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想起母親(散文)
十三歲那年,我就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求學(xué),只有在寒暑假期間才能回到家里。當(dāng)我參加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因為離得遠(yuǎn),單位管理嚴(yán)格,所以只能每四年申請一次探親假,唯有此時我才能回到家中,與母親和親人們短暫團聚。每次假期結(jié)束走出家門時,我心中滿是不舍,那真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家離開母親的。
每當(dāng)我回頭張望時,總能看見母親孤零零地站在家門口那沖我擺手。我不敢再回頭了,我怕我狠不下心來離開我的家,離開我那年邁的母親。為了緩解對母親的思念,我借著回家的機會跟母親照了很多相片。最開始是花錢到照相館去照,后來我自己買了相機,裝膠卷的那種,于是我和母親的合影就多了起來。照片中的母親總是在笑,可我看著她的笑容和臉上的皺紋時,眼里卻總是有淚花。母親的樣子已經(jīng)刻在我心里,尤其是她系著圍裙在灶臺邊忙碌的身影。
如今母親已經(jīng)離我而去,而在她離開時,我卻沒能見她最后一面。每每想起此事,我便痛斷肝腸。唯有捧著我和母親的相冊垂淚,世間最疼的離別,莫過于此。
母親于我,是搖籃、是港灣、是依靠、是溫暖。母親的愛猶如春暉,為我驅(qū)散身邊的煩惱憂愁、痛苦彷徨。母親給我的都是最好的,最真的,她把生命中最璀璨的一切都給了我,而她自己卻在歲月的長河中,慢慢老去。
回想從前,我還是個調(diào)皮的孩童時。一天傍晚,鄰居們坐在院子里乘涼聊天,我和小伙伴們院里院外的跑著撒歡。突然,我被門檻絆了一下摔倒在地,當(dāng)時我就聽到腿上發(fā)出了一聲脆響,緊跟著疼痛襲來,我忍不住哭喊一聲:“媽!”
母親把我抱回家放在炕上,然后急慌慌地找來了赤腳醫(yī)生。醫(yī)生說:“骨折了,好在不是很嚴(yán)重,孩子小恢復(fù)得快。多吃好的,靜養(yǎng)。傷筋動骨一百天吶?!?br />
從此開始,我媽就不讓我下地了,每天就跟抱窩的老母雞一樣不錯眼珠地盯著我,好像我就是那沒破殼的蛋。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才知道母親一天都在做什么,才知道她總是雞沒叫就起來,月亮爬上天才會躺下。我眼中的母親就沒有閑著的時候,哪怕是坐在炕上跟我說話時,她的手也不會閑著。不是縫補衣衫,就是在納鞋底子,要不就是搓玉米,擇豆子。
我喜歡看母親做針線活,因為母親的手很巧,會繡花。每當(dāng)做針線活的時候,母親就會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拿出里面的頂針戴在手指上。那個頂針和別的嬸子大媽姐姐嫂子的頂針不一樣。其他人的不是鋁的就是鐵的,而母親的頂針則是銅的。那頂針原本應(yīng)該是金燦燦的顏色,可因為有一層油亮亮的包漿,掩蓋了本來的顏色,但也讓這個頂針有了溫潤沉穩(wěn)的氣度,和母親的氣質(zhì)很配。我總想把母親的頂針據(jù)為己有,但卻總也找不到。母親把它藏得很好,因為那是母親嫁給父親時,姥姥給她的貼身之物,據(jù)說已經(jīng)傳了三代了。銅頂針雖然有些年頭了,可也算不上古董,而在母親眼里,這頂針卻是世界上最貴的寶物,輕易不讓我摸。如今,母親走了,卻留下這枚銅頂針陪我。那是母親走之前特意交代的,她說:“我兒看見這個,就看見娘了,就不哭了。”
那年月的農(nóng)村,生活條件比較差。可赤腳醫(yī)生說了要讓我吃好的,所以母親就絞盡腦汁給我做好吃的。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愛上了母親系著圍裙圍著灶臺忙碌的樣子。以至于在我長大后曾在心里定下標(biāo)準(zhǔn),我將來的妻子,必須是和我母親一樣聰明能干的,也必須是會做飯的姑娘。因為我覺得,她系著圍裙在忙碌的樣子,是這世間最美的畫面。
為了給我補充營養(yǎng),為了讓我盡快恢復(fù)且不留下后遺癥,母親在吃上算是費盡心思了。那時的農(nóng)家餐桌上,哪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豐盛。肉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雞蛋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換一些油鹽醬醋和針頭線腦的,美其名曰“雞屁股銀行”。為了我,母親連“銀行”都豁出去了,變著樣地給我做雞蛋吃。早上荷包蛋、中午攤雞蛋,晚上雞蛋羹,可把我的小伙伴們羨慕得要死。我記得,在我摔傷后的幾天里,我的小伙伴們接二連三地被門檻絆倒,結(jié)果卻是雞蛋沒吃成,換來一頓揍。
當(dāng)然,雞蛋再好也不能老是吃。后來母親聽說多吃骨頭會好得快,于是母親就有了新打算??赡悄暝沦I什么都憑證憑票,還都是定量供應(yīng),一家人難得買點肉,就算買也買那種肥多瘦少的,因為可以用來煉制大油,就可以省下不少菜油。那年月,就算城里拿著高工資的人家,也舍不得買一堆骨頭回家,如果那樣做了,簡直就是敗家行為,會被人看不起的。
母親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做傻事,但又想讓我多吃肉骨頭,于是母親變了個方式。母親用自己繡的手絹、荷包到集上悄悄跟山里來的獵戶換野雞野兔,或者跟會打漁的人家換一些小魚小蝦回來。野雞野兔很貴,得用十幾件手絹、荷包才能換來一只,小魚小蝦便宜些。山雞野兔不常有,小魚小蝦只要不是冬天,差不多三五天就有。
操持家務(wù)得精打細(xì)算,有了小魚小蝦,母親也是舍不得多放油只用燉的。放上蒜瓣再加一勺黃醬,然后就慢慢咕嘟,直到那魚刺都變成酥的為止。我在炕上養(yǎng)了三個多月,我胖了可母親卻瘦了。當(dāng)我又能像從前那樣到處瘋跑的時候,母親的笑容里滿是驕傲。
母親對我是無私的,毫無怨言的,而我給她的回報,卻不及她給我的萬分之一。
母親八十歲那年生病住院,恰逢我從遠(yuǎn)方來到家鄉(xiāng)的省會城市出差,順便請了假去看她。那次我在醫(yī)院陪了母親將近一個月,我每天給她洗臉洗手,照顧她飲食起居。病房里沒有衛(wèi)生間,我給她準(zhǔn)備了一個痰盂。但是粗心的我沒注意到痰盂很矮,母親坐下去就沒有力氣站起來,需要我過去扶她。到這時我才知道,母親已經(jīng)很虛弱了,已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那次住院回來沒過幾年,母親就去了。
記得最后一次回家看母親時,見她在床上攤開了一些布,似乎是要做衣服的樣子。我看不出那些顏色紅不紅粉不粉的布能做什么,便問母親這是給誰做的衣服。母親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我說是給她自己做裝老的衣服,當(dāng)時我的心里就如刀割般痛。那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我在外邊上班做事。家中只留母親一人,我不知道母親是如何熬過那一個個孤單的夜晚的?;蛟S她已看透,只是心里還舍不得我。母親一向是溫柔的,但溫柔的下面卻是無比的堅強,堅強到已經(jīng)為自己準(zhǔn)備后事的地步,堅強到讓我痛悔交加的地步。
母親走了,今天恰是她離開的日子。我一人獨坐,手里捧著相冊,再將銅頂針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平時喜好文字,結(jié)交了一些文友,不知是誰發(fā)來了音頻,隨手點開,確是一首詩。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淚打濕了我的衣襟,照片上母親的臉越來越慈祥。忍不住對著照片低聲呼喚:“母親,兒,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