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彈弓(散文)
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們這一群孩子玩彈弓玩得火熱。孩子們結著伙到林子里去打鳥,彈射技術優(yōu)異者,每每大有收獲。
孩子們作彈弓用的皮筋,多是取自自行車或馬車的輪胎,而以馬車的輪胎尤佳。父輩們雖然嚴厲,但都能滿足孩子的要求,搞到一塊輪胎做成漂亮的彈弓。由于我的父親離家在外,我也就失去了擁有彈弓的權力??磩e的孩子玩彈弓,看得心里發(fā)癢時,就央求人家,借來彈射幾下。
終于,我也有了做一只彈弓的希望了。母親說,過兩天是趕集的日子,母親要割兩筐韭菜,挑到集上去賣。母親要帶我一同去,說是用賣韭菜的錢,給我買一副做彈弓的皮筋。
母親帶我去趕集,當然不只是叫我去看熱鬧,而將我作為她的一個幫手,因為十幾里的山路,彎彎轉轉,起起伏伏,挑上一副擔子,母親自己無論如何是吃不消的。
那一天,天還沒全亮,我們母子就上路了。一副擔子,一會兒在母親肩上,一會兒傳到我肩上。兩筐韭菜,在別人身上也許不算重,但放在我和母親的肩上,就變得搖搖晃晃。
每次的輪換,母親挑的路程要比我長得多,她是不肯輕易把擔子給兒子的,每當她流著汗,氣喘吁吁,實在挑不動時,才把擔子放下。而我接起擔子,咬著牙,心里默默數(shù)著:一步,兩步……一百步……一百五十步……數(shù)著步數(shù)向前走。我們吃力挑擔的樣子,引起很多路人的注意,有人打趣地說:“就憑把你們累成這個樣子,也應該賣個高價!”
集市上,賣韭菜的人很多。說來奇怪,那一天集市上韭菜的價格,我現(xiàn)在還記得:最好的韭菜每斤能賣一角五分。我們的韭菜不能算最好的,所以母親不能不把韭菜的價格向下壓了壓,每斤賣一角二分,一角三分的價錢。直到了中午,才把兩筐韭菜賣完。
賣完韭菜,也該打點一下肚子了,母親狠了狠心,買了幾張干豆腐,作為我們的午餐——這對于我們,已近于奢侈了。
接著的事情,就是給我買做彈弓的皮筋。小攤販賣的皮筋,遠沒有車胎做成的好,樣子雖然好看,可彈力差,但能擁有一副屬于自己的彈弓,我就滿足了。小攤販的皮筋價格我也記得:每副兩角錢。可以說是用一斤半韭菜換來的。
那只彈弓的樣子以及由此引出的一些活動,我已不記得了,但我為那只彈弓所付出的勞動,我卻記憶猶新。
◎吃飯的故事
飲食是一種文化,而中國的飲食文化——我敢說,是世界上最豐富多彩的。中國人的聰明才智,有相當多的一部分匯入了飲食文化之中。
誰也說不清中國有多少種美味佳肴,有多少種烹調(diào)技術,至今尚未有人編出“中國食譜大全”或“中國菜肴大全”來。不要說全國,就是某一個省,某一個地區(qū)有多少種美食,也難以數(shù)計。
據(jù)說清朝的慈禧太后,不只權力欲極強,在飲食方面,也是“野心”勃勃,恨不得將天下之美味,盡收一己之小小胃囊。她每次用餐,餐桌上羅列百余種菜肴,每日必有一種新的菜肴,是她平生沒有吃過的。對她無底的欲壑,她的御膳廚師們只能竭力設法去填塞。可見,中國人關于飲食藝術的創(chuàng)造能力,是無窮的。
然而,使中國人關于飲食藝術的創(chuàng)造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的,還是那個年代的那場***。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中國人的難能可貴之處,就在于偏偏能為無米之炊。
那時我年紀雖小,對許多事情已有清晰的記憶。奇怪的是,在那村村都有人臥尸于野的歲月里,我對饑餓的記憶并不深刻,只記得我那時主要的感受就是厭食——害怕吃飯,害怕吃飯的時間的到臨。所謂吃飯,就是吞咽那黑的、綠的、灰黃的、顏色斑雜的硬饃饃,那饃饃中很少含有糧食,就是糠的成份,也少得可憐,主要的成份是野菜。那時,有一種天然食物是很受歡迎并極為珍貴的,那就是榆樹的嫩樹籽和榆樹的里層皮。
吃飯的時候,媽媽總是要對我哄著,罵著,甚至我還為此挨過打。那些饃饃,我吃了沒有?我想肯定我是吃了,至于我怎么吃下去的,饃饃的味道,我記不清了。一個人童年的記憶,總是美好的。在饑荒的年代,大自然對人們關于野菜的賜予,也是吝嗇的。人們很快就把傳統(tǒng)經(jīng)驗中可吃的野菜吃光了,村里村外本來不多多的榆樹,因被剝光了樹皮,而挺著光溜溜的白色樹干。這個時候,就需要人的智慧,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奇跡。
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有人發(fā)現(xiàn)一種樹葉在最嫩的時候可以吃,又有人發(fā)蔥的根須也可以作為食物,將這兩種東西煮熟,可以成為饃饃的一部分。這兩項發(fā)明,果然有效,使人們干癟的肚皮有了新的填充物,但人們也要為此付出一定的代價:前者,使人的臉色向樹葉的顏色轉化。后者,使人彎轉的肚腸又多了幾回曲轉。而一種更新更大膽的發(fā)明,向人們身體的分泌和消化機能發(fā)起了挑戰(zhàn)——將玉米芯磨成粉狀,以實現(xiàn)其面食的價值。但事實證明,這項發(fā)明超越了人類肉體的物理極限:很多人,尤其是老年人吃后排不下屎來,要用筷子往外摳……至于這三項發(fā)明與我發(fā)生了什么關系,我也記不清了,不過可以肯定,既便是與我發(fā)現(xiàn)了某種關聯(lián),其關聯(lián)度也是不高的。因為,我的食物中,有一部分來自特供,我的特供食物的來源地,是我的姥姥家。
我姥姥家離我們有十幾里遠,與我們有一山一嶺之隔。
姥姥二十幾歲時喪夫守寡,服侍公婆幾十年,直至公婆安然入土。姥姥不愿離開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屋院,用一雙小腳,一副柔肩,挺起了只有一個人的家。姥姥性格剛強,為人善良,村里人交口稱譽。她最有效地利用著她的屋前房后,墻里籬外的每一寸土地,她的小院像變魔術一樣變出各種食物來,不斷托人給我捎來。當然,她本人也和村里人一樣,忍受著饑餓的煎熬。
以后媽媽告訴我,那個時候,我之所以沒有像別人那樣挨餓,完全是由于姥姥對我源源不斷的食物供應。
姥姥一生也沒有體驗到充足的食物帶給她的幸福。
有些恩情,是無法報答的,但是我想,人活著的第一要義,應該是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