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自請囹圄(小說)
一
五月間某天,太陽明晃晃照在地上,初夏的天氣還不是太熱,強仔牽著一條水牛辦田回家,把牛綯系在樹上,就進(jìn)去吃飯了。
強仔的母親顏娭毑八十歲了還耳聰目明,健旺得很,她看見兒子回家了,就對兒子說:“強仔,那個騙賊回來了?!?br />
強仔沒做聲,自己洗自己的手,洗干手后,坐桌子旁邊開始吃飯。
顏娭毑又說:“強仔,那個騙賊回來了,就在三桂家里打牌?!?br />
強仔還是沒做聲,他在大口大口吃飯,做了半天事,實在是太疲勞太餓肚了,恨不得把個爐鍋吞進(jìn)肚子里去。
“你是聾了還是雷公打直了,我是你娘,我在和你說話!”顏娭毑很憤怒,她開始數(shù)落兒子,“世上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尋仇尋了十年,仇家到了眼前,你卻還在安然吃飯,好像沒仇了一樣。”
強仔已經(jīng)吃了兩碗飯,還在盛第三碗。
顏娭毑又準(zhǔn)備說什么,這時候強仔的父親裕爹開口了,他說:“顏阿婆你是要點火啊,你巴不得家里發(fā)火吧,巴不得燒干一棟屋吧!”
顏娭毑毫不示弱地說:“偏偏是,就是要點火,就是要燒死那個騙賊,那騙賊是你滿弟你就心疼了是不是?”
“是我滿弟不錯,那不也是你滿弟么,你嫁給我六七十年了,還不承認(rèn)是我老婆怎么啦?”
“我就不承認(rèn)是你老婆怎么啦,我就不洗你衣服怎么啦,你把我倒豎著呀!”
“上田塍,上田塍,發(fā)瘟的!”
“你個老豬你罵誰啊,今晚上不煮你飯,餓死你!”顏娭毑一點也不示弱,一邊罵一邊用手指著老公。
強仔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說:“不吵了行不行,讓我安靜一會行不行,我累死了,你們坐屋里不做事還要吵架?!?br />
顏娭毑說:“就是,說得好,你看你爺,攤尸懶病坐屋里,也不知去尋點事做,只曉得和我斗嘴?!?br />
強仔不說話,坐大門邊抽煙去了。
顏娭毑端一碗飯坐在強仔對面,一邊吃飯一邊說:“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那個騙賊回來了,就在三桂家里打牌,你追殺了他十年,今天到了眼皮底下,你就放過他?”
強仔還是不做聲,猛吸一口煙,狠狠地吐出來,眼睛木然地看著對門園里的綠色,那里全是菜園,屋場里很多人都在那里種菜。
顏娭毑搖著兒子的膝蓋說:“你聽見了嗎,你的仇人回來了,就在三桂家里打牌,大搖大擺,仿佛就是個恩人一般,他把你放在眼角里嗎?做了天理不容的壞事,還那么理直氣壯,還那么偏偏是理,氣死了我!”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那個騙賊給你戴綠帽子,一戴就是好多年,你卻沒事人一般,虧你還追殺了他十年,我看,你是借口追殺十年,自己風(fēng)流去了吧!”
強仔非常清楚,他娘在故意刺激他,要他去殺了那個畜牲,他那塊田還沒辦完啊,一個四斗丘,今下午還有半天工夫要做。
二
強仔睡了一覺,大約在下午兩點鐘時,又牽著牛出發(fā)了,他要去繼續(xù)辦田,臨行前,把三女兒叫到外面樹蔭下交代一番,并叮囑她交代的事對任何人都不能說。
強仔是個藏得住事的人,母親說的話他句句聽到心里去了,沒一句飄在外面,要是讓他默寫出來交給老師去批閱也沒問題。母親說了一路又一路,他沒回答一句話,表面上裝作沒聽見,心里卻記著,母親八十歲了,他不能表明態(tài)度讓母親擔(dān)心。
說強仔藏得住事是說他忍心好,其實,他的心里也是翻江倒海一般,在要不要去殺了那個騙賊這事上他還沒想好。
這個強仔母親提到的騙賊是誰?他不是別人,正是強仔的滿叔,也就是強仔父親的親弟弟。
強仔為什么追殺了他十年?皆因為十年前他滿叔勾引了自己老婆,而且時間長達(dá)十年。這件事讓強仔蒙羞,讓強仔無地自容,他不知道這屬不屬于爬灰,如果不屬于爬灰,那也是亞爬灰。
爬灰的事情一旦揭穿,蒙羞的可不止當(dāng)事人一個,他這個家族,他的子女,他的父母親都要跟著蒙羞,都會抬不起頭來做人。
這件事揭穿之后,強仔就把他滿叔和他老婆一起趕了出去,趕出去的時候,強仔還沒下決心要殺掉滿叔,甚至連想都沒想過。要殺掉他滿叔的思想是后來慢慢形成的,這過程很長,而且是在讀了很多書受到很大啟發(fā)之后才下決心的。
等他下決心要殺掉他滿叔時,他滿叔和他老婆都遠(yuǎn)走高飛了,強仔把那兩個人說成是奸夫淫婦。他老婆來到大女兒打工的城市,伴著女兒過日子,女兒不能不要她。他滿叔則滿世界飛,今年深圳,明年廣州,后年東莞,飄在大城市,而且沒有固定地點,因為他無一技之長,只能在城市里收荒貨,一天要竄很多路。
強仔下決心要殺死他滿叔后,就開始了艱難的追殺之路,他把這件事當(dāng)作一項事業(yè)來做。他在這條路上奔跑了十年,結(jié)果一事無成,而且把自己跑老了,跑疲倦了。去年臘月底,強仔結(jié)束了他的追殺事業(yè),回到了老家,回到了父母親身邊。
強仔回家后就沉淀下來,他不再煩躁了,認(rèn)認(rèn)真真在家里種田落地,幾乎忘記了曾經(jīng)給他帶去恥辱的滿叔,沒想到,他滿叔竟然一下子冒了出來,讓他猝不及防,沒一點思想準(zhǔn)備。
強仔的思想劃了個s線,轉(zhuǎn)了幾個彎,最開頭是沒想好要不要殺他滿叔,接著是追殺了他滿叔十年,現(xiàn)在是又回到要不要殺他滿叔這個原點。他鬧不清自己的思想何以有這么大的變化,他也清楚自己如果殺人會帶去什么后果,平靜的生活吸引著他,讓他產(chǎn)生猶豫。
這天下午,強仔趕著牛在水田里跑了半天,自己趴在一張耙上,經(jīng)常把低處的泥巴運到高地方,而不是相反,原本一塊比較平整的夾板田,讓他耙了半天后,竟然是山川立現(xiàn),起起伏伏了。
夕陽西下,強仔趕著?;丶胰ァ?br />
堂兄金哥擋在路上等強仔,等強仔走到面前,他一把抓住強仔的手臂說:“你聾呀,你瞎呀,那個騙賊回來了你不知道呀?還安安然然去耙田,你耙得要死??!”
強仔沒有理會金哥,一甩手就走了。
三
強仔母親和堂兄口里所說的騙賊其實就是同一個人,他就是強仔的滿叔申泉。
申泉今年剛好60歲,不知他年齡的人根本看不出他這大年紀(jì),185厘米高的個子,200斤重的胴子,梳的翻背頭,人就顯得更高了,臉上沒有細(xì)細(xì)皺紋,只有兩條高檻,那是歲月堆積起來的,他的穿著也很講究,乍一看,不像個農(nóng)民,有點像農(nóng)民出身的干部。
這天吃過早飯,他就從舅父家里動身了,舅父八十歲,昨天做壽,他是從深圳過來賀壽的,舅父見他這么實心,就留他住了一夜,他沒猶豫,住了下來,因為他還有個私心,就是想回老家去看看。
老家多親切啊,他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汗水流在這里,這里的泥土給他止過血,這里的井水給他解過渴,這里出產(chǎn)的糧食把他養(yǎng)大。
其實,他在老家本無任何牽掛了,他原是個屌單身,一人走了,一個家就移位了;另外他的房子早在五年前就被強仔燒光了,強仔追殺他五年后,一無所獲,回家一生氣就放一把火燒了他的窩。
盡管如此,申泉還是回來了。
走了8里路,再翻過一只小山,就到了五弟家里。
五弟是申泉的堂弟,他一看見申泉就說:“你不怕死呀,你回來竄死呀,回來干嘛?”
申泉說:“這里是我家呀,為什么不能回來?!?br />
“這里還是你的墳啊,你是不是想埋進(jìn)去?”
“那有么法子,要埋進(jìn)去就埋進(jìn)去,我不能老是不回家呀?!?br />
“你這人呀,不是我說你啊,你就是個畜牲,只有畜牲是亂來的!哪個女人不好弄,非得去弄自己的侄媳婦,你是不是覺得侄媳婦容易得手???你也可以自己找個婆娘呀,在本地方找不到,就去貴州買一個呀,許多人不是在貴州買的嗎?”
“強仔未必真的要殺死我呀?”
“你說呢?你是不是想要試試?他在外面追殺你十年,一直找不到你人,現(xiàn)在好了,你自己送上門來了。我先問問你,你的墳?zāi)雇诤昧藛幔愕膲坭首龊昧藛???br />
“我不相信強仔真的會殺我,你想想啊,他就是我抱大的,孩童時期就跟在我屁股后頭轉(zhuǎn),他家里的孩子也是我?guī)Т蟮??!?br />
“你的意思是你帶大了他們父子你就有權(quán)弄他的老婆是不是?殺父奸妻,不共戴天!你如果存有這種僥幸心理,那你就試試,看強仔敢不敢殺你,你要知道,想殺你的人也不止一個強仔??!”
“五弟你什么意思啊?照你說,我還十惡不赦了是不是?”
“你何止是十惡不赦啊,你簡直是萬惡朝天!”
申泉氣嘟嘟喝了口茶就沖走了,不過,他沒走前面的路,而是走的后山,后山山脊上有一條小路,小路通往大屋場后墈,他的朋友三桂就住在后墈邊。
四
三桂夫妻看見申泉來了,極為熱情,熱茶泡來了,煙也送來了,三桂還用打火機為他點煙,三桂老婆張氏不停地留他吃飯。
申泉抿笑著,剛才的不愉快很快就一掃而空。他大口抽了一口煙說:“吃中飯呢好是好,總不能干坐呀,是不是喊幾只腳來玩玩小牌?”
三桂坐在一邊沒做聲,他眼睛看著別處,做個張打油。
三桂老婆卻來催他,叫他喊人來陪申泉打牌。三桂想了會,就打開手機蓋撥電話,叫來了和伯、憲哥二人。
和伯不一會就來了,見到申泉第一句話就說:“申老弟你膽大包天啊,竟然還來屋場里打牌,你不怕死呀?”
申泉笑著說:“怕死有用嗎,人都是要死的,你怕死就不會死嗎?”
“好死不如孬活著啊,我勸你呀,不要冒險,那個強仔就是個犟種,他要是發(fā)起興來,說不定真的會殺了你呢。”
“他真的要殺我呀,你看看我,200斤重的塊頭,他就是個屠戶也要宰殺幾個小時吧,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br />
三桂這時候插話說:“申哥不是我小氣啊,吃了中午飯你就趕快開溜,我留了你,倘若是出了禍隙我就要擔(dān)責(zé)任?!?br />
“三桂你就是小氣,生怕我吃了中飯吃晚飯,我交錢給你行不行?好久沒摸牌了,就是想摸摸牌?!?br />
憲哥這時候也來了,他看見申泉后就說:“申哥我可不敢同你打牌啊,在強仔眼里你就是個壞人,我要是和你打牌了,就是包庇罪,將來警察會找我麻煩的?!?br />
“你們別把事情搞得個險啊,開始打牌吧,”這時候,骨牌已經(jīng)開盒了,倒在桌子上嘩啦啦亂響,申泉說,“其實你們不知道,我和強仔的老婆是愛情關(guān)系,我很愛她,她也很愛我?!?br />
憲哥說:“我見過不要臉的人,像你這樣不要臉的人倒是沒見過,今天見著稀罕物了。和自己的侄媳婦搞破鞋還要說成是愛情,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br />
申泉嘿嘿笑著,任由憲哥去罵他。今天坐一桌的牌友,他都有十年不見面了,真有點想他們,想他們喊,想他們叫,還想他們罵!
三桂說:“申哥你呢也是脾氣犟,我早就勸你收手,你要是聽勸,后來也就不會穿幫,只要不穿幫,強仔也就不會追究了是不是?”
申泉說:“你們都不知道啊,你們看我這好的身體,沒個女人給我消遣如何得了,我有錯嗎?沒錯啊,這是我的需要啊。再一個我也是確實喜歡她呀,她也是確實喜歡我呀,我們互相喜歡有錯嗎?還一個,我們住的這近,屋檐挨著屋檐,她在她屋里呼氣我都聽得見,你們說說,我們隔得了嗎,隔不了有錯嗎?”
申泉再強詞奪理,三桂知道自己也不是法官,就不說話了,他只求今天不出事,不要在他家里血流成河就燒高香了。
大約打了三個小時牌就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大家收拾一下桌面就準(zhǔn)備吃飯,申泉這天上午贏了五十元錢。
五
吃了中飯后,一盅茶都還沒喝,申泉就在幫助收拾桌子準(zhǔn)備打牌,打牌的人是最專心的,時間上分秒必爭。
三桂說:“你們猜猜,強仔知道他叔回來了嗎?”
和伯說:“強仔又不是一只豬,怎會不知道?”
申泉說:“他肯定不知道,我回來半天了,屋場里人沒幾個知道,強仔未必就知道?”
和伯說:“你這人呀騷氣重,你只要一回來,人家就是不看見你也會知道是你回來了,因為你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味?!?br />
“我身上的氣味是愛情氣味,只有強仔的老婆嗅得到?!?br />
憲哥在一邊又說了聲“不要臉”,然后摸了一手紅八馬牌,可惜他不是出家,只能干著急。
三桂說:“申哥,你這十年是如何過的啊,強仔在外追殺了你十年,這十年里,你見過他老婆嗎?”
“見到過啊,只不過是在夢里,就在我們家床上,她在下面,我在上面,她在大聲叫喚?!?br />
“真不要臉!”憲哥今天不知道是第幾回罵申泉不要臉了。
申泉說:“憲老倌你再罵我不要臉,我就削你家伙的你信不信?”
“這我當(dāng)然信吶,侄媳婦都敢碰的人,何況我還是個外人?!?br />
“知道就好,知道就少罵點我,要多愛我?!?br />
“我又不是強仔的老婆,我愛你干嘛?”
“我告訴你們啊,愛真是個好東西,愛是沒有界限的,沒有國界,沒有性別,沒有年齡,沒有內(nèi)外,只要你愛一個人,那就是一種幸福,幸福就在你心里,甜蜜蜜的?!?br />
“你這是為你的亂倫開道啊,我如果說的不對,你就問問和伯,問問三桂,我們幾個人都是搞得好的人,無話不說。你把侄子的老婆騙到自己床上去弄,還要說是愛,你不臉紅呀,你不無恥呀?”
佳作連連,豐收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