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韻】五月五的味道(散文) ——憶童年 之五
廟莊的“五月五”是趁著溫乎乎的初夏而來的,至今每當想起五月五,似乎就能有翠柳枝頭的清香味兒縈繞于鼻尖。
一直以來,我心目中的五月五,就是一個關于春天的節(jié)日,過了這一天,北方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似乎才算正式結束,翠綠開始覆蓋大地,空氣中有了難得的、除了黃土的味道之外的,諸如青草、諸如野花的味道。
廟莊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種種習俗,總是與官方史料記載及其他“大地方”的習俗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比如關于燎疳節(jié);關于冬至;關于中秋;關于這個五月五,其獨特的吃食及“講究”都有著明顯的廟莊特色。種種特殊的文化習俗,看似有些格格不入,甚至特立獨行的意味,因此至今有人問我:“你們老家過某某節(jié)都干啥?”我的回答總會讓對方訝異不已。曾經一度我認為廟莊節(jié)日的習俗都太“俗”,俗得讓人不好意思開口,但仔細想想,這可能正是所謂的地域民風吧。正因為有了自己的獨特,方才顯得不一樣,至少在廟莊人心里、在我的心里,變得不可替代。
一
記憶中每當五月五的清晨,才迷離著雙眼準備鉆出被窩時,母親便急匆匆地從外面拍打著雙手的灰塵走進來,邊走邊念叨著“我的娃哎,快起來系花花繩了?!蹦赣H總是能在五月五的大清早,變魔術一般從袖口里抽出一大段早已搓好的花繩子。
“花花繩”是用農家女人們繡花用的七色彩線搓成的,粗細如鐲,環(huán)繞于腕部打結,因其色、其狀,故而得名“花花繩”。
自我記事起,每逢五月五的清晨,母親總會給我的兩只手腕和腳腕都系上花花繩。等我稍微大點,開始反對母親給我腳腕上系花繩,我覺得腳腕上帶花花繩,太“女生”了。本來我生性嬌弱,又因消瘦而有著女孩子般的“標準瓜子臉”和母親特意給我留的齊眉“發(fā)型”,因此當時村里有的伯伯嬸嬸們每逢見到都會調侃我兩句“瓜娃娃,你其實是個丫頭子,看,多心疼……”這些話已經讓我作為“男子漢”的臉面很掛不住,如果再將花繩子栓到腳腕上,一定讓村里人更加認定我是女孩了。但是母親不管這些,依舊抓著我的雙腿,扎扎實實地系上去。母親說:“女娃咋了,你要真是個女娃,娘我疼你還來不及呢。”母親繼續(xù)說:“這五月五的花花繩一定要系好,切不可擅自解掉。初夏時節(jié),草兒長出來了,藏了一冬天的長蟲也活過來了,只有帶著花花繩,才不會被長蟲咬……”
聽到母親說到長蟲,我便不由得渾身雞皮疙瘩爆起來,因此也就乖乖地順從母親??赡墚斈昴赣H關于長蟲的話對我的“震懾力”足夠大,所以,直到我小學五年級,還會在每年五月五到六月六期間的整整一個月,都牢牢地戴著四根花花繩,一日不曾怠慢。
二
端午節(jié)系花花繩是兒時的端午里接受的第一場鄭重其事的“儀式”,系好花花繩后,胡亂穿好衣服,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門口的大柳樹下,一根一根地拾撿騎在樹杈上的哥哥折下來的一大堆柳樹枝。
老家門前的斜坡上,有一棵兩人合抱方能及的大柳樹,柳樹主桿粗壯,在約莫兩米高處忽然分開兩叉,盤枝錯節(jié),遮天蔽日。樹桿之上有三五個小胳膊粗的洞,那是啄木鳥“夫婦子女”的家,稍低的樹枝叉間,有三五個巴掌大的碗狀鳥窩,那是“火石霞霞”(一種大小如麻雀,羽毛呈或紅色的鳥,官名不明)的暖巢,再往高處,極近樹冠,有一用干草和樹枝搭建的碩大鳥巢,那是喜鵲一家的“屋子”。
大柳樹長在門口到底有多少年了,柳樹之上的那些“居家”的鳥兒們在這棵樹上多久了等等,如此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我至今都不知道,也沒有問過父親。只知道自我記事起,它和它們就在那里,就“生活”在那里,我甚至以為它們原本就該是長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就像我以為我的家原本就是在廟莊,這無聊的問題根本就不值得去琢磨。
老柳樹每逢端午,總會奉獻一大把一大把帶著嫩綠葉子的枝丫,轉眼變成我們每個房子屋檐下的“楊柳枝”。
我不擅爬樹,更別提折楊柳枝了,相反,哥哥“屬猴”,極擅爬樹折楊柳,所以每一個五月五的清晨,都是哥哥負責爬樹、折楊柳枝,而我都是負責站在樹下面撿哥哥丟下來的樹枝。等著哥哥從樹上一躍而下,我便將懷里的楊柳枝“如數(shù)上交”,哥哥拿到后再送我一小把,類似于給我發(fā)工資一樣,然后跟在哥哥屁股后面,顛兒顛兒跑到各個屋子門口,求著哥哥幫我把我手里的樹枝插到每一個門框上面。
哥哥秉性要強,屬于提起刀子就能砍人的那種,因此村里孩子都怕他,但他對我卻甚是保護。因此,類似于折楊柳,插楊柳這種節(jié)日里的大事,哥哥雖然嘴里總是嫌棄我這個跟屁蟲,但行動上卻從不曾丟下過,這也讓我童年里關于五月五、插楊柳的記憶不至于變得空白,反而充滿了回憶。
父親說,春到,自然萬物復活,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些不干凈的東西,所以楊柳必須在五月五的大清早第一時間插上去,如此方能擋住那些外來的骯臟,求得全家人一年的平安順意。在父親如此嚴正的解釋下,我們自然從不敢怠慢,相反對于插楊柳,總是心懷幾分虔誠,類似于大年三十的交夜時刻,跑廟里燒頭香一樣的心情。
插在各個屋檐下的楊柳枝,不會刻意拿下來,也沒有拿下來的固定期限,直到葉子干了,樹枝枯萎,風吹雨打自然飄落為止,但或許是因為我和哥哥對每一個楊柳枝都是懷著虔誠之心、小心插進門框和黃土墻的縫隙里的,所以往往即使到了三九天,迎著呼嘯的北風和雞頭般的雪花,干枯的楊柳枝依舊隨風而發(fā)出卡擦卡擦的響聲,卻不會掉落。因此,村里人看誰家屋檐下一年四季都留有干了的楊柳枝,那才屬于正常,相反,則似乎顯得有些訝異,莫非這家人不住這里?
五月五插楊柳,這是深植于我心里深處的、關于五月五的最大的一件事情。我也一直以為,五月五,就必須插楊柳,否則就是犯了大忌,但直到后來我旅居齊魯大地,略微了解齊魯民風之后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五月五插楊柳,竟然并不是“官方”的講究,比如齊魯大地的五月五清晨,人家門廊之上插的,竟然是艾草,此事,我至今想來,都不禁搖頭,不禁琢磨“插艾草?這都是什么講究?奇怪,奇怪”。
三
清晨早起,在穿衣服之前,被母親拴上花花繩,趴下炕、笈著鞋子顧不得其他,先折楊柳、插楊柳,這是童年記憶里關于五月五,永不能忘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與栓花花繩和插楊柳一樣重要、一樣不能忘懷的,還有那一個個滾圓的“花饃饃”。
也許所有的節(jié)日,總是會與吃食沾上點邊兒,這點,作為身居大西北深處的廟莊,自然也和其他地方如出一轍,只是講究有差距,吃食不一樣。廟莊人大年三十吃“攪團”,大年初一吃餃子,八月十五吃甜醅,二月初二吃豆子,至于五月五,則是吃饃饃,吃“花饃饃”。
五月五吃花饃饃到底是什么講究,我至今不得其解,我曾經一度認為,會不會是饑荒年代里,人們只是找個解饞的借口?后來仔細想想,似乎不是這么簡單的。
“花饃饃”顧名思義,花花的,刻意裝點、用心做成的、與平日的饃饃有所區(qū)別的特殊饃饃。五月五的清晨,待母親忙完孩子,忙完豬羊,便從火炕的仡佬里拽出前一晚“發(fā)”進去的一盆面抱進廚房,倒在案板之上,再從油缸里極其“大方”地挖出滿滿一碗豬油,和進面團里,開始一遍遍反復揉揉搓搓。揉好后,將切成小塊兒的面劑子一個個壓平,搟成一個個碗口大小,滾圓的小餅。做好面餅后,開始對面餅做裝點。用刀背沿著面餅壓出一條條橫線,一條條豎線,再用平日里做針線用的頂針,在縱橫壓痕中間的一個個小方塊里,壓出一個個圓形,最后再找出過年蒸花饅頭剩下的紅色、綠色的色粉,摻水調成顏料,用小竹竿軋制的特殊工具沾上顏料,在壓過花紋的面餅上,點上狀如梅花的、或紅、或綠,或紅綠相間的花瓣,至此,一個“花饃饃”便只等下鍋烙熟了。
每年的五月五,母親都會給我們每人烙兩個這樣的花饃饃,那種摻著豬肉的面烙成的餅,加上有刀背壓制的花紋的原因,順著花紋稍稍一掰便可分開成為一個個小方塊,入口即化,滿嘴生香。這樣的饃饃一年只能吃到一次,一次也只能最多吃到兩個。雖然在我童年時代,廟莊人早已擺脫了衣食不保,早已不再稀罕白面饃饃,但五月五的花饃饃,卻讓人總是禁不住稀罕萬分,甚至偷偷掰幾塊兒,裝兜里去和村里其他孩子的花饃饃做比較,偶爾還能交換吃吃,嘗嘗各家的花饃饃所不同的味道,如今想來不忍欣然一笑,內心似有幾許熨帖。
花饃饃不像栓花花繩、插楊柳,都會隨著五月五的結束而結束,花饃饃稀罕,所以可能會私藏好多天,一天吃一小塊,香味兒久久不能散去。時至今日,我也吃過了太多看似高級的甜品和美食,但花饃饃的味道,卻一直沒再找到。
十里一風俗,此話確實不假。當我后來走出廟莊,走出黃土高原后,才慢慢發(fā)現(xiàn),原來廟莊的太多關于節(jié)日,以及節(jié)日里的各種習俗,包括吃食在內,竟然都有著自己所獨有的樣子和味道。五月五開始于春天,開始于一個大清早,直到吃到滿嘴豬油香的花饃饃為止,一件件都顯得與眾不同、卻別有滋味。念及此,我開始不禁有些感激我們的先輩們,他們也許是在某一個風調雨順的年月里,又或許是在某一段食不果腹的歲月中,用自己的虔誠和心底最淳樸的念想,創(chuàng)造了廟莊的一個個不一樣的節(jié)日“講究”,也正是有了這些不一樣的“講究”,才讓如我一樣的孩子們,不論年紀若干,不論千山萬水,在心底深處,對廟莊總是私藏著許多只有屬于自己的故事,這種故事,越講越長,越講越久。
再憶童年,憶我的五月五、我的花花繩、我的花饃饃。我似乎聞到了時而淡淡的,時而濃濃的、火炕的味道,楊柳的味道,花饃饃的味道,還有我心底里關于父親和母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