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春】荒園逸事(小說)
一
譚大樹七歲起就開始跟著父親下田插秧,十五歲時,他已經(jīng)是村里插秧最厲害的人了。
這個最厲害,包括質量和速度。質量就是橫豎看都成一行行的,而且深淺適中,還穩(wěn),不翻秧。速度就是特別地快,最快時每秒鐘可插下兩三蔸秧苗。
一般大樹先從這邊田埂瞄向那邊田埂的某個記號處,比如一塊石頭或一蔸草,甚至是一堆牛糞之類,蹲在田埂上插下直向記號處的三蔸秧苗,然后下田,屁股一撅,低頭從兩腿中往后瞄準記號,調正屁股蛋,立即快速開工。
左手拿秧苗把,四指托苗,拇指一彈一彈地分苗,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快速捉秧苗往田里插。當然,肘部不能撐在膝蓋上,否則也快不起來。腰桿特別強健的人才能做到。
沒多久,一道道綠油油的秧行就在大樹的手下從田這頭向那頭延伸。微微的春風將禾苗們吹得搖曳生姿,令大樹陶醉。
這是最典型的“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活路了。
在屯里,插秧大樹算第一。第二呢,是覃香草。她比大樹小兩歲,但扯秧、插秧都是快手。往往她跟著大樹插下來,只差距那么一米左右。譚大石一般總是排在第三名。譚綠荷則老是跟在最后面,也許是她長著肥身子,胸高腰粗屁股大的,影響動作速度的原因。大樹他們四人,一般都是你幫我我?guī)湍愕囊黄鹱鍪拢还苁遣逖?、打谷、種玉米、收玉米。
大樹在直身解秧苗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瞄香草一眼,瞄她白嫩的小腿,瞄她健美豐滿的腰身。有風吹來,那淺紅底碎綠花單衣會翻開,露出雪白誘人的肌膚。
有時,大樹會撩一小把田水過去,田水快活地滴落在香草那白皙的肌膚上,隨即滾向深處。
這時香草就會扭回頭,調皮地向大樹砸來一小塊泥巴。
泥巴在大樹身上開花,香草就快樂地咯咯笑起來:“好你個花花公子……”
去年晚春的那個下午,大樹他們四個人正在家鄉(xiāng)鳳垌的田垌里插秧,突然就起風了。一直到現(xiàn)在,譚大樹還是認為那場風是一個不吉的預兆。
風是在香草起身解秧苗綁繩的時候吹起來的,當時正彎腰插秧的大樹,突然聽到香草一聲尖叫,大樹抬頭一看,正看到她的草帽被鬼風拋起,在離她頭頂一兩米的高處旋轉,然后往后面飛去。這種曉得旋轉的風,本地人稱為“鬼風”。
覃香草放下秧苗,扭身往后在水田里卜咚卜咚地追趕草帽。那草帽被鬼風吹著上下翻飛,但卻沒落到水田里,而是向她們帽山屯的方向踉蹌而去。
隨著,其他三個的草帽也被風吹飛,草帽在風中翻了幾個筋斗之后跌落水田中,他們追上撿起來時,草帽已經(jīng)皺巴巴的,它傷心地往下滴著一串串的淚水。
這時,他們才看到,原來烏云翻騰著已經(jīng)壓迫到他們鳳垌最高的弓山山頂,天地一片昏暗,眼看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
后來譚大樹曉得,當時他父親正在屯西頭那塊剛剛耙好的水田邊抓黃鱔。
當時,屯里屯外已經(jīng)一片混亂。此起彼伏的牛叫聲、狗叫聲透著驚恐和不安;雞們“卡達卡達”樸楞楞地在屯里飛竄尋找各自的窩巢。
在家的老人小孩在曬臺上忙著收早上曬的衣物、被單……有些衣褲已經(jīng)飄得很遠了,孩子們喊叫著追逐著。
在田地間勞作的人包括大樹他們正在匆匆忙忙地往家飛跑。一陣狂風過處,很多人頭頂上的草帽雨帽白色太陽帽隨風而去,象老鷹一樣上下翻飛著,有些人正在田地間跳躍著去追自己的帽子……
而此時,父親正在村西他那塊肥田里,彎著腰盯著田埂邊那個圓圓的洞眼,嘴角顯出了笑意。他那個十五歲的小女兒譚小葉手里緊緊拿著兩張草帽,站在田埂上急不可耐地催促著:“爸,快走吧!你看,人家都在跑呢……”
父親嘴里“唔唔”應著,將右手食指慢慢伸進了那個圓圓的洞眼,立即那手猛一顫抖,隨即慢慢抽了出來。只見那食指上緊緊地咬著一個蛇頭,隨即露出了黃黃的泥鰍身,足有鐮刀把那么粗,最后是魚尾巴。
“哇,好大的一條黃鱔!”小葉一拍大腿,驚叫起來,“是黃鱔的爺爺了!哈哈?!?br />
“唔,加上昨晚抓得的總共是三十二條,夠一餐了!你哥他們幾個插秧辛苦呢,今晚好好喝餐酒?!备赣H將黃鱔丟進背后的小魚簍里,笑道。
有幾個婦人在屯前尖聲呼喚著貪玩的頑童……
風,更大了。
“好了,爸,快回家吧!”
“唔,走走……”
于是父親和他的小女兒小葉沿著彎曲的田埂匆匆地往家跑。遠處田里有一頭小水牛哞哞叫著瘋跑,四蹄下水花四濺,它因為找不到母親而著急。
倏然,幾道閃電在屯后的弓山頂上劈開一片刺目的光芒,隨著響起了“轟轟隆隆”震耳欲聾的雷聲。緊接著“嘩啦啦”一陣巨響,山頂上有一棵數(shù)百年的堅硬紅椎木被雷電劈裂擊倒了,它嘩啦啦地滾翻,帶著一些浮石轟隆地跌下山崖。
父女倆加快了步伐。
剛走近院門,父親忽地感到頭腦一陣刺痛,眼前一花,天旋地轉,正要往后倒去,他奮力往前一靠,雙手緊緊抓住了門框:“小葉……”也是僅僅喊了這么一句,父親已經(jīng)一下癱軟著歪倒在地,嘴里還似乎“唉——”地發(fā)了一聲長嘆。
十多條黃鱔從魚簍里溜了出來,四下里亂爬著。
“爸,你怎么啦?”小葉幾步跨上去扶住了父親的頭部。
父親嘴里咕噥著什么,己不大清楚。脖頸己癱軟支不住頭顱,頭往一邊歪著,一些泡沫從嘴角冒了出來。
大門里搶出來一條大黃狗,在大門前呆立著看這父女倆,幾秒鐘后跑過來,用腦袋蹭著父親的小腿,嘴里“嗚嗚”地哀叫。
門里又撲出一位四十多歲的農(nóng)婦,嘴里驚叫著:“樹爸……”
爺爺奶奶也出來了,兩個老人家都急切地問:“哪樣啦哪樣啦?”
這時,大樹他們也已經(jīng)跑回到家門口了。
母親見到大樹,著急地喊:“快將你爸抬進家啊,要下大雨了?!?br />
大樹急上前,抱著父親的上身,大石上來抱著父親的下身,香草綠荷幾人幫扶著將父親抱進家里,放到堂屋中一張放平了的靠椅上。
有腳步聲由遠而近,片刻大門口出現(xiàn)一對三十七八歲的中年夫婦。顯然他們是在田埂上跑時見到了抬人的一幕,便直接跑過來了。
“大樹,你爸怎么啦?”中年男人邁步進來急急問道。他身后的中年婦女也一臉焦急。
“今天太陽太毒,樹爸……怕是中暑了。”樹媽正在用濕毛巾抹樹爸嘴角的泡沫,“老羅弟,你看看怎么辦?”
這被稱作老羅的中年人并不姓羅,這里鄉(xiāng)下習慣將某父稱老某,比喻大樹爸,人們就叫他老樹。這老羅,姓韋,大兒名勝羅,十五六歲了。
“如果是中暑的話,按按人中、太陽穴,有的就會醒了。嗨,我試試看!”老羅說著彎下腰來,用右手拇指猛按老樹的人中十幾下,接著又按兩邊的太陽穴,嘴里喊著:“老哥……老哥……”
羅媽在旁邊也彎腰急切地喊:“老樹哥你醒醒……老樹哥你醒醒……”
大樹、小葉也急切地呼喚:“爸……”“爸……”
爺奶很心疼地看著他們的兒子。
但是老樹已經(jīng)不懂得身邊這幾個人的心思,他依舊昏迷著,嘴角不時地冒出一些白沫。
“看這情況……不太像中暑……”老羅按人中的雙手慢下來,但還是輕輕揉著那太陽穴。
樹媽已經(jīng)轉過身去,偷偷用衣袖拭眼睛。
又有腳步聲傳來,進門的是脈哥和定得、當勤。
定得當勤比大樹大石他們大兩三歲;脈哥三十出頭了,父母親已死多年,姐妹也已出嫁,目前光棍一條。
脈哥是個特別熱心的人,屯里凡有大事,他都會天然地當個指揮長或副指揮長。此時,脈哥過來探頭看了看,拍著大樹肩膀說:“莫急莫急,打個電話到村公所去,叫村醫(yī)老雨過來打幾針就好了!”
老羅好像猛醒過來,附和道:“對對,定得你去叫莫二略吧。我們屯就他有摩托車,讓他先打電話給老雨然后騎摩托去接,這樣就快了。”
定得看著老羅,有些遲疑。誰都曉得莫家老略在黃泥溝開機洗鐵礦當老板,有錢,是屯里首富,但平時為人卻有點吝嗇不仗義。
“對,定得你去喊二略吧!”脈哥重重拍了一下定得肩膀,扯起銅鑼嗓子大聲說道。
定得搔了一下頭皮,說:“唔,去就去。這危急關頭,諒他也不敢麻賴!”就往外跑了。
脈哥蹲下來看了看老樹的臉色,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站起來拉住樹媽的衣袖到屋角處,低聲而嚴肅地說:“大嬸,看樣子大叔有點象是丟魂了。等下你要煮點糯米飯、幾塊豬肉,再要幾兩酒幾個果,晚上我?guī)湍隳玫健屚狻漓?。鬼們吃飽喝足,我再祈求一番,它們就會將大叔的魂魄放回來的。你放心,這個我曉得的?!?br />
我們山里,將屯駐地與外界劃了個大至界限,在界限處立了個小如茅廁的神廟,這小廟就稱“詫”,一般屯頭一個屯尾一個。廟里守神懷抱刀斧,呲牙咧嘴,怒目向外,意在不讓鬼怪進入屯內,當然祖宗是能進來的。古時,這詫廟做得比較講究,現(xiàn)在,就比較馬虎了,大多是簡單建個一米多高不到兩平米寬的三面墻小矮屋,再找個略像人形的石頭擺放里面,燒香祭拜之后,就成了“詫”。以“詫”為界之內,鬼怪難進,“詫”之外鬼怪就隨便活動了。山里人認為大多災難都與鬼神有關,故凡有個頭疼身燙什么的,大多都會在夜晚拿著如上脈哥所說供品(甚至加豬狗雞鴨之類)到“詫外”上香祭祀祈禱。
這活路要在天黑鬼怪活動才去做,這就需要膽子大的人才做得。脈哥就膽子特大,常常在黑夜里跑進墳地追野貓小獸之類,他也不知幫多少家做這祭鬼的活路了。
于是樹媽就萬分感激地低聲應道:“等下我一定置辦,晚間就勞累你了?!?br />
脈哥就很仗義地說:“都是屯里的親戚,講什么勞累!”
這時風已經(jīng)比剛才小了許多,雷聲也不象剛才那么猛烈了。
也許是剛才定得跑出去順便透露的緣故,屯人陸陸續(xù)續(xù)地進屋來了,男男女女,有幾個婦女一進來就安慰著樹媽。
定得也返回來了,他說莫二略已經(jīng)騎摩托車上村公所了。
覃香草這時靠近樹媽,安慰道:“嬸子,老雨到來就沒事了,放心啊。”
綠荷也安慰了一些話。
樹媽點頭答應,然后說:“嗯!你們……找個凳子坐吧?!?br />
大黃狗耷拉著腦袋伏在老樹的靠椅旁邊,無精打采。
等了些時候,屋前終于響起摩托車的突突聲。
滿臉精短絡腮胡子的老雨,背著藥箱出現(xiàn)在大門口,人們讓開了一條路。
一句話不說,打開藥箱,翻出器械,量血壓、聽心臟、觀舌苔、看瞳孔……然后,老雨給老樹打了支針劑,聲音低沉地說:“估計是腦中風,送鄉(xiāng)醫(yī)院吧?!?br />
村醫(yī)老雨平常話不多,但酒后往往就到處拍人肩膀,稱兄道弟,見條狗也熱情地招呼。此時他停了停又說:“村路不平,不要坐拖拉機之類的,最好是抬著去。”
好像是一聲令下,屋里人都站了起來。
老雨對莫二略說:“回村公所,那里還有人等著打針?!?br />
兩人一先一后出門去了。
脈哥這時大手在空中揮了揮,亮起銅鑼嗓子道:“我們這里到鄉(xiāng)醫(yī)院有十二三里遠呢,多幾個人來輪流抬才會快些,大樹大石,定得當勤,四個了,還來幾個?!?br />
立即有幾個年輕人和中年人爭相響應。
接著脈哥又一揮手,大聲道:“拿木杠、繩子來,我要親手綁縛擔架!你們后輩也沒曉得的。”好象他是五六十歲的前輩一樣。這脈哥就是個特別熱心人,平常紅白事或別的大事,他不僅都是現(xiàn)場領導者,也是干事的人。
不一刻,擔架綁好,是用老樹躺著的靠椅做成的,上面還用塑料薄膜簡單歪斜地架了個雨蓬。八九個人戴了雨具,先兩個抬起擔架出門了。
電閃、雷鳴,天空這時開始“噼噼啪啪”地下起了豆粒大的雨來。
雨水從幾個屋漏處往下滴答著,脈哥趕忙到屋角找到幾個盆子擺到那里,于是,叮叮當當?shù)穆曇粼谖葑永锘厥帯C}哥要現(xiàn)場指揮一些事,而且晚上還要到屯外祭祀,這事膽小的人做不了,所以他沒有抬擔架。
覃香草對六神無主的樹媽說:“嬸子,大叔到鄉(xiāng)醫(yī)院打針吃藥幾天就會好的,你莫要太憂心。”
樹媽呆呆地應道:“唔,但愿老天有眼,救救我們苦命人。”
香草輕聲說道:“嬸子,你就指點大家煮飯洗菜吧,我和綠荷幫你喂豬喂牛?!?br />
有幾個男人已經(jīng)開始砍劈柴火,幾個婦人開始洗鍋頭了。一般的,留一兩個親人在醫(yī)院陪護,抬擔架的人等下會回這里吃飯的。
二
大樹在醫(yī)院里陪護父親。小葉在家里跟母親做農(nóng)活家務活。小葉初中三年級,明年就要去縣城讀高中了。
村里大多中青年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出去打工了。家里有牽掛或年紀老一些的,就在區(qū)市縣內找些雖然近家但工資卻不太高的零工來做,大多的年輕人是都跑東莞深圳去了,那里工資相對會高一些。
大石和綠荷,還有定得、當勤是去了東莞。莫二略一家都搬到縣城去住了,他的屯里房子已經(jīng)空著。
覃香草沒有出去,她有事兒,不能出去。
香草人兒漂亮,有媒婆介紹她給一個老板的兒子,據(jù)說那是個鉛鋅礦老板,在鄰省一個山溝里開有鉛鋅礦窿洞,有錢人家,能夠開到七八萬的彩禮。媒婆說,如果事情定了,就馬上擺喜酒嫁過去,那邊父母急著抱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