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三橋有條巖板路(散文)
路走得太長,總有那么幾段是讓人難以忘懷的,倒不是說那幾段路能有多少吸引人的風(fēng)景,而是因為反反復(fù)復(fù)地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出了感情。
也許,能讓你走出感情的路,僅此一條就夠,如果太多,反而顯得不是那么彌足珍貴。世間有很多東西,總也留不住世人挑挑揀揀的目光,是不是?更何況你還要窮盡一生的夢來記住它呢。所以,我走了那么久,就只記住了這么一條路,一條從三橋的中巖(an)通往觀音凹的巖板路。
巖板路不長,可是我走的時間卻很長,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白天的思到夜晚的夢,走來走去,不知道還能剩下多少足音落在了別處。
其實,這條路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呢,從巖腳到巖頭,也就一兩里程而已。從第一塊巖石板到最后一塊巖石板,巖板路的軌跡一直在蜿蜒向上,走起來不會讓人感覺輕松,就連體格健壯的年輕人,時間久了也會氣喘吁吁,幾乎每上一個臺階都是如此疲累。然而,像我這樣生性慵懶看似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子,竟然也能走得樂此不疲,走來走去所花的時間那樣漫長,想來這應(yīng)該就是走出了不離不棄的情感了吧。
那條巖板路,該怎么形容它啊?這么多年,我看著它從來就是那樣孤獨地趴在三橋的后背山上,自我踏在它身上的第一步開始,它就是這么隱忍和倔強的,每一塊花崗巖石板都被人踩得坑坑洼洼,竟然不扭不曲,足跡所到之處反而程亮無比,就算有些地方被踩得幾乎沒入泥土,完全沒有了人工打造的痕跡,它也仍然能散發(fā)出一種沁涼的擾人的韻味,無休無止地撩撥著你細(xì)小的心思,讓人感覺它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上天安排在那里的,是宿命,是葉落歸根。?
有誰聽說過這條巖板路有多少年歲了嗎?我反正是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它的歷史,以及它曾經(jīng)有過什么豐功偉績。草長鶯飛,花開花謝,無數(shù)個日夜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就只有它兩旁的水竹林才活得如此搖曳多姿。春風(fēng)一吹,所有的水竹筍抽芽以后,根根見風(fēng)就長,害得我原本塞得鼓鼓囊囊的書包,總是被那些茁壯的竹筍戳得千瘡百孔,以至于期中考了滿分的數(shù)學(xué)試卷也跟著面目全非,最后還遭到了母親一頓數(shù)落。盡管如此,我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卻像長出了無數(shù)條觸角一般,仍然喜歡緊緊黏在巖板路的兩端,只待上學(xué)和放學(xué),凱旋一樣鉆進(jìn)路旁的水竹林中,撈一把滿載而歸的歡喜。這種歡喜,不能用比如物質(zhì)滿足這樣高端的詞語去描述,那應(yīng)該就是一種簡單的壓力釋放,是沖破了家規(guī)和校規(guī)束縛的自以為是,幼稚而又瘋狂。所以,當(dāng)母親拿著細(xì)小的竹枝抽在我手掌心的時候,那種尖銳的痛,和這種歡喜的沖動是對等的,為此它才能夠讓我在同樣的錯誤面前栽倒一次又一次。幸好,如此劣跡斑斑的日子,最終卻被巖板路上那一汪清澈的泉水如數(shù)洗凈,讓我原本狂野不羈的內(nèi)心逐漸變得有些明靜起來,甚至是變得溫文爾雅起來,哪怕是某次匆匆行走的腳步聲驚醒了那條成人手臂一樣粗壯、躺在巖板路中間歇涼的眼鏡王蛇,我也能處變不驚地和它對峙一番,直到氣得那條眼睛王蛇高傲仰起的頭頸最終變成圓鼓鼓的,被夏天狂熱的風(fēng)一吹摔倒于地,那種摔在巖石板上的聲響,連我都替它感覺肉痛,所以,它才羞愧萬分慌不擇路溜進(jìn)水竹林里。如此驚險刺激的人蛇相遇故事,盡管曾經(jīng)被我描述得十分平淡無奇,卻也嚇得母親臉色發(fā)白,這倒是在無形之中給那條巖板路增添了不少傳奇色彩。
當(dāng)然,更為傳奇的應(yīng)該屬巖板路的冬天了吧。那個時候的冬天不比現(xiàn)在的冬天氣溫如此容易回暖。冬至節(jié)氣一過,天空之下萬事萬物完全是肅殺的,就算依舊綠意傲然的水竹林,也不能避開那種刺骨的凜冽氣息。每天早晨,在太陽未升起之前,水竹葉子上總會掛著一些晶瑩剔透的冰棱,巖石板也跟著鋪滿一層凍冰,滑溜溜的樣子好像潑了油一般,經(jīng)常害得我從巖頭滾到巖腳,手里的小火桶連同正被風(fēng)吹得猩紅的炭火一起滾得不知所終,年少的滄桑感,只有在這個時候嘆息起來才會有人心疼。更為惱人的是我的雙手和腳后跟,甚至是臉頰和耳朵,總會在那時長出看起來十分可愛的顏色粉紅的凍瘡,惡癢惡痛,偶然被炭火一烤,刺激得我只好在巖板路中上竄下跳,巖石板卻依然倔強,冰冷寒冽、不高不低、不屈不就從巖腳延伸到巖頭,直至突然風(fēng)情萬種地搭上一段綠意斑駁的古代屯兵場城墻。
所以,我好像不太喜歡巖板路上冰棱密布的冬天呢,但我卻十分喜歡巖板路上白雪皚皚的冬天。那個時候的雪該是多么盛大啊,鋪天蓋地的樣子,片片都如鵝毛一般夸張,了無聲息,輕輕地落在巖石板上。一夜之間,巖石板便穿上了三四十厘米厚的雪裝,你每踏一個腳印都會聽到悅耳的聲響,嘎吱嘎吱的節(jié)奏,像是巖頭古代屯兵場所隔空傳過來的士兵足音,讓人感覺好有穿越時光的儀式感,就連冬天的風(fēng),原本應(yīng)有的冷冽,也因那世間耀眼的潔白,似乎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清新。
當(dāng)然,也因了那世間耀眼的潔白,雪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寒鴉,都變成了我記憶里的孤單,洶涌猛烈地朝著我的現(xiàn)在傾瀉過來。或許,年少的心事,也只不過就是一場雪,一場悄無聲息卻又能鋪天蓋地恣意縱橫的雪,幾日過后,我就能安安靜靜地站在雪白的世界里,等來一片萬物矚目的晴空。
仔細(xì)回想起來,似乎每一個走在巖板路上的日子,都像劃過我青春的那一場初戀,懵懂而又慌張。所以,我哪會知道那些早春,從水竹林里絲絲縷縷傳送至鼻間的花香,到底是一種什么植物的花香,只感覺它是那種人間少有的味道,清冽而又高貴。時過境遷,直到后來有人點撥才突然明白,那就是谷中春蘭開花時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兒,當(dāng)時我還以為它就是大人口中經(jīng)常說到的解夢花呢,以至于每次做了噩夢,就想著去巖板路尋了那些清冽的花朵來化解累積在心頭的惶恐,結(jié)果總是無辜地被同伴嗤笑了一場,幼小的心靈,真是好不沮喪。
像這樣的山河歲月,你還能記得多少呢?我還能記得的,卻只有巖板路的普通日常:一顆小石子磕著我裸露的腳指頭了,一根巴門草割著我的手了,一根水竹筍突突冒尖兒了,一窩雛雀兒聽到人的動靜饑餓著張嘴了,一朵小花兒喜滋滋地綻開了,而關(guān)于巖板路驚天動地的過往,我倒是全部忘得一干二凈,是那種走在近鄉(xiāng)竄進(jìn)人海猛然遇見熟人以后大腦斷片兒的忘,是那種奔赴遠(yuǎn)山游歷江湖多年以后物是人非的忘。所以,當(dāng)我突然返回的時候,才心慌地發(fā)現(xiàn),巖板路早已經(jīng)變了模樣,花崗巖石板消失不見了,小道彎兒拉直了,踏痕灼灼的足坑隱遁了,它竟然搖身變成了一條寬闊平坦的水泥路。那條水泥路如此張揚地穿過高高在上的青岡櫟林,穿過粗糲狂野的松樹林,然后奔放地竄進(jìn)了觀音凹的村子里,唯獨留了古屯兵場邊墻的那一角,一小段長滿了苔蘚和雜草的巖板路,像極了五十來歲的中年婦人,缺失豐腴卻也猶存風(fēng)韻,毫不經(jīng)意地就給了你一種特別的歷史積淀感。這讓我突然想起了三橋的古名---靖州零溪,這里曾是湘黔桂三省的交通關(guān)隘呢,而連接古零溪和其后背山屯兵場的巖板路,就是交通要道的要道了吧,它的驚天動地原來早就定格在了那里,宿命一般,從古至今,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沖刷成了一條筆直寬闊的水泥路,才算是真正葉落歸根。
突如其來的驚悟讓我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巖板路盡頭僅余的幾塊花崗巖石板上,我感覺自己像個歷史的罪人。日夜走過,我竟然從未察覺出這條巖板路隱忍多年不被人尊重的艱澀,明明承載了千千萬萬星河的流轉(zhuǎn),明明曾經(jīng)車水馬龍保了古代的零溪今天的三橋一方物流平安,明明剛剛迎來送往見證了我的成長,我卻每上一次它的臺階,每多喘一口氣,就詛咒一次它快點消亡,希望歷史的車輪早早碾壓了它去,以免冬天的冰凍再次狂涮我長滿凍瘡的尷尬。
這么多年,感覺自己的青春就像巖板路旁的一朵鳶尾花,我還沒來得及看厭倦呢,“唰”地一聲就過去了,獨留了一堆遺憾明戳戳地在背后嗤笑著我,沒有嗤笑過我的,恐怕就只有這么一條路,這么一條從古至今像青花瓷般靜篤的巖板路,不管春天如何千嬌百媚,不管夏日如何熱情似火,不管一季秋風(fēng)寒涼,更不管冬至蕭索,它都容忍了我的委屈和寂寞,有時候甚至是年少的不羈和輕狂,不僅如此,還一如既往贈與了我一世的歲月靜好。
所幸,人生這么長,也許我什么都不曾記得,可我就是記住了它,記住了自己曾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走過的這條路,這條從三橋中巖(an)通往觀音凹的巖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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