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洗禮(小說)
一
來秋水坐在公園的石凳子上,發(fā)呆。街道上不時隱隱傳來車子駛過的“轟轟”聲,公園更顯寂靜。還沒到周末,大上午,公園里沒幾個人。來秋水原先是東盛煤礦的生產(chǎn)副礦長,此時卻灰溜溜地逃回家,躲在公園里不愿見熟人。
自從得知被撤的消息,來秋水就郁郁寡歡,面子像東盛煤礦聯(lián)合樓上的玻璃幕墻“咣當(dāng)”掉在地上,碎了一地。他是個好面子之人,二級集團公司領(lǐng)導(dǎo)要他留下來參加迎接新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會議。本就掉面子,還去迎接,真比要命還難受。于是他想方設(shè)法回了家。這是第一次沒聽領(lǐng)導(dǎo)安排,也是最后一次。
此刻,新來的五職礦長應(yīng)該到礦上了,也許他們正站在辦公樓前,昂起那高傲的頭,挺起胸,用不可一世的眼神,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來秋水想得入了神,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已是秋盡冬初,這云貴高原竟然陰雨連綿,沒個盡頭。
離公園幾十公里外的東盛煤礦,兩輛小車駛進礦區(qū),車停在礦區(qū)行政辦公樓前,閻高遠推開車門,緩緩走下車,站在褚書記和丁總的身旁。褚書記是二級集團公司的黨委書記兼董事長,丁總是總經(jīng)理,同行的還有組織部的趙部長,以及一級集團公司派來的三位副礦長和總工程師。本來這二級集團公司與一級集團公司是平起平坐的單位,由于年年經(jīng)營不善,技不如人,被省國資委并入了人家的旗下,身份和地位自然降了幾格。
陽書記快步迎上前,朝褚書記和丁總走去。褚書記指著陽書記對閻高遠說,這是東盛煤礦的黨委書記歐陽成鋼,而后對陽書記說,這是上級集團公司派來的閻礦長。陽書記與閻礦長握手,輕輕晃了兩下,略顯輕描淡寫。褚書記又指著閻礦長身后的四個人說,這是新來的三位副礦長和總工程師。陽書記只是禮節(jié)性地微笑一下,并沒有與他們一一握手。
閻礦長沒有立即向辦公樓走去,而是駐足抬頭看了看辦公樓。辦公樓共七層,外形像展翅高飛的雄鷹,看上去巍峨,壯觀,氣派。而后環(huán)視了一周,辦公樓前是個不大不小的廣場,廣場的一側(cè)緊挨著聯(lián)合樓,往東過停車場是一棟外形如巨大的椅子的樓房。
閻高遠快步跟在褚書記和丁總身后,新來的四位緊隨閻礦長走進辦公樓,魚貫走進電梯。電梯里十分安靜,氣氛有點尷尬,有點壓抑,不時傳來電梯上升時“刺啦”聲,雖輕微但刺耳。
副科級及以上的管理人員被要求十分鐘之內(nèi)趕到行政辦公樓三樓大會議室開會,不得缺席,沒有透露會議內(nèi)容。大家陸續(xù)趕到會議室,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氣氛凝滯,壓抑。誰也沒出聲,要么在沉思,要么默默刷手機。山雨欲來,雨終于來了,傳言即將變成現(xiàn)實——現(xiàn)任五職礦長被一次齊刷刷地割了韭菜。大家心里犯嘀咕,拭目以待,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種滋味有心酸和失落,也有好奇和彷徨。
在這凝滯、壓抑的氣氛中,等待了二十多分鐘后,褚書記他們才走進會議室,在坐北朝南的前排落座。褚書記注意到自己對面前排僅坐了三人,除陽書記,還有礦長葛愛國和機電副礦長賈進黔,其他三位副礦長借機開溜,躲起來。褚書記覺得人太少,太冷清,要求副總工程師和部門負責(zé)人坐前排。
沒有開場白,褚書記神情嚴肅,開門見山宣讀新五職礦長的名字,生產(chǎn)副礦長王耀強、安全副礦長仇滿才、機電副礦長夏宇及總工程師安再全。念到誰的名字時,誰就站起來,讓大家認識一下。除了閻礦長年齡稍大點,其余四位年齡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間。大家驚嘆于他們年輕的同時心里打鼓,質(zhì)疑他們能不能帶領(lǐng)大家把東盛煤礦走出困境?而后,丁總作指示,要求原來的五職礦長做好移交工作,尤其是葛礦長和分管機電的賈副礦長在礦上呆幾天,把工作交接清楚??伤麄儧]有嚴格執(zhí)行丁總的指示,葛礦長當(dāng)晚就走了,賈副礦長第二天早上就回了家,其他的跑得更快,在開會前就已逃之夭夭。
這次一級集團公司學(xué)精了,不像去年來了個“一刀切”,礦上整個“腦袋”搬家,礦級領(lǐng)導(dǎo)全部走人,東盛煤礦直接由一級集團公司接管。二級集團公司被扒拉一旁,晾著,干瞪眼。一個月后,進行不下去,被遺留的巨額外債和復(fù)雜的工農(nóng)關(guān)系纏身,搞得一籌莫展,寸步難行,只好卷了鋪蓋走人。而這次,僅換五職礦長,還保留“眼睛”和“鼻子”,其他暫時一個不動,且仍然歸二級集團公司管理。這樣,二級集團公司無話可說,上面已給你們機會,是你們沒本事干不好。即使心里有意見,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出于禮節(jié),應(yīng)該為新到的五職礦長擺上一桌,接接風(fēng)。陽書記心里實在別扭,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僧吘故屈h委書記,政治站位要高,覺悟要高,姿態(tài)要高,躊躇再三,安排后勤晚上準(zhǔn)備一桌。后勤主任問按啥標(biāo)準(zhǔn),陽書記沒好氣地說要他看著辦。后勤曾主任連忙回答要得要得。
雨終于停了。還沒到下班時間,天就暗了下來。陽書記早早去了食堂二樓“梵凈山”雅間,他不放心,親自看看宴席的準(zhǔn)備情況。二樓有好幾間雅間,屬梵凈山雅間最大,招待的規(guī)格最高。雅間里靠東側(cè)有一張玫瑰色的大圓桌,可坐十二人,里頭還有休息室和洗手間。這間房很少用,一年用不上一兩次。陽書記走進雅間,房間里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陽書記皺了皺眉,叫正在推著餐車的幫廚把空調(diào)打開,吹一吹。
陽書記給曾主任打電話,問給新來的幾位打電話了沒有。曾主任說沒人安排他通知。陽書記心里不高興,掛了電話又問辦公室馬主任,馬主任回答沒有。這時,陽書記起了一肚子火,但壓住怒火訓(xùn)道,你這辦公室主任咋當(dāng)?shù)?,啥事都要安排。趕緊通知。不到一刻鐘,馬主任回話,打了幾次,都沒人接電話。陽書記感到蹊蹺,凝思了一會,撥通了調(diào)度室的電話,調(diào)度員說,幾位中午就下井去了,還沒升井。
陽書記驚了一跳,說,知道了。他站在窗前,內(nèi)心潮涌,凝視窗外,天更暗沉了,外面的公寓和不遠處的山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場區(qū)的照明燈還沒有亮。曾主任跑上樓來,微微喘著粗氣問要不要現(xiàn)在就上菜。陽書記調(diào)高了聲音說,等,等他們升井為止。你去澡堂等著。曾主任領(lǐng)了圣旨似的,快步下樓去了……
開完夜班調(diào)度會,已是晚上十一點了,陽書記今天值班,他走到聯(lián)合樓五樓拐角時,又朝對面的辦公樓瞅了一眼,五樓會議室的燈還亮著。他們幾個還在開會,作為黨委書記,與礦長平起平坐,也算礦上的一把手,開會竟然不通知他,心里難免失落,甚至不滿和憤怒了。不過話說回來,他不得不為他們的工作態(tài)度而肅然起敬。晚上他們沒喝多少酒,都說有事,不能多喝。只有陽書記陪他們,本來心里硌得慌,因此,也沒咋勸酒。宴席在別扭和尷尬的氣氛中散了場。原以為他們都回宿舍休息去了,誰知他們直接去了五樓會議室。
也許受到他們的影響,陽書記沒有回宿舍,而是轉(zhuǎn)身去了調(diào)度室,心想,等他們開完會再走吧。
二
來秋水是被陽書記打電話叫回來的,回來參加第二天的早調(diào)會。他被留了下來,也是原五職礦長中唯一留下來的。他已從生產(chǎn)副礦長成為紀委書記,雖然紀委書記沒了生產(chǎn)副礦長的亞歷山大,清閑了許多,但一想到要與新來的幾位一起共事,心里別提有多鬧心和尷尬。因他是黨員,必須無條件服從組織安排。
次日的早調(diào)會,也是新五職礦長上任后的第一個早會,各部門負責(zé)人都早早到場,不敢有絲毫懈怠。調(diào)度室的座次完全發(fā)生了變化,先前公司領(lǐng)導(dǎo)在進門對面的一排就坐,而現(xiàn)在正好調(diào)了個,背對著門。這好像是潛規(guī)則,每次換一把手,座次就會改一次。會場上彌漫著緊張的氣氛,誰也不茍言笑,沒了以往的輕松與和諧的氛圍。
閻礦長提前十多分鐘到調(diào)度室,在背對門的那排中間就坐,桌上擺放著座位牌。左邊是陽書記,依次是生產(chǎn)副礦長、機電副礦長和紀委書記。右邊是安全副礦長、總工程師和經(jīng)營副礦長。
來書記第一眼看到閻礦長時,吃了一驚,心想,真是陰魂不散,哪兒都有你。一看座次,他心里窩火,陰著臉,沒吱聲。按慣例,紀委書記僅次于生產(chǎn)副礦長,在總工及其他副礦長之前,座位卻在機電副礦長之后,明擺著讓他靠邊站,把他邊緣化嘛。
閻礦長正式講話前,笑問來書記,有啥要說的沒有。來書記先是不吭氣,更確切地說沒搭理。閻礦長再問了一次,來書記才噢了一聲,冷冰冰地蹦出兩個字“沒得”。閻礦長本就膚色偏暗,再繃著臉,更顯暗沉。他要求采煤隊把運輸路線上的軌道鋪好,二十天內(nèi)完成采面安裝。要求掘進一隊和掘進二隊四天內(nèi)完成一區(qū)段掘進頭面的準(zhǔn)備工作,具備開工條件。他說,他只看執(zhí)行力和結(jié)果,至于怎么干,你們自己想辦法,有困難找分管領(lǐng)導(dǎo)商量。沒有多余的話,字字勢如千鈞,擲地有聲,透著威嚴,透著殺氣。
陽書記提出考慮公司領(lǐng)導(dǎo)輪流休假,因為家都不在礦上,走高速需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前任公司領(lǐng)導(dǎo)分成兩組,周末輪流值班,沒有值班的,可以回家休兩天。這樣,工作和家庭都可兼顧??砷惖V長卻說,現(xiàn)在井下生產(chǎn)不正常,在正常之前,他們幾個是不會休假的。陽書記臉?biāo)⒌丶t了,像吞下一只蒼蠅,吐不出來,咽不下去,非常尷尬。
來書記乜斜了閻礦長一眼,從鼻孔了輕輕“哼”了一下。
采面就像一個不太規(guī)則的長方形,一頭以區(qū)段石門為短邊,長邊一條叫運輸巷,用來進風(fēng)和運煤。另一條叫回風(fēng)巷,進行回風(fēng)、運輸設(shè)備及材料,剩下的一條短邊就叫切眼,在切眼安裝綜采支架、煤機和溜子。長方形區(qū)域內(nèi)的煤通過切眼的煤機割煤,溜子和皮帶再把煤從采面運輸?shù)降孛妗,F(xiàn)在回風(fēng)巷和切眼均已施工完成,僅剩運輸巷兩百多米。運輸巷自二O一八年就開始施工,兩年多過去了(停了一年),因瓦斯治理難度大,嚴重制約掘進速度,成了“腸梗阻”,遲遲不能貫通。為了趕進度,瓦斯考察指標(biāo)多次接近臨界值,不采取措施,冒險蠻干。王耀強說又沒超標(biāo),怕個卵。掘進過程中,瓦斯?jié)舛榷啻谓咏鼒缶?,且居高不下?br />
在小煤窯干過的,就是膽大。來書記知道后,感到后脊背發(fā)涼,去找閻礦長,推開閻礦長辦公室的門,義正詞嚴地說,作為紀委書記,這事我不得不管,而且管定了。
咋啦,闖進我辦公室,也不敲門,我這兒還有客人呢。閻礦長指了指來書記身后說。
來書記轉(zhuǎn)身一看,沙發(fā)上坐著兩個陌生人,歉意地說,哦。不好意思!回頭又說,你就說運輸巷停還是不停?
那兩個人知趣,聽出了來書記話里的火藥味,趕忙打了招呼走人。
停它干嘛?閻礦長不悅,問。
考察指標(biāo)接近臨界值,瓦斯?jié)舛染痈卟幌?,還不停頭治理瓦斯?
不是還沒超嘛。停啥停。
你這種思想很危險,稍不注意,會出事,出大事。一旦出事,對我礦是毀滅性的。再不停,我就給集團公司打電話告你們。
打吧,打吧。誰怕誰。閻礦長呼地站起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嚷道,別威脅我,我不是被嚇大的。
來書記頓時火冒三丈,大聲說,既然你是這個態(tài)度,那我們就沒啥好商量的。立即掏出手機,給集團公司打電話,沒人接。再撥,還是“嘟嘟嘟”。
憤怒的聲音在過道里回蕩,陽書記聽到了走進閻礦長的辦公室說,吵啥吵,都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不怕下屬聽到了笑話,有啥事情就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來書記你也是,在上級面前大吵大鬧,你覺得合適嗎?
沒事。閻礦長緩和了臉上的表情,連忙打圓場。
是啊。是啊。就是聲音大的。來書記來個順坡下驢,佯裝笑道。
既然他們兩個都說沒事,陽書記不好再說下去,心里卻想,我不傻,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末了,告誡說,說事歸說事,聲音小點。
陽書記一走,閻礦長一屁股坐在高背椅子上,沉著臉,不搭理來書記。
來書記管你搭不搭理,湊上前說,你停還是不停,痛快點。
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故意使絆子?閻礦長沒好聲氣說。
就是對你有意見,意見大呢。只要有我在,你就別想胡來。來書記得意地說,我再問一句,停還是不停?
停停停,停個卵。閻礦長低吼。
好。好。我再給集團公司打電話,你等著。來書記說完,氣咻咻地走了,門也沒帶上。
揍性。還是那副揍性。別人慣你,我就不慣你。閻礦長等來書記走后,自言自語,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滿。
來書記前腳剛走,王副礦長后腳就走進來,說,來書記說話太突,好歹你是他上級,一點素質(zhì)都沒有。王副礦長替閻礦長鳴不平。
閻礦長青著臉,一言不發(fā)。
不管咋樣,第二天運輸巷采取了措施,在巷道迎頭兩幫施工鉆場,在鉆場內(nèi)打鉆抽瓦斯。而迎頭照常掘進。來書記親自去現(xiàn)場查看后,臉上露出了笑容,心里說,小樣,治不了你,哼。
三
來書記回家一天,就聽說通風(fēng)科張科長被拿下。
張科長是來書記建議提拔的,可以說是來書記的人。張科長心里不服氣,找來書記訴苦,求助,說閻礦長借機整人,拿他開刀。
來書記一聽就鬼火冒,要去找閻礦長理論。得知原委后,打消了找閻礦長理論的念頭。
原來運輸巷風(fēng)筒有一處脫節(jié)了,瓦檢員發(fā)現(xiàn)后未及時處理,引起瓦斯超限。調(diào)度室給張科長打電話,趕緊安排人處理,電話打不通。總工安再全急了,親自給張科長打電話,嘟嘟了好一陣子,電話才通。張科長支支吾吾說回家了,馬上趕回來。由于處理不及時,瓦斯?jié)舛雀哌_2%(報警1%),時間長達十四分鐘。兩級集團公司及縣能源局接連打電話詢問瓦斯超限的原因,搞得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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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寫作快樂,生活美好!期待佳作連連,盡情綻放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