后,最終仍是不能成為眷屬。老屋卻無辜地成了罪魁禍首。
父親抱孫子的愿望落空了,整個人變得不可理喻起來,一天到晚罵罵咧咧。原本讓他年輕時引以為豪的老屋,竟成了他難以啟齒的話題。有一次我回家拿生活費,他瞪著我:“讀那么多書做什么?她爸來我們家看了看,回去后就不同意她嫁給你哥了,你知道為什么嗎?我告訴你,因為我們家還是爛瓦房!”
“關我什么事情?”我頂撞了一句,如是捅了馬蜂窩,父親當場暴怒,朝我大聲咆哮:“關你什么事?你要是回來,不去學校讀書了,跟我在家種一、兩年地,到時蓋了幾間平房,我就不信,你哥還娶不到老婆!”
“你還是跟我哥商量去吧!”我怒極而笑,頭也不回地走出老屋,任憑父親在里面罵罵咧咧。
父親足足罵了一年。來年隆冬時,傻大姐出嫁了,酒席是在家里辦的,來了很多親戚。姨媽明顯老了很多。因為辦的是喜事,這次老屋不再被淚水浸泡。偶爾有小孩的哭聲,沖入歡笑聲中倒也不是十分突兀。“慢慢吃啊,辛苦你們了!”十六歲的我陪父母給親戚們敬完酒,獨自坐在一張木沙發(fā)上,心里想——貼在墻上的紅紅“囍”字,儼然是老屋最后的榮光了。
來不及感傷,我就陷入了父母的爭奪戰(zhàn)中。一個勸我繼續(xù)讀書,一個叫我不要再讀書了,回家種幾年地,把瓦房變成平房。
“我就是不讓他去讀書了!”父親恨恨地說。
母親毫不示弱,據(jù)理力爭。二人白天吵,晚上吵,以致家里雞犬不寧。我只能像老屋一樣,默然不語。最后是父親妥協(xié)了。
于是,我?guī)е赣H的希望和父親的憤慨,再次走進那個熟悉的校園。老屋雖然還能為我遮風擋雨,但父親層出不窮的抱怨,使我不斷地拒絕老屋的庇護。
很快,三年的高中生活就結束了。我輾轉到更遙遠的地方求學。
家里人在老屋前頭建新宅時,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兩年多了。父親最先搬進新宅里住,這時老屋不再是他難以啟齒的話題,哥、嫂卻成了他抱怨的對象。
我有時只是在電話里安慰父親幾句,沒有太多精力或閑情理會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抱怨。也很少回家。
下班之后,要么看一些書,要么寫一些似乎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文字,打發(fā)時間。
并沒有想到,忽然有一天,一篇關于外公的散文《懷念他不張揚的愛》被一家雜志社錄用了。后來收到160元稿費和樣刊時,我起初有點激動,讀了樣刊里的個人作品后,卻滿懷惆悵。
第二天早晨,迫不及待地趕到火車站,坐火車回了一趟家。母親還住老屋,屋里顯得有幾分人氣。我坐在屋檐下,閉著眼,聽手機里的幾首老歌。陽光正好,暖洋洋的,不知誰家的某只公雞突然不守規(guī)矩,發(fā)出一串串嘹亮的打鳴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竟有幾分韻味。
外公、外婆兩位老人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腦海盤旋。那種死別的痛,經(jīng)過多年的沉淀,如潮水般沖擊我的心房,一波接著一波,洶涌而磅礴。念及他們的好,我沒有哭,眼睛卻不由地紅了。
睜開眼,看見孩提時的一個玩伴從鄰居家走出來,我起身笑著打招呼:“好久不見了,還好吧?”
孩提時的玩伴只是“嗯”了一聲,神情有些冷漠,也不停下,急匆匆地朝著他家走去。
“也許會有一群人陪你笑,但未必會有一群人陪你哭!”我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坐到椅子上,瞇著眼睛,感受陽光在身上流淌。同時,也在打撈一些斑駁的往事。
更多的人生況味,需要走進老屋里面,才能理解。
好像是兩年后吧,母親也搬到新宅里住了,從此老屋就徹底荒廢了,漸漸變成雞、貓、狗的樂園。
父親偶爾跑進去罵罵那些不好好下蛋的母雞。他粗獷的嗓音,有時在老屋里回蕩了一整個下午。
……
以上,便是老屋的故事。
我從老屋里走出來時,母親已經(jīng)做好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