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ㄐ≌f)
一想起或一說起仇彩玉,子衿的心里就會有一種變態(tài)似的快感,恨意頓生。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每每讓子衿想起,既為自己感到恥辱,更為仇彩玉感到恥辱。
那時8月底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如注大雨下個不停的,如果沒有別的什么要緊事,都會呆在家里休息的,子衿和父親卻背著行李坐上西去的班車。雨滴落在車窗上,還沒停穩(wěn)腳步,就嗤地滑落而下。車窗上形成一道道水痕。
父親是送子衿去上班報到的。三年的師范時光一晃而過,再過幾天,就要迎來新的學期。同時子衿也迎來自己人生的轉(zhuǎn)折,由一個學生娃成為一名教師。
班車在崎嶇的公路前行著。車內(nèi)幾乎沒人在說話。大家都靠在椅背上或閉目養(yǎng)神、或酣然睡去。這是一趟長途客車。從車站發(fā)車一路向西。座位上的子衿呆呆地望著窗外。那列兵似的玉米、那綿綿的大山在眼前不斷閃現(xiàn)。子衿的心里既緊張又興奮。他為自己加下來的日子遠離父母獨自身處異鄉(xiāng),為自己將要走上講臺給孩子們上課而緊張;他為自己成為一名有工作的人,可以自己掙錢了而興奮。
二個多小時的顛簸,終于到了縣城,可以下車了。這是一座距離故鄉(xiāng)百余里的地方,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房屋、陌生的天空,這兒的一切對子衿來說都是陌生的。
雨還在下。父親背起裝有被褥的蛇皮袋,打開傘,子衿拿著小包也打開傘向子衿將要工作的學校走去。前些日子,當父親告訴子衿它被分配到這所學校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所學校是該縣縣城唯一一所小學。據(jù)說已有百年歷史了,在荊楚地區(qū)還是很有名聲的。學校的老師個個有降龍伏虎之能。
子衿知道自己能到該校來工作是不容易的。能讓一個剛剛師范畢業(yè)的,沒有任何教學經(jīng)驗的,不到20歲的學生娃到這么有名氣的,個個教師能上天入地的學校來上班,父親是費了周折的。但這沒辦法呀!誰讓自己遠離故鄉(xiāng),身邊沒有一個親友,誰讓自己不會做飯,誰讓自己剛剛開始獨立生活……
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好像用刀劃出一道口子。穿過泥濘的街巷,不一會,子衿和父親便站在學校的大門口。子衿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了。因為在路上父親告訴他,這所學校的校長叫仇彩玉,是個很嚴肅古板的人。子衿也曾在一本雜志的內(nèi)封面上看過仇彩玉的照片和介紹。記得上面寫著學者型校長、荊楚名校長的贊譽。
進了校門,便看見幾棵高高的松樹挺立在道路兩側(cè),幾乎遮住了天空。松樹的后面便是教學樓。學校還在暑期里,雨中的學校是寂靜的。只有雨滴滴答的聲音。
父親和子衿剛穿過樓道,看見不遠處從一個穿著紅襯衫,打著雨傘的人從右邊的圓門里走了出來。
“你們是?”他邊走邊說。
“我?guī)迊韺W校報到,找一下仇校長。”父親在前面急忙答道。
“報到?你是?開學不是還有幾天么?!彼逯槆烂C的問。
“哦。我是子衿他父親,送子衿來報到。在家外地,不方便就早來了。”
“子衿?”來人停住腳步,“走,我就是校長?!彼坜D(zhuǎn)身,返回原路。原來他就是仇彩玉。子衿和父親默默地跟在后面。
仇彩玉將雨傘放在門外的臺階上,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黑著臉沒說一句話。父親和子衿在后面進退兩難。
父親站在門口,子衿站在房檐臺階上。
仇彩玉轉(zhuǎn)過身,從辦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看了幾眼?!斑M來吧?!彼粺岵焕涞卣f著。
子衿和父親站了進來,顯得很不自然。
“怎么還是個娃?都沒有我學生高,能教書么?”仇彩玉望著站在一旁的子衿皺著眉頭說。
頓時,子衿只覺得自己臉在發(fā)燙,臉在變紅。父親在旁側(cè)尷尬地站著。
“咱縣城里就這一所直屬小學,也是百年名校。教師隊伍素質(zhì)、教學水平都很高。學校老師都要高水平的縣市級教學能手……”仇彩玉打量著子衿繼續(xù)說著。
子衿覺得那個高字聽起來特別刺耳。高、高、高!
只怪自己只有1米5多一點。
“我當8年這和學校校長了,剛畢業(yè)的娃就能進來上班前所無有。既然縣局文件上分配來了,我也只能同意。但你不能教語文、數(shù)學。你一來,把我準備要的一名體育老師拒之門外了,你準備教體育吧?!背鸩视裼悬c憤憤地說。
“既然遠路上來了,看,西邊那排房子最邊房子有老師在,把東西放那兒去。我還有事。后天開教師學習會。”仇彩玉說著就要離開。
尷尬的父親,尷尬子衿從室內(nèi)站到了房檐下臺階上,尷尬地望著穿著紅襯衫,系著領(lǐng)帶的,打著傘的仇彩玉校長走出圓門,走出令人窒息又尷尬的校門。
偌大的校園,只留下在雨霧中尷尬的子衿和父親。
教師學習會如期舉行。散會后,學校的一位老師喊住子衿。
“我姓王,你跟我到教務處來一下?!?br />
子衿便跟著王姓老師到了教務處。子衿后來才知道王老師是教務主任。
“來,這兒有紙和筆。你隨便寫幾個字?!?br />
“寫字?隨便寫字?”
“哦,隨便寫。詩詞、句子都都行。”
子衿坐在桌椅前寫了一首唐代詩人崔護的詩。寫好后,主任也就讓子衿走了。子衿也很納悶:無緣無故地寫什么字呀?三年師范也不是白上的,毛筆字寫得不敢恭維,但鋼筆字、粉筆字還是可以能出手的。管他呢!
日子就這樣平靜的過著。子衿在開學后走上真正的講臺。他沒有教體育,給孩子們上《自然》。
……
幾年后的一次飯局上,王主任一邊喝著酒,一邊對子衿和眾人說著。
“子衿,還記得你剛來學校讓你寫鋼筆字的事么?那時仇校長安排的。他對我說讓你寫幾個字看看,看你會不會寫字。結(jié)果你寫的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仇校長看了笑個不停,哈哈哈……”同坐的人也哈哈笑了。子衿也尷尬地笑了。
……
為了生活,人活在世上有多艱難。尤其是身處異鄉(xiāng),舉目無親的時候,遭受他人的冷眼與不屑,那時是多么的無助和尷尬。一個人,即便是圣人,也會有不光彩的地方。多年身處異鄉(xiāng),已成為身在異鄉(xiāng)的故鄉(xiāng)人了。不知一次的聽他人說過,仇彩玉的儒雅之氣、學者風范等溢美之詞。厚此薄彼是人之常情,也許仇彩玉對他人,對本鄉(xiāng)人是儒雅的,但對子衿來說,是一種歧視,毫無長者風范。
這也許是我們每個人身上的一種病吧。生理上病可以通過藥物、手術(shù)可以治療??赡欠N深藏于骨子里的傲慢和偏見卻是難以根除。古人不是說:看人帶帽嘛。
20多過去,子衿常常記起那個尷尬的雨天,一個穿著紅襯衫、打著傘的人,在傲慢的看著他,看著站在他旁側(cè)的同為普通教師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