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秋】這場名叫人生的旅途(小說)
題記:我想回頭望,把故事從頭講。時光遲暮不返人生已不再來。----------《清白之年》
一
安安覺得父親的頭發(fā)是一夜之間白的,就在弟弟用自己的手狠命地敲打墻壁、不停揪自己的頭發(fā)時,父親無措地看著發(fā)狂的兒子老淚縱橫。然后,父親就那樣突然衰老了。安安發(fā)覺,父親其實并不是像她一直崇拜的那樣強大、無所不能。那個二00五年的秋天,讓他們覺得比冬天還冷。
十二年前,燥郁癥這個名字,對于一個普通的家庭來說還是陌生的。所以當?shù)艿艿男袨橐稽c兒一點兒反常時,安安和家人根本不知道怎樣去對待。弟弟是那么優(yōu)秀的人,大學畢業(yè)后在當?shù)卮髮W里任教。父親一直引以為傲,那么重視他的兒子。
安安想也許是父親的嚴格、父親的期盼給了弟弟莫大的壓力。原本內(nèi)向要強的他把不停地學習、考試當成理想,最后成為唯一的人生目標。讀完大學讀研究生、讀完研究生又想讀博士,最后博士屢試不中的打擊把他逼近了死胡同。等到家人發(fā)覺異常,煩躁和抑郁的交替早已讓他的性格扭曲成另一個世界的魂。
發(fā)作時,父母成了弟弟的假想敵,他們是造成他不能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絆腳石,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討厭,每一個行為、動作都是錯的。輕則換來他指著鼻子的斥責和羞辱;重則是一通拍桌子的痛罵。父母的輕聲啜泣、大聲嚎啕,都早已打動不了一顆慢慢變得失常又冷漠的心。而不發(fā)作時,他一個人坐在屋里,不理任何人。
安安想帶著弟弟去看病,可弟弟說他沒病,病的是父母。因為他對同事和別人總是那么正常。父母也不同意,他們生活在一個小小的縣城,十幾年前,一個大學老師住進精神病院的事會是一個怎樣轟動的新聞?弟弟的人生和將來都將不敢想象。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或者說叫熬著,安安覺得她和父母就像每天守著一座火山在過日子,如果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能換來短暫的平和,她們愿意一直卑微地低著頭??苫鹕娇偸菚]有預(yù)期地噴發(fā)。有時是在一個安靜的午后像驚雷炸響,有時會在一頓祥和的午餐時如狂風席卷。父親開頭總試圖用長輩的權(quán)威去理論一番是非,在無數(shù)次頹然挫敗后,他大多以衰老的姿勢沉默,母親這時總是要一邊流淚一邊懇求弟弟。
安安領(lǐng)悟到:“人世間最痛的事,不是來自外人的傷害,恰恰是血肉至親的仇視?!?br />
可他們沒法怨恨弟弟。父母,怎么會怪罪自己的孩子呢?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錯誤。況且他們知道,弟弟只是病了。他們想用愛去溫暖弟弟冰冷無助的心,想盡力拉著他的手,不讓他在通往孤獨的路上越走越遠。
我們有時在無助的時候,在依靠自己的力量改變不了現(xiàn)狀時,習慣求助于宿命。希望冥冥之中有一個無所不能的主宰來扭轉(zhuǎn)一切。能夠改寫一下過去,或者,帶來一個有希望的未來。安安便是這樣,她開始希望這世上會有那么一位萬能的神給她一個指引,讓她于漫漫的黑中看到一絲光明,能拯救她的父母和弟弟。
祈求過許多次,神一直不曾到來。弟弟的病好好壞壞,日子也在陰陰晴晴里流走,七年過去了。快樂的人覺得光陰似箭,愁苦的人覺得度日如年。其實時間的長度不管你快樂或是悲傷并沒分別。
“只要你肯去過日子,日子總能過得下去?!痹诘艿馨l(fā)病折磨日漸衰老的父母時,在父母對她以淚洗面時,安安總是這樣對她的父母說。其實,也是在對自己說。她告訴父親要堅強,同時也是告訴自己要打敗脆弱。如果這個家沒有了晴天,就讓她用微笑去為家人撐傘。
二
二0一二年的十月,弟弟的女兒,安安的小侄女出生了。父母和安安喜悅極了。她們感謝弟媳這些年對弟弟的不離不棄,(雖然是父母一直在用安安想流淚的低姿態(tài)換取)。她們希望這個家幸福完整,希望新來的小生命能給家?guī)硐M臀磥?。弟弟那段時間真的很好,很少再找父母的麻煩。一家人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
這樣的安穩(wěn),有時讓安安覺得過去的日子不是真實,只是場噩夢。她的弟弟從一開始也沒有病,因為他對同事,對妻子一直都是溫文爾雅。她開始錯覺弟弟那些吵鬧只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對溺愛他的父母所做的略帶無理的撒嬌。她真希望日子一直都這么下去。要是一直都這樣下去,真好??墒牵缫箟艋貢r,她又不確定,一切會好嗎?
雨果說過:“命運是一個喬裝打扮的人物。沒有比這張臉更會欺騙人的了。”就在安安覺得命運對她伸出一雙溫暖的手,將要把她和家人的生活拉進祥和與團圓中時。命運卻習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在你猝不及防時帶來一場風暴。
一個暖暖的春日的早晨,幾個月的侄女哭鬧起來,小家伙兒總是喜歡讓大人抱著。安安的母親很累了,就想讓她多躺一會兒再抱,要是總不停地抱成習慣,就不好哄了。弟弟怪母親讓他女兒一直在哭。
父親說:“小孩子,哭一會兒沒啥。還鍛煉一下肺活量呢?!?br />
弟弟的臉色變了:“原來你們的心一直這樣壞,以前害我還不夠,現(xiàn)在又害我的女兒!”
“怎么會?我們疼她都來不及?!蹦赣H趕緊回答。
“少裝了!你們怎樣我最清楚!”弟弟開始了他的討伐,他把他的苦難史追溯到他五、六歲淘氣爬樹挨了父親一腳開始,他的好記性、他的碩士研究生的學識這時統(tǒng)統(tǒng)派上了用場,直到說的唾液橫飛,張牙舞爪。
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灰白著臉,沒有反駁,也忘記了反駁,只是默默低下了頭。他的頭發(fā)有一部分已經(jīng)全白,大多數(shù)是灰白。他就那樣縮在沙發(fā)一角坐著,靜止得仿佛與沙發(fā)早已連成一體。仿佛低到塵埃里的頭,還有那一顆被不知揉搓了幾遭的蒼老的心。這一切,是那樣凄涼又卑微。大概世界上最徹底的認輸也不過于此;最徹底地投降便是一個父親面對兒子的完全敗退。
那一天的午飯,除了弟弟,沒有人吃。弟弟累了,他需要補充能量繼續(xù)討伐他萬惡的父母。父母沒吃,因為想到以后那些未卜的風雨,和他們可恨又可憐的兒子。
安安想和弟弟坐下來好好談?wù)?,就像過去一樣,親姐弟應(yīng)該能互相理解吧?她想告訴他,父母有多愛他,總是苦了自己把最好的給他。父親阻止了她,因為大多時候弟弟與父母發(fā)作時,她并不在場,父母是當然的告密者,怕引來更多的討伐。一個出嫁的女兒,還是在這樣的情境里有許多不得已。
慢慢的,小侄女一歲半了,已經(jīng)斷奶,活潑可愛又好動。安安有時望著侄女清澈的眼睛;一笑就露出三、兩顆乳牙的嘴感嘆。人生沒有煩惱的時候便是“呀呀”學語的幼兒了。想吃便吃,想拉便拉,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管他外面的天多云還是雨。有時想得多了,又想到這個小小的孩子,在這樣的家庭里成長,她會快樂嗎?人的出生沒有權(quán)利選擇,有一天,她會覺得這世界煩惱多于快樂,會怨恨帶她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嗎?突然莫名的,她是那么的迷惑于因果,又恐懼于因果。
這年的春節(jié)前夕,弟媳突然跟母親說:她想回她成都的娘家去過年,她爸媽已經(jīng)叫過她好多次了。孩子要留給公婆多照顧,因為已經(jīng)斷奶,就不帶去了。爸媽的周到細心,她是放心的。
母親說:“想去就去,多散散心,多玩玩。過完年就回來。”弟媳沒有回答。
臨走那天早晨,望著弟媳收拾的大大的行李箱,像是帶走了她所有家當。母親有了預(yù)感似的說:“不去看看你的女兒?”那時孩子還在沉睡。弟媳正將手放在門把手上準備開門出去,她的手停頓了好一會兒,還是開門了。
她說:“讓她睡吧,我不吵醒她了?!比缓蟪鲩T走了。母親呆了一會兒,回身坐在沙發(fā)上流了淚。
窗外,不知誰家燃放鞭炮,劈劈啪啪地響成了一片。
春節(jié)過后,安安接到了弟媳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說她和弟弟兩人已經(jīng)商量好要分居,也許最后會離婚。她沒忍心直接跟公婆說,怕她們傷心,希望姐姐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母。這么多年公婆待她太好,如果愿意,就把她當成女兒吧。孩子她不能帶走,因為她要在那邊重新開始,希望姐姐多費心幫著照顧吧。
“你們真的下了決心了嗎?”安安問。
“我累了,我只想要簡單快樂的生活?!钡芟贝?。
安安一陣沉默,是啊,她的要求并沒有錯,誰又能剝奪呢?“真的就不再多考慮一下?想想小淇淇?她還那么???”安安有些哽咽,停頓了片刻。
淇淇才一歲多,安安想起苦命的孩子,有些說不下去。那邊也是一片沉默。
安安咬了咬嘴唇,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用孩子要求你什么,只是希望你們能夠多為孩子想想,盡量把對孩子的傷害降到最小,好嗎?別怪姐說話不中聽,在孩子面前,你們不是合格的父母?!?br />
那邊有悉悉簌簌抽紙巾的聲音,安安知道她在流淚,自己也有很多不忍,就說:“你放心,孩子我會幫著父母照顧,等你什么時候想她,就來找她。”
掛掉電話,安安有些不能自己。她明白,弟媳的離開,對弟弟的打擊太大,不知道他的病情會怎樣?可她沒有任何權(quán)利要求弟媳留下,也沒有能力讓她留下,她的父母也不能,這么小的親生女兒都不能挽留她,可見她已經(jīng)下了很大決心了。可弟媳也沒有錯吧,在這樣的家庭里覺不到幸福,怎么能強求她守著一個抑郁癥過一輩子呢?誰也沒有權(quán)利去強求她。
安安不知道命運的安排在哪里出了差錯,應(yīng)該怪誰呢?怪罪弟弟嗎?他在一個傳統(tǒng)的家庭里長大,父親受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對他有些偏袒和溺愛,從小替他包辦所有的事情,他失去了獨處社會的能力。同時父親又是嚴厲的,他習慣把孩子們約束封閉在家里,認為好好讀書才能出人頭地。安安記得那時她們很少出去玩,玩也要守時,從不敢逾越半步,否則就會換來嚴厲的懲罰。時間久了,他們都覺得貪玩,學習成績不好等等都是充滿罪惡感的事情。弟弟從小到大除了書本,以外的快樂又能有多少?而把學習當成快樂又是真的快樂嗎?長期的自我封閉讓他自卑又自負,自我又有點兒自私。一點兒一點兒地扭曲著自己。他又何嘗不希望快樂和幸福呢?只是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得到。
可是能怪罪父母嗎?父親有他所處時代、所受教育的局限。傳統(tǒng)的中國家庭的教育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痕跡。他愛他的孩子,卻很少去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想問題,他習慣親歷親為去為孩子做事,不善于教給孩子生存的能力;他習慣沉默著按自己追求的目標安排孩子,不習慣去與孩子溝通交流。他有滿心的愛,滿心的辛苦,最后換來孩子的誤解。
都是那么渴望愛的親人卻陷入漠視和互相傷害,安安解不開這樣的糾結(jié),她想那些看不見的未來先不管了,現(xiàn)在擺在面前的是小小侄女找不到媽媽會怎么辦?等她再大些上了幼兒園,別的孩子都有媽媽陪伴,她會怎樣尋找?她可以在物質(zhì)上滿足她,可精神上的渴求呢?這份心理上的缺失該怎樣填補?她還會快樂嗎?她不敢多想。
小小侄女竟然出人意料的安靜,沒有哭鬧,沒有找媽媽??赡芩晳T了奶奶的照顧,也可能一顆初生的心是明白通透一切的,糊涂的永遠是長大了的靈魂。只是不久以后,孩子病了一場,連續(xù)幾天晚上發(fā)高燒。白天不燒時,她就靠在奶奶或安安的懷里坐著,也沒有找媽媽。弟弟不讓用太多西藥,怕給她的女兒留下副作用。只好吃中藥或物理療法。看著小小孩子,安安母親偷偷流了不知幾回眼淚。她告訴安安,有兩次她半夜醒來看看孩子燒不燒,都看見安安的父親坐著默默地哭。弟弟自從妻子走后脾氣越發(fā)不好,又鬧了幾次。父母覺得快要撐不住了。要不為了這可憐的孩子,真的生無可戀。
安安覺得真的要和弟弟好好談?wù)?,雖然以前安安和弟弟聊過幾回,弟弟一直并不認同她,每次大多不歡而散。可這樣下去真的不行。面對弟弟,她想盡量讓自己平和。她說:“弟,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苦,姐能理解和體諒。姐也知道你想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和理想。姐不想和你說太多的道理,姐沒有太高的文化,達不到你的水平。姐想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人,父母也不是,你現(xiàn)在也做了父親,你能保證你對孩子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正確的嗎?孩子一天天長大后,看到的是你對父母的不寬容,不感恩,她怎么能寬容和諒解你呢?她會不會也只記得你的錯處不感恩你的養(yǎng)育呢?”
弟弟沉默一會兒說:“我會盡量給我女兒最好,才不會處處安排她。我的事情我能做好,用不著你多操心。你這樣逆來順受的人,活該一輩子平庸!”
“姐求求你,咱爸媽真的老了,他們要帶你的女兒,還要不開心,你難受,他們就永遠不好受。你不為他們想,也為你自己想想,他們倒下了。你的女兒誰來替你照顧?!”弟弟低著頭狠命揉搓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起身走開了。安安不知道自己的話到底有多大分量,能不能在弟弟的心里濺起漣漪。安安覺得是那么無力又無助。痛苦總是離得很近,而幸福卻是遙不可及。
春天快過完的時候,父親的一位朋友來了,他是做修路工程的,因為父親給他管過賬,他看父親是可靠的人,慢慢就成了朋友。這次他在內(nèi)蒙包了一個工程,需要一個在那邊主事的人,可他這邊實在脫不開身,就想到父親。安安和母親本不同意父親去那么遠的地方,他都快七十歲了。怎么能受得了內(nèi)蒙的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