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冬】故鄉(xiāng)行(散文)
一、為什么回故鄉(xiāng)
剛進(jìn)臘月,二妹兩口子就打來電話,讓我們一家人今年冬天早點請假回老家過年,她公公年后辦六十六大壽。說實在的,一年四季里,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冬天,尤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對冬天的厭惡感更甚。?因為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刀子似的老北風(fēng)刮得嗚嗚作響,它所到之處,花草樹木盡皆凋零。走在路上,觸目都是枯枝敗葉,滿眼蕭瑟。撲面而來的寒意能直接刺進(jìn)骨頭里,只要在外面多呆幾分鐘,就凍得人手、腳甚至心都麻木到?jīng)]有知覺。每年冬天一到,氣溫剛降到零下,我就冷到?jīng)]處躲沒處藏的,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掰著手指頭數(shù)日子,看還有多少天小雪、還有多少天大雪,什么時候才能重返春天。這么冷的天如果不是還要上班,屋都懶得出,更別提輾轉(zhuǎn)換乘好幾次車才能到家了??墒嵌妹梅蚣热欢颊f到這了,且小妹和爸媽都回去,我們不回似乎也不過意。于是只好捏著鼻子,頂著零下二十幾度的嚴(yán)寒,打包回老家過年。
二妹的公公家就在我家后院,他家的大門正對我家后門,從我家敞開的后窗直接就能看到她婆家人在屋里穿什么衣服、干什么活、屋里還有什么人。兩家離得這樣近,可以說她們夫妻兩人是名符其實的青梅竹馬,從小玩到大的。
按照那時村子里錯綜復(fù)雜的姻親關(guān)系論?,二妹的婆婆我們喚她一聲大姐。她為人最是熱情開朗,記得童年時,左鄰右舍都愛去她家坐著嘮嗑。她家的大炕每天都燒得熱乎乎的,不管誰來,她們夫妻都熱情招待。盡管那時家家手頭都很拮據(jù),但是只要去她家,肯定有熱茶熱水待客,還把土煙和一疊撕得整齊的煙紙擺放在煙笸籮里,每天男女老少天天圍坐滿滿一大炕,扯南山蓋北海的閑聊。大姐嘻嘻哈哈地講些葷素搭配的段子,常常逗得鄰居們笑聲不斷。二妹的公公,我們那時不跟大姐論叫姐夫,而是叫他一聲大哥。大哥雖然沒有大姐愛說話,但為人特別隨和,不管誰來,不論閑忙,只要踏進(jìn)他家門檻,不分高低貴賤男女老幼一律笑臉相迎。大姐兩口子感情出奇地和睦,記憶里從來沒有聽見這兩個人吵過架。我二妹夫是他們唯一的孩子,那時一家三口生活過得如蜜里調(diào)油般幸福和美。大哥看大姐的眼神癡情得很,人人都羨慕他們兩口子如膠似漆的感情。
大姐和大哥都特別勤勞,屋里院外每天打掃得干干凈凈,地里從來不會雜草叢生。大姐還經(jīng)常助人為樂,左鄰右居誰家有困難都熱情相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記得十幾歲時,我媽的身體積勞成疾,重一點的活就干不動,上不了山,只留在家里給我們一家人洗衣做飯。有時候拎水桶或者喂豬什么的,大姐只要看見了就趕緊過來幫忙。每年夏天,她都約我媽一起去離家兩里多地的西洼給豬薅菜,那片地里的曲麻菜特別多,大家鉆進(jìn)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分散開,每人一上午的時間至少能薅一化肥袋子。大姐自己薅兩化肥袋送回家,還得幫我媽扛一袋。我媽過意不去不肯用她,大姐就是生拉硬拽,也要把幾十斤重的滿滿一袋子菜奪過來放在自己肩頭。因為樂于助人,大姐在村里的口碑特別好。
夏日傍晚,屋里悶熱悶熱的,累了一天的人們晚上熱得睡不著,就自發(fā)地圍在大姐家門口?侃大山,解暑納涼。有的坐在門口兩邊的石墩子上;有的自己帶了小板凳;有的干脆席地而坐,經(jīng)常會聊到半夜十一二點大家才戀戀不舍地各回各家。大姐也會經(jīng)常給我們小孩講故事,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七日,大姐都嘻嘻哈哈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述天上牛郎織女的故事,還煞有介事地教我們念一句順口溜:“牛郎星、織女星,天河當(dāng)間水平星,念叨七遍不腰疼?!币欠晟细珊的觐^,大姐就拿一把炊具,去掏大門口兩邊墻根的流水溝,據(jù)說這樣可以求雨。然而時間久遠(yuǎn),我不記得大姐當(dāng)時掏水溝有沒有求到雨,但是大姐待人接物的熱情勁卻永遠(yuǎn)刻在了記憶里。
秋天家家戶戶忙著收秋,大姐家也不例外,她不但忙著收自己?家里的莊稼,有空還幫左鄰右舍干活。我們這些小孩子幫不上大人什么忙,卻盼著天早點黑,只有天黑的時候大人們才有空去大姐家坐一會兒,而我們也可以跟著去瘋玩一會兒,哪怕時間很短。尤其是后來大姐家買了一臺黑白電視。那時候全村三百多戶買得起黑白電視的屈指可數(shù),大姐家是其中之一。別人家里因為有了這個“高級裝備”,天一擦黑吃完飯就趕緊關(guān)門閉戶,勞累了一整天生怕有人來打擾休息。可是大姐家卻四門大開,差不多南北二屯的人都來她家看電視,人們常常興致勃勃地邊看邊議論,大中午的盯著電視不讓他們一家休息、或者晚上看到半夜三更才回家是常有的事。那時候《西游記》正在熱播,大人們都喜歡看,更何況是我們這些孩子了。記得電視劇播出的時間是中午,大姐家炕上地下甚至窗臺都坐滿了人,拉上窗簾擋住太陽,大家津津有味地看唐僧師徒四人如何去西天取經(jīng)。那時候最厭煩電視劇播出中間插播廣告,都恨不得一下子從頭看到尾才好。往往兩集電視劇演完差不多三個小時時間,大姐一家人全程都熱情招待,直到送走電視劇才上山干活。
寒冷的冬季關(guān)得住?大人,可關(guān)不住我們這些小孩子。我們尤其喜歡下雪。喜歡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感覺;更喜歡下雪后去大姐家滑冰。她家院子西面是用葵花桿或者削得干干凈凈的玉米桿編的柵欄圍成的一個菜園,經(jīng)過一個春夏秋的洗禮,那柵欄已經(jīng)被雨水澆爛到殘缺不全了,干巴巴光禿禿地迎著寒風(fēng)。秋天時大哥用石磙子壓得平平整整硬邦邦的給谷子黍子等脫粒用做場院。冬天場院里的糧食歸倉,只剩下一片干干凈凈的空地,大哥為了孩子們玩的開心,特意把空地澆上水,然后結(jié)成厚厚的冰面。孩子們就用自己老爸拿碎木板釘?shù)谋嚕诖蠼慵以鹤永锘?。下雪后,干脆連冰車也省了,只需快跑兩三步,然后哧溜一下,從大門口滑到窗臺跟,然后再滑回來。
過年的時候大姐家更熱鬧,從正月初一開始,大人孩子更是不離地地長在大姐家,大姐給孩子們準(zhǔn)備了炒花生、炒瓜子、還有糖塊,哪個孩子去了,都抓一大把給塞衣兜里,讓我們邊玩邊吃。那時候花生和糖都是稀罕物,一般人家只正月初一備點,其余時間是舍不得買的,可是去大姐家差不多一整個正月都能吃到這些東西,您說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能不去嗎?春天她家園子的小青菜種得早,吃得也早,大姐總是東家送一把韭菜,西家送一個西葫蘆,只要她有青菜吃,就不讓鄰居苦熬著。這時院子兩邊都圍了柵欄,我們就在她家走人的寬敞的通道玩跳繩、踢毽子,或者在她家房前屋后捉迷藏。大姐家的園子和大姐的家就是我們兒時的樂園。
后來我二妹夫十多歲的時候,大姐患了腎炎,又轉(zhuǎn)成尿毒癥。?饒是這樣,那年秋天,剛剛從城里醫(yī)院治病回來的她還張羅著風(fēng)谷子、砸葵花頭、扒玉米皮,還為大哥做午飯晚飯。大哥不準(zhǔn)她上山干活,她就把家里的活全部包攬下來,大哥怎么說她都不聽。鄰居們都說,她就是太剛強了,忽略了自己還是一個重病號。后來她的病日漸惡化,胳膊腿和臉都腫成了肉包子,一按下去就是一個坑,多長時間都彈不回來,記得我去她家探望病情的時候,她擼起袖子給我看她胳膊上起的一塊一塊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紅斑……再后來,大姐什么都干不了了,每天夜里躺著睡覺都不行,出不來氣,只好把枕頭墊得高高地半坐著睡。左鄰右居都知道她的病情嚴(yán)重,都不好意思再去打擾她了。至今還記得大姐坐在炕里手扶著窗扇向院子里張望的畫面。她眼巴巴地望著窗外自己的院子和曾經(jīng)熱熱鬧鬧的家,卻再也沒力氣出去轉(zhuǎn)一圈了,那是她在人間最后的日子……后來大姐走了,所有鄰居都去給她送行,悲切的哭聲從后院直傳到我家。我當(dāng)時沒敢去見大姐最后一面,我有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那就是我沒有親眼目睹大姐去了,就能當(dāng)她還好端端地活著,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生活,而我們只是見不到面了而已……
大姐走后,那個曾經(jīng)熱熱鬧鬧的家一下子冷清下來,沒了愛說愛笑的女主人,大人孩子們都很少去她家里了。大哥一個人即當(dāng)?shù)之?dāng)娘,把獨生子扶養(yǎng)長大成人,實在是不容易。每天早晨,他都早早起來做好飯,給兒子煮兩個雞蛋,然后和飯菜一起熱在鍋里,自己胡亂吃一口就上山干活。大哥蒸的一手好饅頭,還會包豆包、他蒸的年糕金黃金黃的,吃起來還很勁道。記得那時候鄰居們都說,你那么累,咋不讓孩子幫你干點活呢?哪怕燒火做飯啥的你也能輕快點呀。大哥說,孩子可憐見的,那么小就沒了媽,我可舍不得指使。大哥就我二妹夫這一個兒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哄著寵著扶養(yǎng)長大。不過他的兒子也很有出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十七八歲上不念書了就出去打工掙錢幫大哥減輕負(fù)擔(dān)。
后來經(jīng)鄰居大妗子撮合,我二妹和大哥的獨生子喜結(jié)連理。那時候他們家里全部收入只靠幾畝薄田,又因為大姐活著時候生病欠了不少外債,日子過得很是清苦。記得當(dāng)年大家坐在她家大門口海聊神侃時曾經(jīng)打趣,說她家小日子過得那么好,還就這么一個兒子,兒子小模樣生得也不錯,將來娶媳婦怕是要把大門口兩邊的流水溝堵住,否則十里八村的大姑娘會借八條腿的往她家跑,怕是把她家門檻子都擠爆了。
只是誰也沒想到后來她家會遭這樣的變故,一個家沒了女主人,就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的氣氛了。這些年為了兒子不受后媽的氣,大哥也沒續(xù)弦。我爸媽覺得我二妹夫家雖然困難點,但是孩子是他們看著長大的,老實本份、仁意善良,知根知底的,把姑娘交給他也放心。所以也不計較有錢沒錢什么的,就一口應(yīng)允了,當(dāng)然,我二妹也是心頭愿意的,畢竟妹夫在農(nóng)村來說雖然文化不高,但老實厚道……心地善良,吃苦耐勞、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二妹她們小兩口婚后雖然生活過得緊緊巴巴,但是兩個人倒是和和美美,妹夫像他老爸一樣很知道心疼人。二妹又是我們姐妹中最能干的一個,婚后小兩口的日子雖然緊巴點,但是感情沒得說。
歲月催人老,轉(zhuǎn)眼間大哥——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叔”都六十六歲了,不管是看在以前好鄰居的份上還是看在如今的親戚關(guān)系上,都應(yīng)該回去捧這個場。
二、記憶里的鄉(xiāng)愁
然而話說的漂亮,真正回家又實在是件讓人撓頭的事情。我老公暈車,沒什么特殊原因輕易不會出遠(yuǎn)門。而我仍舊記得那年冬天回家時,因為秋冬交替時下了一場雨,中途氣溫急劇下降又轉(zhuǎn)成雪,一整個冬天道路上都是厚厚的冰,車經(jīng)過山路越來越難走。坐在車上,車轱轆一晃一晃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生怕司機一個不小心剎車打滑會翻車,當(dāng)時那提心吊膽的滋味,至今記憶猶新。唉,山村的道路豈止是冬天不好走,一年四季都坑坑包包的,尤其是夏天下過雨后,趕著驢車出門,一不小心車轱轆就會陷在泥坑里,老半天出不來。我們和爸爸費半天勁好不容易把車轱轆弄出來了,往往泥水濺了一身,害得負(fù)責(zé)在家里給我們做飯的老媽又多了一樣活——就是洗我們沾滿泥巴的衣服。農(nóng)村人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身汗,兩腳泥?!边@泥不止是田里的,道路上的當(dāng)然也包括在內(nèi)。
二妹家的老屋還是她婆婆活著時候蓋的,如今年久失修,已經(jīng)破得不成樣子。前幾年我爸媽隨著小妹進(jìn)城,二妹一家就搬到我家原來的老房子里。那房子雖然比二妹家的房子蓋得晚也好上很多,不過外墻白色的風(fēng)化石凹凸不平,窗臺上鑲的一圈磚有不少都?xì)埲辈蝗恕?br />
記得當(dāng)年我家蓋房時條件也挺艱苦的,石頭是我爸媽在河套撿的、沙子也是他們兩個人趕著驢車一車車運回來的,這些都沒有花錢。只有少量水泥和墻圍子以及屋檐邊那一圈磚是花錢買的,做木匠活的是親戚,也沒花幾個工錢,起墻全靠鄉(xiāng)親們幫忙,就是花點吃喝錢。房頂?shù)膸赘鶛_子細(xì)得很,整個四間房的屋頂只靠最粗的三根梁橢撐起。房頂鋪一層細(xì)竹簾,竹簾上是密密麻麻的高粱桿,高粱桿都帶著葉子,以防止漏風(fēng)。再上面鋪了厚厚一層土,頂層用加了咸菜湯以及從多年土炕里扒出來的的泥坯搗碎再加上厚厚的泥巴抹平。這種屋頂最多兩年就得重新抹一遍,不然雨季就會漏房子。外墻只用粗沙和著水泥勾縫,爸媽本來打算將來條件好了再把外墻全部抹成水泥,再噴上涂料,房子就更完美了。
可是這么多年過去,因為要供我們姐妹幾個上學(xué),再加上我媽身體一直不好,靠著種莊稼那點收入有吃的沒花的,這個想法就一直沒有實現(xiàn),直到現(xiàn)在那乍眼的石頭還露在外面。一到冬天,房子四面透風(fēng),天冷的時候炕燒的再暖都屋里都照樣冷。屋里東面兩間房子是住人的,每年過年的時候爸媽就從牙縫里擠出十幾塊錢買兩包白涂料,加上鹽粉一下墻面??勘泵媸撬目诶鲜侥竟瘢竟窭镅b我們幾口人的衣服。這木柜和一臺收音機是我爺爺留下來的最值錢的遺產(chǎn)。媽說我們家也曾經(jīng)有兩口木柜,可是后來因為我小妹是超生,那木柜和柜子上擺放的兩面鏡子以及鏡子兩邊的長條噴花玻璃裝飾都給生產(chǎn)隊抵押罰款了。就這還欠了生產(chǎn)隊五百塊錢,爸媽還了好幾年才還清。
柜子上挨著北墻擺放了四個小木匣,那是我媽和我爸當(dāng)年結(jié)婚時的陪嫁。木匣是我姥爺做的,紅漆的三四拃長一拃寬的小木匣上,每個都有兩只彩繪的小鳥,小鳥或抬頭鳴叫,或低頭尋蟲,皆繪得栩栩如生。匣上還有噴漆雕牡丹花的圖案,也是精雕細(xì)琢。匣子里放些我媽用的針頭線腦以及我爸的一些零碎小工具,現(xiàn)在那四個小木匣早已不知去向。那年剛時興墻壁鏡,我們家也買了一塊,掛在北墻正中央,大大的墻壁鏡把整個里屋照得甑明瓦亮,鏡子的一邊是印著毛主席像的油畫。另一面是《還珠格格》里面小燕子、紫薇等人的劇照油畫。記得有一年過年我媽在集上買一大張彩色連環(huán)紙畫,上面畫的是牡丹仙子與書生的故事。至今還記得那上面有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是: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