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轟隆隆——，轟隆隆——”
　　 在甜蜜的夢鄉(xiāng)中，猛地傳來了接連不斷的驚雷，那猛烈的震得屋子微微晃著的巨響，把林禮杰的夢打斷了。他剛夢見白花花的一大片和一棵怪樹，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呢，他急切想知道，但夢斷了。
　　 戶外的情形，林禮杰不知道，眼前，黑漆漆的。他沒有開燈，只是抬頭望了一眼父母的臥室，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別的動靜，他便放心了。驚雷依舊，狂風怒吼著，一道又一道長長的裂縫時不時地閃現(xiàn)在夜空中。是雷陣雨要來了。天要下雨，誰也管不住，他那么想著，繼續(xù)蒙頭睡去。剛才的夢，他還記得，他渴望盡快入夢，可不知怎么的，他毫無睡意，翻來覆去睡不著。
　　 林禮杰有些無奈，長嘆了一口氣，睜著眼睛望著頭頂?shù)奶旎ò?。眼前，時而亮幾秒鐘，他覺得有些意思，想著既然睡不著，索性趴在床上，透過玻璃窗望著戶外。他依然想著夢中的白花花的一大片，還有那棵從來沒有見過的怪樹。常言道，夢由心生。剛才的夢，意味著什么？他琢磨不透。那棵樹怪就怪在樹冠竟然是偏的，那樹是怎么長成的？難道樹枝始終朝某方向橫向生長，才導致樹在后來長成那個樣子？似乎離譜得很。
　　 林禮杰醒來時，一縷金黃的陽光正斜射在他的身上，用父親的話說——太陽已經(jīng)曬到了屁股上。他趕緊穿戴整齊，急匆匆地去了洗漱間，洗漱完畢，他又悄悄來到父母的臥室門口，見屋里空無一人。他接著在后院、前院、門口找了找，還是沒找見，看來，他們一大早就出了門。他想著，他們應該是去地里了。雨后、空閑時，去地里看看，是他們多年以來早養(yǎng)成的習慣。不僅僅是他們，只要是莊戶人，就有那個習慣。他看了日頭，已經(jīng)到了做早飯的時候，便轉(zhuǎn)過身進了門。
　　 “禮杰，禮杰，你爸在家不？有火上房的急事給你爸說?！?br />　　 是七叔的聲音。林禮杰扭頭瞅了一眼，見他領著一個陌生人朝這邊趕來，他走得很急，步子邁得飛快，衣襟飛舞著，似乎是想飛過來。
　　 見狀，林禮杰趕緊笑著說：“七叔，別急，您慢點，小心摔著了。”
　　 七叔是小跑著過來的，微微喘著粗氣，腦門上堆滿了汗珠。林禮杰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遞了過去，他接著胡亂擦了擦：“你爸呢？”
　　 林禮杰指著家里的地的方向說：“一大早就去了地里，有啥事？”七叔的臉始終是板著的，從見了他人到現(xiàn)在，臉色始終沒變，眉頭緊皺著，眼角隱隱還有干了的淚痕。七叔這人，時常笑著，怎么今天變了？應該有啥事，還有跟著的那個人，似乎也有心事，不說不笑，臉平平的。他接著追問，“七叔，我爸現(xiàn)在不在家，有啥事，給我說，他回來了，我一定轉(zhuǎn)告。您放心，我辦事，絕對靠譜，肯定誤不了事。”
　　 七叔和那個人交換了眼神，想了想，說：“禮杰，你趙村的老姑歿了。是昨天夜里的事，今天啊，人家來報喪。就這事，別忘了?！?br />　　 “好，我一定轉(zhuǎn)達，您就把心裝在肚子里。”林禮杰應了，禮貌性地向來人表示感謝，并問了老人咽氣的時辰，還有其它的一些事。那人要走了。七叔想送，那人不讓，說自己去老伙計門口騎車就走了。那人走后，林禮杰馬上開口問著：“七叔，這位老姑，我怎么沒見過？”
　　 七叔苦笑著說：“別說是你了，有些年頭沒見，我都沒啥印象了。自從你婆去世后，人家就不來了。說起來，她也是苦命人。記得這事啊，這件事可不是小事，千萬不敢忘了?！闭f罷，背著手準備離去。
　　 林禮杰趕緊攔?。骸捌呤澹€沒說完呢？繼續(xù)，別吊我的胃口?！?br />　　 七叔說：“我就知道那么一點點，其它的，你爸知道。”轉(zhuǎn)身走了。
　　 林禮杰念叨著“老姑，老姑”，進了家門，去了廚房做飯。老姑就在那一刻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猛地，他想起了昨天夜里的夢，原來是這么一回事。那棵怪樹呢？和老姑有關系嗎？他又有點迷糊了，這就像費了老大勁，好不容易從死胡同里走了出來，一不小心又拐進了另外一道如迷宮般的胡同里。算了，先不管那些了，現(xiàn)在，他滿腦子就一件事，盼著父親快點回家，問問關于老姑的陳年舊事。
　　 父親比往日回來得早了一些，到家時，飯還沒熟。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林禮杰急匆匆地跑了過去：“爸，在趙村，我還有老姑？”
　　 “早上，是你七叔來家里了？是誰來報喪的？你認識嗎？”
　　 “我不認識那人，七叔來時，您不在，給我說了老姑的事。那位老姑，是怎么回事？我咋一點點印象也沒有。七叔說，他也沒啥印象了。對了，老姑的事，您知道了？是誰給您說的？是七叔說的嗎？”
　　 “嗯，是的。我在地里見你七叔了。說來，算不上親老姑，是因為她沒娘家，才和咱們走得近。也是個苦命人啊，年輕時，沒少吃苦。”
　　 “沒娘家？那她怎么來的？”林禮杰覺得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先吃飯，吃完了，我告訴你?！备赣H嘆著氣、背著手去喝茶了。
　　 飯，很快上了桌，在飯桌上，林禮杰追問：“爸，您現(xiàn)在就說吧。”
　　 母親在笑。父親搖了搖頭，邊吃飯，邊開始說起了關于老姑的往事。老姑不能說沒有娘家，只是現(xiàn)在無法聯(lián)系那邊的人。老姑是從千里之外的他鄉(xiāng)一路逃荒到本地的。走到這里，只剩下半口氣，有人見了，就背到自己家里，給一口飯吃，后來，老姑給那人當了媳婦。林禮杰的曾祖父恰好是那人的舅舅。按理說，林禮杰不能把她稱為老姑。父親是這么解釋的：老姑待祖父、祖母確實好，把他們當成了親哥、親姐?；蛟S基于此，林禮杰家，也就成了她的第二個娘家，理所應當?shù)?，林禮杰多了個老姑。這樣一來顯得親密，把關系一下子拉近了。
　　 聽罷，林禮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zhuǎn)念一想：“不對，不對?！?br />　　 “怎么不對？她娘家早沒人了。一路逃荒過來的，她家就剩下她一人了。至于其他旁系的，到哪去找？所以啊，她原來和咱家走得近，也是為現(xiàn)在的事打基礎。人歿了，男靠舅家，女靠娘家。這是禮數(shù)?！?br />　　 林禮杰說：“也是，她只能靠咱家?？磥磉@事，咱們要重視的。”
　　 “現(xiàn)在好辦，都是現(xiàn)成的，直接能買到。擱在以前，要折騰好些工夫。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了。行了，事情就是這么一回事。吃飯吧。”
　　 林禮杰有點懵：“怎么交給我？我能行嗎？我辦事您放心嗎？”
　　 母親白了一眼：“你這孩子，你爸剛剛做完手術，不能去的?！?br />　　 “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該打，該打?！绷侄Y杰拍著腦門，“那我去，要是老姑的后輩們見了，有意見，要是說您架子大，怎么辦？”
　　 “別說是你去，我孫子去了，他們也照樣當成‘爺爺’看?！?br />　　 林禮杰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反問道：“有那么離譜嗎？”
　　 “吃飯吧，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明天就是入殮的日子。吃完飯了，你跟著你七叔去鎮(zhèn)上買些明天帶的祭品。恰好，借著這個機會，你也多學學。這些禮數(shù)，不能丟?，F(xiàn)在的年輕人里頭，有幾個懂？”
　　 父親的話是鐵錚錚的事實，很多禮數(shù)，別說是年輕人了，有些上了年紀的，也說不清楚。葬禮上的禮數(shù)，林禮杰知道一些，雖說不完整，但在年輕一代里已經(jīng)很難得了。他對那些禮數(shù)是感興趣的。吃完飯，他就騎著電動車去了七叔家。還好，剛剛到夏季，加上昨夜下了雨的緣故，天不是很熱。到了七叔家門口，只見門口停滿了電動車，聽屋里的說話聲，全是自家人，都在說老姑的事，他把電動車停在門口，進了門，見父親竟然也在。他有點懵，心想：“剛才不是說了，這件事交給我辦了嗎，怎么又坐在這里。”但這話又不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問父親，就找來凳子坐在一旁，聽父親和幾位叔叔、幾位堂兄弟閑聊。他們的話題，始終是老姑，話里話外都說著老姑一生的不易。
　　 父親見各家各戶都派了代表過來，就吩咐了：“大家都來了啊。老七火急火燎地把你們叫回來，確實有事。趙村的姑姑歿了。咱們是姑姑的娘家人，要為姑姑撐門面。我這邊情況特殊，出院時間不長，就派禮杰去，恰好他最近在家辦公。”林禮杰趕緊站了起來。幾位叔叔用手勢示意他坐下。父親的意思和幾位叔叔的意思一樣，每戶都要派代表，這是為老祖宗爭臉面的事。我們這些后輩，不是代表自己，代表著老一輩呢。祖父是老大，父親也是老大，父親去不了，林禮杰就成了代表，想到這里，他頓時覺得壓力巨大，要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他的罪過就大了。這事，他第一次辦，雖說知道一些禮數(shù)，但辦起來才知道有多么的麻煩。幸運的是，有幾位叔叔幫忙。忙完那些瑣碎事，已經(jīng)到了黃昏。
　　 天邊懸掛著火燒云。林禮杰一行，在寬闊平坦的馬路上排成了一字長蛇陣。
　　 林禮杰想著這么大的陣勢，會不會把老姑的后輩給嚇著了。
　　
　　 二
　　 林禮杰第二天早早起床了。霧氣籠罩著村莊。遠方，時而傳來公雞那高亢而悠長的打鳴聲。吃完早飯，林禮杰趕緊急匆匆地拿來拖布把停在院子里的車擦了擦。
　　 “準備好了沒？”是七叔來了。
　　 林禮杰迎了上去：“好了，好了?，F(xiàn)在就出發(fā)？”
　　 七叔說：“對，現(xiàn)在就去。咱們?nèi)硕嘌剑宜懔怂?，就咱們，也得一個小時?！?br />　　 林禮杰算了算，還真得那么長時間。
　　 “準備好了，就來村口集合，我看看其他的?！逼呤遄吡?。
　　 開車走之前，林禮杰特意去問了父親，去了該怎么行禮，父親說就按照你知道的路數(shù)來，不會有問題的。說實話，他很緊張，見父親那么說了，心里稍稍穩(wěn)了些。他開車到了村口時，幾位叔叔、幾位堂哥、幾位堂弟陸續(xù)到了。
　　 三輛小轎車、一輛商務面包車載著林禮杰一行前往老姑家。從這個陣勢就能看出來林家家大業(yè)大，屬于當?shù)氐拇蠹易?。每戶一個代表，總共16人。林禮杰記得，親姑早些年每次來拜年，要裝滿滿的兩籠禮品，現(xiàn)如今再看，那兩竹籠禮品還不夠這一行分呢。幾十年過去了，林家又壯大了不少，即便沒有干大事的，在本地也是了不起的。家族人多，力量當然大了，平日里看不出來，只要有了事，馬上能一眼看出來。
　　 林禮杰問坐在一旁的七叔：“七叔，老姑的家族咋樣？”
　　 七叔瞥了一眼右側后視鏡：“和咱們比，差多了，不說這些了，快要到了?！?br />　　 低沉的哀樂聲漸漸飛到了林禮杰的耳畔，時不時地能碰到戴著十字白孝的陌生人騎著電動車一閃而過，看來，那些都是老姑的后輩。按照七叔的指示，他們一行沒有驅(qū)車進村，將車停在村外，把帶的祭品從車廂里搬了出來，扛著走到村口。
　　 林禮杰問七叔：“就待在這里？”
　　 七叔沒說話，馬上有人迎了上來，見了他，遞了一支煙，再依次給其他人遞了煙，看樣子，和他很熟，簡單寒暄了幾句，瘋跑著進了村。
　　 七叔示意林禮杰做好準備。他剛剛反應過來，嗩吶聲就傳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倆抬桌子的，桌子上蒙著白布，緊接著孝子們的影子閃現(xiàn)在了不遠處。
　　 林禮杰提著自家的祭品上前，待抬桌子的走到跟前，便把祭品擺在桌上。孝子們上前，排成一列，行跪拜禮，他作揖還禮，抬桌子的就抬著桌子進了村子。他上前緊跟著，后面是樂隊，之后是孝子們。說來挺神奇，就在那個瞬間，這位素未謀面的老姑，對他來說，成了如同祖母那般親的親人。想著父親之前說的那些話，他的眼眶頓時濕了。很快地，他來到了老姑家門口，門口貼著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前難后?？啾M甘來”，下聯(lián)是“兒孝孫賢溫暖常伴”，橫批是“昊天罔極”。通過這副不是很工整的對聯(lián)，可以看出老姑的一生軌跡?？傮w來說，老姑是有福氣的，前半生受苦，后半生享福，最重要的是兒孫孝順，放在普通人家，這就算是有福氣的了。
　　 兩只高大的仙鶴站在門口，似乎在守護著老姑的子孫后代。兩盞帶著飄帶的燈籠高掛在門口的屋檐下，飄帶隨風搖曳著。林禮杰朝里屋走去，馬上就到了靈前。望著擺在供桌中心位置的那張照片以及高高懸掛在供桌兩側的紅色銘旌、白色引魂幡，他的視線很快模糊了許多。供桌上架著由假山、旌旗、葡萄架、搖錢樹、山門等相關祭祀用品組成的高塔。銘旌上居中書寫著“中華公民大坤范趙門劉氏諱秀珍享壽八旬有六之靈柩”，兩旁各有一行小字，是逝者的生卒年份，左下方別著長長的紅紙條，上書某某頓首題，下葬時那紅紙條要取下。引魂幡上書寫著“如來佛祖敕令金童玉女手持寶幡接引亡靈人趙門劉氏諱秀珍榮登仙界”，左邊的飄帶上書寫著“金童打開地府門”，右邊的飄帶上書寫著“玉女送入天堂路”。很多人看了銘旌和引魂幡，覺得那兩項是葬禮上最講究古典文學素養(yǎng)的部分。其實不然，那兩項有標準格式，可以直接套用。最難的，其實是貼在門口的對聯(lián)。那副對聯(lián)，不是隨便捏幾個字就可以的。拿老姑家門口的對聯(lián)來說，是有點不夠?qū)I(yè)，最起碼寫到了點上。那副對聯(lián)涵蓋了老姑的一生以及子孫后代的好德行，足見用了心。
　　 站在靈前，林禮杰注視著老姑的遺像。老姑笑著，看面容是和藹可親的。他顫抖著雙手點燃了三支焚香，后退一步，作揖，然后上前將之插在香爐里，緊接著作揖跪下，喊了一聲“老姑”，就哭得是淚如雨下的。跪在一旁的孝子們的哭聲也緊跟著傳來。屋子里可以說是哭聲震天。有人上前攙扶著他，說著“你老姑聽見了，趕緊起來，別難過了”之類的安慰話語。說實話，他特別擔心一件事，萬一在此刻哭不出來，那不就丟人了嗎？哭得傷心，他是被旁人強行拉了起來的。有位老太太上前為他戴上了白孝，替他披上了孝服，他含淚謝過后，退出了靈堂，來到戶外，有人馬上上前邀請他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