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2121年五月的一天。78歲的老王吃過早飯，到小區(qū)民政所辦理續(xù)婚一事。小區(qū)民政所在小區(qū)醫(yī)務室二樓。上了二樓，老王將自已的身份證與老伴年青時的結(jié)婚證，還有一年前老伴的死亡證明，以及自己這一年兩次的體檢卡，還有老伴生前檔案卡，一并交給了工作人員。民政所工作員逐一詢問，核查了相關情況。然后，給他一張體檢卡，讓他到各體檢科去涮卡體檢。并告知他，第二天再來。
　　 第二天剛上班，老王已在民政所門前等著。工作人員根據(jù)所有合規(guī)手續(xù)，出具了相關續(xù)婚證明，并鄭重地蓋上了公章。人家告訴他，憑此證明，自己去“婚政所”或打電話約人來上門辦都可以，方便得很。
　　 對于“婚政所”，在此之前，為了摸底，老王已去過幾次了。因為他清楚，道聽無憑，眼見為實。在“婚政所”里，確實讓他大開了眼界。讓他證實了以前“婚政所”推介的宣傳影視節(jié)目所言不虛。
　　 “婚政所”的全稱：老年婚姻及家政服務所。這是一個非盈利的社會公益機構，隸屬于國家民政部。是國家進入老齡化后，為使老年人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樂，解除老年人的后顧之憂而派生的公益事業(yè)單位。
　　 王懷軍，男。65周歲從單位退休。兒子說:“你們辛苦幾十年，孫子請保姆帶了，不能讓你們再退而不休辛苦了?！崩蟼z口住在老年公寓里，互相照應。公寓里，可以自己燒飯，也可以憑飯卡吃自助餐，倒也方便，自由自在。本指望退休后享享清福，誰知天不賈壽，老伴在去年撒手而去。兒子要接他一起住，但他不習慣與小輩在一起攪合，仍單獨另住。雖說公寓里服務一應齊全，但于老王來說，突然少了另一半，還真不習慣。俗話說得好：兒女早茶晚水，不如老夫妻倆“搗個鬼”。（俏俏話）
　　 老倆口相濡以沫，雖說幾十年來，磕磕絆絆，也紅過臉，偶爾也惡語相向過。但一切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總體方向大目標一致。老王對老伴日常行事，飲食起居，挑不出一件毛病，唯一的，就是嫌老伴兒嘮叨。
　　 這不，二十四節(jié)氣“白露”剛過，她就忙著拾掇寒衣，絮叨著：“白露不露皮。”好像老王是三歲，冷暖都不知了。老王好一口杯中之物，她平時在家里，限定每頓中午二兩，晚上減半。還振振有詞：“小酒怡情，大酒傷身?！钡览砻鲾[著，弄得老王是通心草做扁擔一一想硬又硬不起來。感到憋屈，想發(fā)作，但又上不了臺面?？偢械绞鞘苤环N束縛，放不開。
　　 現(xiàn)在世面上剛興這替代另一半時尚，根據(jù)消費者要求，到“婚政所”購一個“芭比”回家過日子。年齡長像么，也是根據(jù)消費者喜好。當然，凡是購買“芭比”的，都統(tǒng)一居住在“婚政所”指定的各個專用配套設施功能小區(qū)。就像電動汽車，必須要有配套的充電樁一樣。價格么，當然不菲。存錢備荒么，到這“荒”年頭，再不消費，真像一個小品說的：“人活著，沒錢悲催。人死了，錢爛銀行里，其實也同樣悲催?！?br />　　 所謂“婚政所”，不光有申請合法結(jié)婚的，也有雇請全天候保姆的，還有做家務鐘點工的。價格因人因工作量而定。對于有的客戶，提出要定制原配偶的，國家有補貼政策，價格優(yōu)惠。個人只要提供原配偶生前錄制的音影象制品即可。至于軟件(性格)，限于當前科學技術，則暫時還不能全部滿足客戶要求。只能根據(jù)客戶說的內(nèi)容，按類型提供。
　　 老王來到“婚政所”，出示了證明。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他。問他有什么要求，要多大年齡的還是定制的。老王拿出一張光盤，工作人員播放了片斷，認為可以復制。另外，工作人員端上一壺香茶，遞上一只杯子，并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書名叫《定制指南》。請他細細瀏覽翻看。
　　 《定制指南》上面排列著文化程度；語言：(普通話，地域語言，外國語言)、職業(yè)習慣、日常個人喜好、文化愛好:(音樂，戲劇，器樂)、體育特長、性格類型。林林總總，不一細述。需要哪種的，就在哪種欄里打個勾。最后還有一欄備注。
　　 老王熟門熟路了，他根據(jù)老伴的點點滴滴，在相應的欄目里打上了勾。在性格欄里，他勾了“賢惠”“典雅”“知書”“溫柔”“體貼”“熱情”。語言方面，他勾了“本地語言”。還有其它一些，不一一贅言。
　　 填這些時，老王正好將老伴日常音容笑貌一一過了回電影，越想老伴兒優(yōu)點越多，越發(fā)勾起對老伴的回憶。只是看到結(jié)尾處附留言，才想起來時路上就想好的一條：一輩子改不掉的啰嗦，這下好了，代你拿掉。老太婆曾對他說過：“你要我改掉這毛病，等我死后吧?！边@不，真是一語成讖了。想到此，老王會心一笑。心里說:“誰說人不會十全十美，人無完人。老太婆，這下叫你做個完人?！?br />　　 對，老伴兒一輩子，九十九條好，就是會啰嗦這一條不好。想到此，他認真地在留言處寫下了：“不要話多啰唣的?！弊詈?，老王恭恭正正地簽上了自已的名字。
　　 填寫好內(nèi)容后，老王將冊子交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將冊子放進一個機器盒子，不到三十秒，盒子里傳出一份復印冊子。工作人員說：“原件我們存檔，此復印件您收著備用。”接著，工作人員將老王領到專用小區(qū)模型閱覽區(qū)，各個小區(qū)居住價格不一，讓老王自選地址。老王挑了十分鐘，一邊瀏覽一邊思忖著：都已78歲了，活100歲不過還有22年。想想存款卡上的數(shù)字，故揀了一個南面臨水，北面背假山的小區(qū)，價格在高中檔小區(qū)。
　　 辦妥了手續(xù)，預交定制費和初定的一年房費前，工作人員再一次核實細節(jié)，問他最后說明事項認真看了么。老王說瞄了一眼，未細看。工作人員重新打開說明事項，讀了幾段重點：1：此復制續(xù)偶伴隨定制者終身受法律保護。定制者亡故后，續(xù)偶隨定制者焚化或由“婚政所”收回銷毀。2：生活中如定制者提出離婚事項，須到領證地辦理離婚手續(xù)，定制配偶由定制單位收回，費用根椐時長折舊，退回剩余經(jīng)費。3：日常中如需增減定制配偶功能，(內(nèi)容限定制手冊中)，定制者可上門申請或可電話申請，“婚政所”在24小時內(nèi)辦理完畢。費用另計。
　　 同時，工作人員告訴老王：“您今天從進門開始，到離開這大門，全程錄像存檔?！?br />　　 老王說：“知道知道，你這不貼在大門上的么?！?br />　　 臨了，工作人員問老王：“搬家是自己找人搬？還是委托“婚政所”下屬單位服務公司辦理？定制配偶一周后可領，是送上門還是自己來領？需要辦什么儀式？”
　　 老王說：“就由你們一條龍服務好了。人嘛，等我新家收拾好了，電話通知你們送上門吧。儀式從簡，不需另煩。”
　　 最后，工作人員笑著說：“從定制配偶進小區(qū)門起，我們“婚政所”就是她娘家。她會自動與我們終瑞保持不間斷聯(lián)系。您可不要欺負她吆，出問題要負法律責任的。這些手冊中都已注明，你可簽了字的。電話么，我們已為她配了8G智能手機，根據(jù)需要，你可自己再加號碼。”
　　 老王滿口答應：“那是。那是。”
　　 一切妥當，老王刷卡付費，滿心喜悅地回家。
　　
　　 二
　　 末過三日，“婚政所”服務公司已將老王新家安置妥當。老王和原公寓鄰居打過招呼后，搬進了新的8G全智能公寓：山水怡園。
　　 進門一看，新家內(nèi)部設施完美得出乎老王所料。電氣設備全按8G網(wǎng)絡調(diào)拭配套，一切都制式化，人性化，流程化，當然，這些全都是自動化。好在老王退休前就是電氣工程師，這些于他而言，是看看就會的事。他倒為別人擔心會不會使用，不過，一天后他已明白，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原來，人家根據(jù)他的檔案，給予相應配套。就像現(xiàn)在，有的人用的老年機，有的人用的4G智能機，有人已用5G了。就是再不濟，還有公寓管理員，全天候值班，一點都不誤事。
　　 在老王來之前，這兒已經(jīng)有人入住了。聽說來了新鄰居，左鄰右舍紛紛來賀喜看望。鄰居人員中真真假假，當然，仔細觀察，真假“美猴王”還是分得清的。老王不敢怠慢，大家打著招呼，客客氣氣。散水果遞飲料，一派熱鬧，一團和氣，皆大歡喜。
　　 又過了幾天，老王定了一個日子，通知兒子及老伴兒那門幾個嫡系近親，舉行了一個小小的簡單儀式。當天上午10時，“婚政所”服務公司準時將定制配偶送上了門。
　　 盡管大家心理準備已早有了提前量，但是，當看到曾逝去的親人又栩栩如生地下車，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竟都愣在那，大家激動不已，唏噓不已。
　　 老王一步上前，攙扶著老伴。老伴兒還笑著說了句：“家里人咋這客氣?！贝蠡镉忠幌麦@住了：“這笑容還是那笑容，這聲音還是那聲音哪？”兒子媳婦此時已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叫娘，孫子跟著喊奶奶，人偶跟據(jù)各人身份，一一作答。中午，大家一桌子吃飯，只有人偶不吃飯，為各人添菜，說些家常話。當然，大家歡喜中也還夾帶著些許不自然。飯后喝茶拉家長，然后散去。人偶也熱情相送。
　　 送走了家人，老王坐在沙發(fā)上，剛朝熱水器望，老伴兒已端上一杯熱茶。一會遞上條熱毛巾，讓老王擦把臉。老王說：“你也坐下歇會吧？累了。”
　　 “嘿嘿，我還未做啥呢，不累?！?br />　　 “你姓啥？”老王存心考考她。
　　 “嘿嘿，哪有老伴問老伴姓啥的。我姓張，大名張?zhí)?。小名甜甜?！?br />　　 老王一聽，笑了一下。很開心。
　　 說說笑笑，已到晚飯時間。人偶拿起手機，在一周菜譜周日晚餐鍵上按了一下。十五分鐘后，小區(qū)快遞員已將熱騰騰的飯萊送到門口。原來，這些都是根據(jù)各業(yè)主一周前預留的指令，早準備妥當。如有事外出，只需按下某日某餐取消鍵即可。臨時來客加餐加菜，則按實時操作送到。如留客，提前下達指令鍵，則仍可及時用餐。
　　 看到這些，老王心里一高興，叫老伴兒拿酒。老伴為老王酙好酒，笑瞇瞇默默看老王用餐。老王中午已吃了幾杯酒，這晚上開心，一兩杯子的酒未到二口，干了。見老伴末啰唣阻止，又叫酙了滿杯。老伴默默地又酙了一杯。這晚，老王吃了四杯。老伴看他說話舌頭發(fā)硬，一言不發(fā)，將杯子收起，添飯。老王叫拿酒，老伴兒光是笑笑，就是不動身。只說了句：“明天再吃吧?！?br />　　 這晚，老王吐了一地，難受了一夜。老伴幾次為他端水，熱毛巾揩臉，沖洗收拾，忙活了通霄。
　　 第二天，天剛放亮。老王醒來，頭仍一乍一乍地痛，他深深地懊惱著。忽然，他想起了以前老伴兒的話：“小酒怡情，大酒傷身?！边祝蛲砝习檎Σ徽f這話的。再看她，紅著雙眼，為他端上了醒酒降血壓的酸梅丹參湯。
　　 他心里一陣愧疚。
　　 老王雖說是電氣工師，做的是嚴謹活。可個人日常生活中卻正相反，大大咧咧的，自已不會照應自已。譬如這大暑天，從外面回來，為了一時爽，拿起冰鎮(zhèn)水果就吃，吃壞了肚子，常常跟著找氟哌酸。
　　 以前晚上打牌，每到10時，老伴兒就會催他休息。現(xiàn)在解放了，12點也沒人管。
　　 有次，老王回原小區(qū)找老熟人玩。人家問他現(xiàn)在老伴兒前后對比，哪個好。他說：“都好，就一樣。現(xiàn)在到家樣樣現(xiàn)成的，真正心有靈犀啊，你心里想什么，她好像就估計到了。我說過，我那原老伴九十九條優(yōu)點，就啰嗦一條缺點?，F(xiàn)在這條缺點被我拿掉了。少個啰嗦，圖個耳根凈?！闭f得別人嘖嘖稱贊。
　　 小矮個老曹聽了，說：“明兒個假如我老太婆先走，我也像你這樣，也去定制個。不過，我那老太婆缺點多了去呢，獅子吼，母夜叉，下手狠，啰唣王。我代她全改了”。說這話時，他老婆正好走到他身后。聽的人響應不是，提醒又不是，有人干脆開始邁步想散。
　　 “我定制個這樣的?！卑喜芤贿呎f著，一邊做著像畫上的仕女動作。別人想笑又不敢笑。此時他老婆大粗手已扯著老曹耳朵了，一擰一轉(zhuǎn)，老曹的耳朵像個癟餃子打了褶。
　　 “小子，說誰呢？”
　　 老曹一咧嘴，臉色瞬間變了?！鞍盐梗H娘噯，說玩玩的，說天說地也不敢說你吆?！?br />　　 他家妻管嚴，天下人全曉得，不，至少小區(qū)人個個都曉得的。大家哈哈大笑，一轟而散。老曹一邊揉耳朵，一邊嘟嘟著：“真不夠意思，看人家受辱，一個幫手拉架的都沒有。”
　　 最近，卻說老王像圈慣了的牲口，一旦放開了籠扣，天馬行空，無拘無擋。真正是戴孝帽看戲一一樂意忘憂。小禿打傘一一無法無天。
　　 這樣半年不到，例行體檢。下午檢查單到手，一看懵了。只見化驗單上，有幾個箭頭朝上，有幾個箭頭又朝下。特別是那葡萄糖，甘油三脂，尿酸，肌酐，膽固醇全朝上。還有乳酸脫氫酶，磷，鎂又都朝下。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這還是小兒科，真正黑色毒蛇在腦CT單上：腦血管有血栓造影。老伴兒接過單看看，緊皺著眉頭，一言不發(fā)。老王是知識分子，他當然知道上下箭頭的關系，這下，他陷入了沉思。
　　 老王坐在那，冷靜反思自已半年來朝朝暮暮，點點滴滴，所作所為。年歲不饒人，放蕩自由，換來的是身體檢查上的紅燈。
　　 事上萬物，一分為二。有一利必有一弊。利弊相衡，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看得失在哪頭。是啊，老伴兒在世時未少啰嗦，但那不是為你好的么，她常說：“酒不過量自為高，人不熬夜身體好，大喜大怒要控制，吃飯只吃九分飽?！蹦囊痪洳粚γ础Ｋ€說：“順天時分四季，得地利生百谷。人的小周天順應一年四季大周天，春發(fā)夏長，秋收冬藏。”哪一句有錯么？
　　 再說，夫妻家庭日常過日子，哪能是死水一潭。鍋碗瓢盆交響樂，少了哪個音符，都是缺陷。少了人間煙火味那還叫日子么？那種理想婚姻百分百，那種虛無縹緲的完美，是空中的彩云，海上的蜃樓，墻上的畫餅，只能看看而已，千萬不可當真。
　　 想到此，老王如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啊呀，我以為以前老伴兒九十九條外的這一條是缺點，其實那是老伴兒的一片苦心，一腔熱心。我咋就瞎了眼，看成了缺點呢。
　　 老王深情地望著眼前老伴，把她當成了以前的老伴?？吹美习閮汉π吡似饋?，說：“有啥好瞧的。來，毛巾拿去揩把手，準備吃飯?！?br />　　 此刻，老王鄭重決定，明天一上班，打電話到民政所，把寫在《定制手冊》備注欄的那句刪了，在“開朗活潑，語言流暢”欄里打勾。
　　 真是的，刪什么刪，鬼迷心竅了。我那老伴，本來就是十打十足的好人一個。老王心里這樣想。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