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綠野征文霜葉紅于二月花】馬蹄莊遠去的馬蹄聲(散文)
一個老村莊歸于平靜時,老物件與老人相依為命,不是繁華世界不收留老去的事實,而是老人離不開老去的村莊,要為老村莊樹起一片碑林銘記存在,講說馬蹄莊馬蹄聲起的故事。
一代帝王建功立業(yè)的艱辛軌跡,成了流落在民間的佳話,也透露了一方的與眾不同。在斜峪關水庫南,有一座高高在上的山頭,傳說地皇三年(22年)十一月,劉秀和李通等人起兵來到了柴界,碰到王莽的主力軍隊,王莽為了剿滅西漢皇室后裔緊追不舍,劉秀在倉惶逃亡中翻山越嶺,早已精疲力盡了,戰(zhàn)馬日夜兼程,干渴迫使馬蹄邁不開了,眼看追兵將至命在旦夕,劉秀揚鞭策馬,戰(zhàn)馬奮蹄,一股清泉從馬蹄印里溢出,馬兒飲足了水,一溜煙工夫消失在滾滾塵煙里,劉秀逃過了一劫。這股清泉的橫空出世,也解決了當地村民的飲水困難,村民如獲至寶,焚香祭拜神來之水,以后再不用去幾里外的山溝溝取水,此后此地人畜興旺,風調雨順。后來村民為了感恩這眼清泉,將這個村子命名為馬蹄莊,一直延用至今天。
馬蹄莊位于蜀道入口,石頭河水庫西側。在秦嶺綿長的記憶里,馬蹄莊泛著神秘的色彩,山路大挪移,在出其不備中,托岀了一個村落的來龍去脈。2020年的四月份,我第一次騎車尋訪馬蹄莊。在石頭河水庫西岸前方一公里處,有一條水泥路繞西山而上。四月的陽光,如母親牽掛的溫暖搭上了肩頭,令人興奮不已,在崎嶇的山路上,寂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土埂上芳草萋萋,蜜蜂追著蝴蝶忽上忽下,我有種拋開塵世困擾的愉悅,任由我的“寶馬”一路疾馳 ,梯田從頭到腳臨摹著山村的純樸,和山里人生存的思路,走進山坳里,癱軟的村落一蹶不振,少了人聲鼎沸聲,和昔日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春風與春花填充著村莊的空落,自然的氣息悠然自在,讓人身心放松了起來。
馬蹄莊山后的青峰寺,是太白山青峰寺的下院,始建于唐朝,是一處古寺遺址。自然災害的破壞,廟院重建重修多次,古寺遺跡蕩然無存,民間口口相傳的佳話,維系著寺院與眾不同的說道。廟附近的舍身崖,流傳唐王李世民的皇妹,為情愛飛身的凄美傳說。而寺院內太白廟后的一孔石窯,又牽扯另一位帝星印記。崇禎七年(1634年)李自成義軍與明軍在嶺南對抗受挫,穿秦嶺潰逃,沿途追兵不斷,李自成策馬鉆進馬蹄莊云霧繚繞的青峰寺后山,避難石窯躲過了一劫。闖王一生殺孽深重,他的蹤跡斑斑,只是為一方靈山秀水而傳頌,并未入廟堂之上。
草長鶯飛的四月天,適合郊游,風的柔軟讓人欲罷不能,順著大自然的啟示出行。風鼓吹個沒完沒了,陽光射進一個裝滿神話的村莊,探尋古風里的過往。斜谷的風涼遠近聞名,就像石頭河的石頭別具一格,依山傍水的老村莊,如一座瞭望臺,親歷了古往今來的風風雨雨。隨著城鄉(xiāng)發(fā)展一體化的發(fā)展大趨勢,人從落后山區(qū)撤離,步入城鎮(zhèn)高質量的生活節(jié)奏。留下空落落的村莊,塵封的水泥路面,少了人來人住,道旁,參差不齊的樹木各自安好,春花清淺的笑容,鋪就了一個季節(jié)的嶄新。癱軟的土屋,塵封了久遠的貧瘠,蒿草擠出門楣望風輕嘆,腐朽的味道在風咯吱咯吱扭動的椽子里散落。我感到一種愴然,眼睛濕潤了。
馬蹄莊山梁上的三岔口,一條路通往老村莊,一條路通往青峰寺。放眼青峰寺方向的幽谷,明媚的陽光,猜不透密林深處的那份靜,山中曲徑帶走了我的心,平坦的水泥路如一條綢帶繞在崖壁的半山腰,向老林深處延伸。由于山高受氣候影響,陽春三月老林里樹木方才復蘇,泛著淡淡的新綠,我頂著些許風涼,一個人穿梭深山內心難免有些膽怯,為了那個神往的地方做了一回無畏先鋒。
七八里的山路總算有驚無險,勝利到達目的地。路盡頭,佛音悠然回環(huán),一處三面環(huán)繞的絕壁橫在眼前,石崖下,廟臺各居山頭,泥塑的慈悲心,被凡人叩拜成神,老樹枝頭,飄飄灑灑的紅絲帶寄放著善男信女的牽絆。佛音縈繞時,我的心異常安靜、平和,打理廟院的老者笑容可掬,讓我在神前嗅到了人氣的暖。閑談中,老人講了舍身崖頭,唐王李世民的皇妹英靈公主,為情飛身一躍的凄美佳話,還有闖王李自成當年避難的那孔石窯,黑凄凄的窯洞,裝滿了空空的念想。那個叱咤風云的過往,早已長眠不醒。臨別,深深的一揖,拜別了古剎修煉的神壇,拜別了遠山推心置腹的知遇。
第二次去馬蹄莊我們是徒步走回來的。清秋時節(jié)的風涼,敲落了些許黃葉,我和好友驅車直達青峰寺,久居鬧市的好友為大山深處的清幽震撼,欣然支走了車輛,決定徒步感受一下令人怦然心動的大自然。廟臺之上,佛音依舊苦口婆心地解讀苦難,安撫蒼生,我們俯首青石碑前,從碑文里解讀一座古寺的淵源,叩拜廟堂之上的塑身,那些寫滿正義與善的臉龐,是神的化身,感召蒼生唯善而行。
初下山的路陽光燦爛,偶爾驚呼的山雀,抖落了幾片黃葉,松濤、竹風依稀可見,不入俗世的老橡樹,奇形怪狀的模樣頑劣隨性,腳步的踩踏聲沙沙作響,與山澗流水合拍一曲,讓人心隨著水流歡暢了起來。順著山路我用腳步丈量了那條歷代帝王鐵騎踩過的路基,有種不言而喻的殊榮,走帝王成敗的路,有從未有過的緊迫感,走善男信女修身的路,有種飄飄成仙的空靈。走出神的地界,回到三岔路口,我們沿著粗糙的山路,幾間破落的民房左右關照著,門是上鎖的,散落的籬笆墻內,青菜的長勢比人氣旺,一只白狗瞪著無助的目光,追著我們跑了幾步走開了。土崖下,土蜜蜂的巢穴占據了所有的空間,空岀了數不勝數的洞,我在質疑,蜜蜂是否也外岀謀生遲遲未歸,或許若干年的故事,由它們比劃。我忽然感嘆,人氣在此消失后,帝王的神話該何去何從?下山的路上,一股寒涼襲來,老村莊似乎抖出了曾經的兵荒馬亂和饑寒交迫。我們夾緊了衣衫的單薄,逃離了那個少了人間煙火的老村莊。
第三次去馬蹄莊己是初冬時節(jié)。對于那個失真的村落,冥冥之中欠我一個交待,我又一次約了四個文友驅車前往,和以往一樣我們直達青峰寺拜謁神廟,又逐個翻閱石碑、石窯,和那神化了的一方凈土。每個來此的人,都會為此處的靜贊嘆不已,而真正能守住寂寞的人又有誰。同樣的路程,感觸卻是各不相同。那個粗糙的山路拐角處,坡口凹凸不平寸草不生,同行的文友順勢攀爬而上,柏樹叢中,傳來楊老師震撼的呼聲,那是大山從頭到腳的裸露的體格,沒有血色,只有與大地一般的膚色。這是罕見的景觀,我沒有勇氣攀爬,我怕偷窺大山雄性脹滿的通體,有違老村莊的靜。
又是那處門窗緊閉的老房子,陳舊無處不在,那只白狗懶得搭理我們,蜷縮在荒草地,用一根橫木擋著視線。來來往往的游人見多了,只是日漸破落處的過客,他們只為慰藉心靈,尋找曾經的感覺,沒有人肯為解救一只固守的小狗彎腰。我們依舊仔細查看了那個土崖上的土蜂窩,楊老師也指岀此土崖回填處的特點,和遠古人跡活動的證據。我在這片寂土里使勁踩了一腳,若干年以后,誰又能洞察岀我們的印記。老林子里飛出了幾只喜鵲,喳喳叫個不停,我聽不懂它們說啥,只看見它們盤旋的地方,有紅透的柿子可以填飽肚子。
回到山岔路口,我們一行人沿著水泥路的另一個入口徒步進村。一處閑置的院落,荒草與青苔隨處可見,碌碡也被黃土埋到了脖子,土木結構的瓦房,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標志建筑,也曾輝煌了一時。幾顆散落的紅山楂,寄養(yǎng)了一窩蟲子,我們無果而回有些失落,一位朋友臨別順走僅有的一顆雞蛋大的青蘋果,他說一個樹養(yǎng)一顆蘋果,稀罕!我們在空落的村莊,四處張望,尋找一個能給我們講關于馬蹄莊故事的人。
山坳里,野火有氣無力地燒著荊棘與蒿草,遠處那個晃動的人影喊也不回頭。為了尋找人跡,我們五人沿著鋪滿枯葉的水泥路前行,嘴里噙著順手得來的軟柿子,咀嚼著老村莊僅有的甜。路邊的野菊花燦爛如初,那張張嬌小的臉龐,像極了少年的童真,唯獨可以點亮一個老村莊的歡顏。長達三十分鐘的徒步,我們在斷壁殘痕中,嗅到了煙火氣息,在半截土墻后,搖搖欲墜的門樓下,炕頭煙火熏黑的檐下,串連著一桿金色的玉米棒,我們一行人欣喜了起來。六間磚土結合的大瓦房,與當下風格有些不合時宜,一間獨立的土灶屋,外墻土肧開始掉渣,墻里灶具井然有序,與一塵不染的土地面,讓人對這家主人刮目相看。
灶房里走岀一位六十開外的老人,清瘦高挑,腰微微駝起。他對陌生人一點也不見外,招呼我們圍坐在庭院中。他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從青峰寺到馬蹄泉眼,以及人民公社和農村大包干、退耕還林,每一段記憶清晰如初,說到當下,老人坦然地說道:“老村莊好,吃自己種的菜不多花錢,空氣好也安靜,娃都搬進城里了,城里來游玩的人反而挺多,在土灶屋一起吃攪團,在老院子聽我講過去的故事,不孤單,挺好!”我忽然覺得這里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村莊,他更像神廟,拜謁的人絡繹不絕。
據老人說馬蹄泉在村子入口處的坡頭,有一米左右的石槽,從石縫里引岀一股泉水,一年四季水流從不間斷。二十年前的引水工程,毀了泉眼原有的模樣,做了蓄水池,水引到了各家各戶,看著水龍頭清洌的泉水流岀,我有種遺憾,不過也欣慰,最起碼這些老人不用再走山路挑水吃,也是幸事。時代變遷,馬蹄泉與老村莊一起失真了,如今空落的老村莊十多個老人堅守著,閑暇時去地里刨刨,給自己種點吃的,平時各居一處,互相關照從不中斷,老人不怕寂寞、孤獨,懼怕的是一病不起。農忙季節(jié),孩子們會回來搭把手,外面的繁華從來不屬于這些老人,他們習慣了房前屋后的瓜果香,喜歡撫摸親手栽種的老樹,喜歡睡老炕頭,喜歡回味山路上的艱難日子,喜歡枕著熟悉的感覺入眠。蒿草在塌陷的門楣前,索命般煽動著陰云,人的遷移掏空了老村莊,耄耋老者佝僂著,成了老村莊最后的守門人,大山最后的孩子,馬蹄泉僅有的見證人。
回首,叢林籠罩了村子,我們能感覺到,有一雙雙昏濁的眼睛,對著山外,對著遠方,如一盞盞風中燭火,與老村莊在風雨中飄搖,誰也猜不準何時會被撲滅,老去是他們的歸宿。
歸途中,我們與道邊一棵老槐樹,在崖壁翹首企盼。清風裹來絲絲薄涼,是馬蹄莊的寂寞,也是歷史長河的殘夢,繞過了一面坡,一條山路。居高臨下的斜水,脈搏清晰可見,從遠古伸向未來的脈絡,化作似水流年的行程,縈繞在山水間。風屏住呼吸的那刻,馬蹄莊的馬蹄聲鄒然響起,有血雨腥風聲、有兵荒馬亂聲,有民不聊生聲,有婚喪嫁娶聲,也有人丁興旺聲,聲聲入耳。我忽然感到身后棋盤山上,諸葛先生仍然舉棋不定,他可能還在籌謀著出其不備的戰(zhàn)術。腳下龐大的斜谷湖里,趁著斜陽盡收了數十里殷紅,印證了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無關馬蹄聲,無關失真。
紅葉飄零的地方,老村莊拾起一片片美好的記憶,埋進了心里。我在每一次回眸中,看見了老村莊,就能看見一代人的拼搏精神,老村莊是拼搏精神的博物館,他的思想恒古不變。老村莊的失真,是時代變遷的必然性。
風的唏噓聲加重,瞻仰的人開始返程。老村莊在高臺之上,更像一本活史冊,來來往往的人翻閱別人的故事,也翻閱自己的故事。我想喚醒沉睡的馬蹄聲,在山梁縱情奔馳,又怕招惹了腥風血雨。乘著陽光正好,安放了一片寧靜,雙掌合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