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七月的晌午，日頭火辣辣的，人們都在陰涼處或坐著或躺著納涼，都等著暑氣消一消后，再去地里除一遍草。這時，連勝媳婦丁海華大汗淋漓地沖了過來，邊跑邊嚷道：“滿倉家的，你快出來，快出來！”
　　 劉滿倉的媳婦許金榮滿臉詫異地從屋里走出來，手里還拿著半截地瓜，丁海華一頭撲過來，抓著許金榮的肩頭喊道：“快去，快去村口，你家滿倉掉到橋下邊兒，俺家你哥他們正救著呢……”
　　 許金榮一聽兩腿發(fā)軟，一個踉蹌就癱在了丁海華的身上，旁邊納涼的幾個婦女都跑上前來幫著丁海華扶著她，其中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嬸子說：“大榮子啊，你快挺住了，先去看看滿倉啥樣了，快去呀！”
　　 許金榮在幾個至近的婦女陪同下，深一腳淺一腳、半走半跑地來到村口河邊，遠遠地望見劉連勝幾個人垂頭喪氣地站在一處，他們腳邊躺著的分明就是劉滿倉。
　　 許金榮瘋了一般撲了過去……
　　 許金榮彎著腰在小園兒里備壟，丁海華扛著鋤頭急火火地走了進來，啥話也沒說，就手腳利索地備著壟，許金榮抬頭一看，咧嘴一笑說：“嫂子，你咋又來了呢！你快回家吧，我自己能行！”丁海華使勁兒地“呸”了一聲：“你能行，你可不是能行唄！滿倉這都走了三年了，你一個人又當?shù)之攱尩乩秲蓚€孩子，干完地里活又干院子活兒，你是想把你自己累死呀！”許金榮聽了這話，眼圈兒也忍不住紅了，她強忍著淚意說道：“這大的才五歲，小的四歲，我不多干點，多攢點，以后可怎么辦呢！”
　　 丁海華也嘆著氣，剛要說話就看見劉明德從許金榮的門前走過，眼前不由得一亮，忙喊道：“明德啊，你快來，幫我倆把這壟備上……”許金榮慌得伸手直拽她，丁海華卻只和劉明德說話，劉明德臉上也有點紅，卻沒有猶豫，徑直走進來幫著備壟，時不時地說兩句種莊稼的話，一轉眼就把這小園兒收拾得干干凈凈了。
　　 丁海華看著兩個人紅著臉，卻配合默契的樣子，不由得會心一笑，正想著怎么找個由頭讓兩個人繼續(xù)聊一會兒呢，許金榮五歲的女兒劉巧云趔趔趄趄地從屋里跑了出來，嘴里直喊：“媽，媽，我弟卡住了！”
　　 慌得三個大人一路小跑進了屋里，原來小海生睡醒之后餓了，巧云就喂了弟弟點泡水的饅頭，結果一下子卡住了。劉明德手疾眼快地把海生反抱在手里，伸手去摳海生的嗓子，“哇”的一聲，海生吐了一地，還有一半都吐在了明德身上。海生哭了出來，大家的心都落了地了，巧云嚇得早就縮成一團了，聽到弟弟的哭聲，也忍不住哭了起來。許金榮是顧了大的顧不了小的，也急得直掉眼淚。
　　 丁海華擦了擦眼角，一把抱起了巧云，對許金榮說：“大榮子，你先別哭了，先給明德找件衣服換了。明德，你先把海生抱西屋去！”劉明德一愣神，還是把海生緊緊地抱在懷里，大步向西屋走去……
　　 劉明德和許金榮結婚了，一個是因為家窮一直單身的光棍漢，一個是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嫂，終于走到了一起，把原本兩個破損的家合而為一，變成了一個有說有笑的四口之家，村子里的人看見了也都說：“看看，這也是福氣呢！”也有那好事兒的人，經(jīng)常抱著海生說：“哎呀，海生呀，你知道不，你們不是一家子，他不是你親爹……”
　　 好巧不巧，這話被劉明德聽了個滿耳朵，一把扯回海生塞到許金榮的懷里，對著好事兒人就是一拳頭，邊打邊吼：“誰說我們不是一家子！”許金榮慌得直攔著，村里上歲數(shù)的老人都氣得罵好事兒人，勸著劉明德說：“明德啊，聽話，和大榮子回家去，別和這嘴損的人置氣，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把日子過好了，誰說啥都不怕！”
　　 劉明德和許金榮一心要把日子過好，想要讓兩個孩子過上好日子，想要讓村里那些說閑話的人再也說不出話來，就一直繃著勁兒使勁地干活，地里的莊稼長得比誰家的都好，小園兒里的菜長得比誰家的都水靈，家里的兩個孩子也都變得白胖白胖的了，許金榮卻病倒了。劉明德一下子慌了神，求了丁海華照顧兩個孩子，就帶著許金榮去了縣城看病。這一看就是兩年，錢花了不少，藥吃了一籮筐，可是許金榮的身體卻依然是一天不如一天。終于，她攥著劉明德的手，流下了兩行熱淚，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就這樣匆匆地走了。
　　 葬禮過后，許金榮的哥嫂站在這小土屋里，面面相覷，猶豫了再三，還是吞吞吐吐地說道：“明德啊，按理說呢，這兩個孩子不是你的，不應該讓你伺候，可是，我們也是難啊……”蹲在地上抽煙的劉明德使勁兒地吸了一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上，慢慢站起身，堅定地說：“誰說不是我的，小云和海生叫我一天‘爸’，我就是他倆的爸，我就得管他倆一輩子！”
　　 許金榮的嫂子一撇嘴，忙扯著丈夫的袖子，拔腿就往外走，邊走邊嘟囔：“你看看，一天凈瞎操心，人家還用你來管嗎！”許金榮的哥哥臉紅到了脖子根兒，嗐了一聲，也拔腿走了！海生不懂事，扯著巧云的衣服直喊餓，巧云卻怯怯地看著明德，悄悄抱著弟弟的小肩膀不禁縮了縮。劉明德把海生抱在懷里，又揉了揉巧云的頭，溫和地說道：“別怕啊，還有爸呢，爸給你們做飯去！”巧云抱著明德的一條胳膊使勁兒地哭了起來，哭得明德的心里水汪汪的，變成了一汪沼澤，泥濘不堪。
　　 劉明德帶著兩個孩子過著日子，雖然不缺吃少穿的，兩個孩子也懂事兒，總幫著劉明德干這干那兒的?？墒强偢杏X這屋子里少了點啥，孩子們身上的衣服也厚實，就是針腳不密實；孩子們的書包也是新的，就是包的書皮皺皺巴巴的；孩子們也能頓頓吃上肉，可是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孩子們晚上睡覺也睡得不安穩(wěn)，經(jīng)常眼淚汪汪地哭醒了……
　　 劉明德正為這事兒愁著，村書記的媳婦兒老于大娘走了來，對劉明德說：“明德啊，大娘想和你說個事兒?！眲⒚鞯旅ψ屪顾骸按竽?，您說！”老于大娘看了看這屋子，又看了看劉明德身上，暗暗嘆了口氣說：“你看大榮子也走了這么長時間了，我尋思著，你這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實在是不容易。再說了，你干活忙也顧不太上兩個孩子，不如，不如再找一個人兒，替你管管家，照顧照顧孩子！”劉明德臉上有些苦澀：“大娘，我謝謝您，我知道您是好意?？墒牵乙幌氲竭@兩孩子就心疼，本來就沒爹沒媽了，后爹再配一個后媽，這讓兩個孩子以后可咋活啊！”
　　 老于大娘嘆了一口氣，說道：“明德啊，別的不說，你對這倆孩子是實打實的好，全村人都看在眼里了，大娘給你介紹的這個人和你一樣，都是心熱的人，就是老安家的鳳香……”老于大娘正說著，門一下子被推開了，劉明德看著巧云拖著海生的手站在門口，臉上掛著淚痕，心疼得不得了，忙說：“大娘，您快別說了，我有孩子就行了……”卻不想巧云哭著說：“爸，要是你想給我和弟弟找個新媽媽，那就找鳳香姑姑吧，她對我們可好了！”
　　 老于大娘一把摟住巧云說：“好孩子，你知道心疼你爸，你放心，你鳳香姑姑一定會對你們好的……”巧云乖巧地說：“于奶奶，我知道，鳳香姑姑總是偷著給我和弟弟好吃的，還給我梳頭發(fā)呢！”老于大娘緊緊地抱著兩個孩子說：“這么好的孩子，誰看見不稀罕呢，更何況鳳香那孩子從小就心善，還吃過沒有孩子的苦。明德，你再想一想！”
　　 劉明德是知道安鳳香的，從小就是這十里八村的大美人，嫁得也好，可惜結婚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不能生育，被公公婆婆逼著離了婚。可是安鳳香卻不愿意低人一頭的活著，反而從容地回了娘家，靠著種菜買菜硬是把日子過得像模像樣。說實話，他對安鳳香也是動了心思的，可是就怕，就怕這兩個孩子遭了罪呀！
　　 這時，安鳳香卻端著熱乎乎的飯菜走進了劉家，也不等劉明德開口，和老于大娘打了招呼后，就把飯菜放在飯桌上，領著兩個孩子洗了手，一樣一樣地把飯菜端到兩個孩子面前，看著兩個孩子睜著又黑又大的眼睛看著自己，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軟成一灘水了，柔聲地說道：“快吃吧，吃了飯好寫作業(yè)去！”說著把筷子遞到兩個孩子手里，催促著孩子們快吃。孩子們聞著香味早就垂涎欲滴了，看著劉明德沒反對，忙接過筷子大口大口吃起來，只是兩對小耳朵卻直直立著，聽著風吹草動。
　　 安鳳香對劉明德說：“明德哥，我實話實說，我一是看中你這個人，二是喜歡這兩個孩子，你再想想，要是覺得行，咱們就處處?！币痪湓挵褎⒚鞯抡f成了個大紅臉，這臉紅的毛病一直到了他們結婚都沒改過來。
　　 安鳳香對劉明德好，對巧云、海生更是好，爺三兒身上穿的衣服總是干凈合體，吃的飯菜總是熱乎可口。巧云的頭發(fā)總是同學里編得最好看的，海生的玩具總是小伙伴里最多的，而安鳳香走去哪兒身后都跟著高大的丈夫，乖巧的女兒和可愛的兒子，一時之間成了村里最矚目的一家子！
　　 也有瞧著眼熱的人背后嘀咕道：“有什么好顯擺的，又不是自己親生的，羊肉貼不上狗身上，早晚還得是竹籃子打水！”這話漸漸傳到安鳳香耳朵里，她卻不怒不鬧，還是變著花樣給孩子們做好吃的，給丈夫打好酒，遇到長舌婦還故意炫耀炫耀，“哎呀，我姑娘考試是班里第一！”“我兒子又得獎狀了！”“哎呦，這明德非得給我買新衣裳！”把背后說三道四的人氣得抬腳就走，安鳳香高興地叨咕道：“誰說我們不是一家子！”把巧云和海生逗得開心大笑，連明德的臉上也多了笑容，眼里多了神采。
　　 一晃兒，巧云和海生都長大成人了，考上大學，都在城里上班成了家了，總是勸說爸爸媽媽搬到城里去住，可是老兩口總是舍不得園子里的菜，總想給孩子吃一口新鮮菜。巧云和海生一放假就帶著愛人、孩子回家來。一時間，這小屋子里堆滿了給老兩口的衣服、補品，也堆滿了歡聲笑語。
　　 巧云帶著女兒和侄子在家門口玩，一位不怎么走動的婦女湊過來說：“哎呀，這兩孩子長得可真好！”巧云笑著道謝，這婦女又說：“要不說，還得親生的呢，你看這后奶奶就是不去看孩子，說到底還是不是一家……”巧云一把推開她湊過來的身子，冷冷地說：“誰不是親生的，誰是后奶奶？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亂嚼舌頭，你也不給你家孩子積點德，我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插嘴！”說著又揚頭看了看周圍看熱鬧的人，朗聲說道：“誰說我們不是一家子！誰再說這話可別怪我不客氣！”
　　 正說著，安鳳香走了出來，抱著巧云說：“你看你這孩子，怎么還生氣了！你可不知道，你嬸子這是深有體會，對吧？”說著她看著說是非的婦女，“你這親奶奶不去看孩子的感覺咋樣?。亢⒆雍湍阌H不親??？”說完她抱起來巧云的女兒親了一口，“豆豆，姥姥親不親啊？”豆豆奶聲奶氣地說：“親！”海生家的小毛毛急得直喊：“奶奶，奶奶，我也要親親，奶奶，親！”
　　 巧云笑著接過豆豆，安鳳香使勁兒把毛毛抱在懷里，親了又親，“誰說我們不是一家子！我有兒有女，我左手抱一個孫兒，右手抱一個孫兒，這都忙不過來！”周圍看熱鬧的人里，有人忍不住羨慕地說：“劉嬸兒，你這是人生大贏家呀！”說得大伙兒都哈哈大笑起來！
　　 海生走出來，輕聲喊到：“媽，姐，開飯了！”安鳳香、巧云各抱著一個孩子走進院子里，海生望著他們笑，劉明德隔著窗戶喊：“快把我那瓶好酒拿出來！”兒子、女婿、女兒、兒媳都應聲答應著，豆豆和毛毛跳下地跑進屋子里，一路撲進劉明德的懷里，嘰嘰喳喳地說個不?！?br />　　 巧云覺得自己和弟弟才是人生大贏家，因為有家，有家人，有愛，有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