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開荒地(小說)
關于我家鄉(xiāng)的一件往事。
到火車站來趕集的農民是澇洼地生活的一部分,他們的孩子們多數都到高山子鎮(zhèn)的中學上學。
對于劉三來說也是這樣。雖然他那個離高山子鎮(zhèn)大約三十里遠的小村很小,但卻有我們整個高山子地區(qū)公認的,照料和耕種得最好的莊稼地之一。劉三是一個身材瘦小、走路佝僂的老人。他的村莊在縣道北邊一里路上,從那方向往北往西,有許多溝塘,也有不少開荒得來的旱田,當然越過大洼甸子,還有很多露出土的荒灘,有的是不好的地方,都是些白茫茫的鹽堿地。
劉三的家遠遠超過了村里其他的農戶。那棟四間草房總是一片嶄新,小窗戶明亮。整個他家園子里的籬笆都扎得整整齊齊,耳房和豬圈都修整一新,他家的田地也總是看起來干凈整齊。
劉三差不多60歲了。他的生活起步相當晚。他的父親曾經擁有這片澇洼地,被搶開荒的貧民打跑了,他到西邊外地當了胡子,再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受了重傷,所以,雖然他活了很長時間,但卻干不了多少重活。劉三是他唯一的兒子,他留在家里照料這個地方,直到他父親去世,就埋在一片開荒旱地上。然后,在他20歲的時候,他娶了一個大他兩歲的小學教師,他們生了個兒子。這個小學教師和劉三一樣身材瘦小。他們結婚以后,兩個人都緊緊地守著這幾塊開荒地。他們似乎非常合適地被容納進他們的鄉(xiāng)村生活,就有些人非常合適地被他們穿的衣服裹進去一樣。我注意到婚姻成功的人們的些特征。他們變得越來越彼此相像,甚至連長相也相像起來。
他們的那個兒子,劉子友,是個個子很高但是極瘦削的男孩,要不是因為臉長得像,真讓人懷疑不是他倆的孩子。他到我們鎮(zhèn)上的中學來上學,還在我們中學的籃球隊里當中鋒。他總是憂傷愁悶,但反應機敏,我們所有的人都還喜歡他。
一個原因是,他從還是個小男孩時就開始研究各種小制造,那是種天賦。他設計各種夾子,打鳥的打耗子的,還有打野雞和黃鼠狼的踩夾,那些夾子可幫了我們不少忙。他還制造小刀小槍,都很實用美觀。在那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孩的手能有這么靈巧。劉子友從我們鎮(zhèn)上的中學畢業(yè)以后考去了哈爾濱,他在那兒成為一名機械學院的學生,這可是全鎮(zhèn)為數幾個的大學生之一,更不用說在他村子里的知名度。上學后,他有一個外省的朋友畢劍,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后來我們鎮(zhèn)里的幾個年輕人也去了那里。事實上他們比劉子友晚去了二十年,在學校還聽到校方談論前輩師兄的事。劉子友畢業(yè)以后,未能回到家鄉(xiāng),連本省都安排不了,作為人才,直接安排到了西安。
劉子友與畢劍作為很好的朋友,兩人又一起被分配到一個研究所。因為工資挺高,他倆總是湊到一起,喝酒看電影,而且經常在一起長時間地聊天。
有人多年后從畢劍那兒聽說,劉子友就像小時候在他家鄉(xiāng)的中學一樣,他在西安研究所馬上就受到了人們的喜愛。他長得好看,所以城里的女孩們喜歡他,而又有一種憂郁,這使他也受到了許多年輕小伙子的歡迎。
實際上,劉子友在家鄉(xiāng)已經結婚了,愛人也是個小學教師,留在家鄉(xiāng)陪伴他的父母。那是在大學剛畢業(yè)時辦的喜事,一年后他有了兒子,他和愛人互相幾次探親,后來又有了女兒。
他每月都能寄回家一些錢了,還有一封報平安的信。你知道,鄉(xiāng)村干部有時會到子友家去看望劉子友的爸爸和媽媽,當然這時子友的妻子兒女也都在。到這個時候,劉子友的愛人已參加了工作隊,擔任副隊長,入了黨,提了干,調到了鎮(zhèn)中學。所以鎮(zhèn)工宣隊有時也到那里去,和他們一起坐一坐,也和子友的愛人談談宣傳工作。當然,老兩口若交談,他們談話的內容總是劉子友。
這對父母對他們的兒子那么信賴,他們那么經常地談論他,夢想他的未來,這非常令人感動。但漸漸外面?zhèn)餮?,劉子友的愛人有作風問題,這當然是想當然的捕風捉影,但畢竟子友愛人白天上課,有時晚上開會。劉三寫信告訴了兒子,沒想到劉子友就抑郁了。劉子友因收聽臺灣電臺被舉報,又想和畢劍偷跑出去,兩個書生最終都被抓起來。自此,劉三兩口子從不和村里的人,甚至也不和他們的鄰居過多來往。他們是那種從清晨到深夜一直勞作的人。劉三經常在那瘦小的妻子做好晚飯以后,他們還要到地里去繼續(xù)干活。
為了劃情界限,當老師的愛人辦理了與劉子友的離婚手續(xù)。劉三和妻子在鄉(xiāng)下都算老人了。有幾個家族親友,無論何時只要到他們的家去,他們就會停下活計,來坐在一起。他們本來可能正在一塊地里一起干活,但是他們一看到有人去他家路上,就會跑過來。但有時別人確實是經過他們家的。
劉三想念服刑的兒子,就常常沒完沒了地看他的信。他從童年時期就待在他的小村和開荒地上。現在地都歸了集體,收成不好,有人就偷偷再開點荒。在劉三還是個年輕小伙子的時候,他父親是個病人,所以他得照料一切。幾片土地,如果你正確地照料管理的話,是非常激動人心的。你得不停和雜草作斗爭。還要照顧家里的豬雞。劉三說:“誰來給我們的豬喂食呢?”一想到除了他自己或是他妻子以外的任何人要到他家喂豬喂雞,他就覺得受到了傷害。所以他幾年沒有走出村子,更沒法去西北看望劉子友。劉三相信,子友會回來的,只要他還活著,他就不想讓任何其他人耕他的地,種他的高梁大豆,照管耳房里或周圍的東西。劉三說,他對他的園田就是抱著那種感情,而他似乎等著留給劉子友。
那是一個春天的夜里,深夜以后,鎮(zhèn)干部來到我家,告訴我那個消息。劉子友死了,在那次運動中喪生。我們后來知道他當時和其他幾個服刑的年輕人聽到了外面的混亂消息。不管怎樣,他們被認為罪上加罪,屬于逆流,就被迅速宣判了,劉子友就這么死了。那鎮(zhèn)干部想我和他起去送消息。
我提出用鎮(zhèn)里的車,但是干部說不用了。他說:“咱們騎自行車過去吧。”我看得出來,他想推遲那個時刻,更不想讓村里人圍觀。所以我們就騎行了。那時是早春,我現在還記得我們安靜地騎過那段路時的每個時刻,那些剛剛從樹上長出來的小葉子,那些我們小溪流上的小橋,月光似乎賦予了那溪水生命。我們沒有談話,不愿向前。
然后我們到了那兒,我留在大路上,鎮(zhèn)干部走到了那四間草房的前門。我聽
到一只狗的吠聲從遠方的什么地方傳來。我聽到一棟遠處的房子里孩子的哭聲。我想鎮(zhèn)干部在到達房子的前門以后肯定在那里站了十分鐘,不愿意敲門。
然后他敲門了,他的拳頭在那門上敲出來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怕。仿佛爆發(fā)的槍聲。老劉三來開門,我聽見干部對他說話。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鎮(zhèn)干部在從鎮(zhèn)里到這兒的一路上都在試圖想出一些話,能比較溫和地把這個消息告訴這對老夫婦,但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就做不到了。他脫口而出,對老劉三直接全盤托出了整件事情。
就是那樣了。老劉三一句話也沒說。門開著,他站在月光下,穿著一身綠色的舊軍裝,鎮(zhèn)干部告訴了他,那扇門就砰的一聲又關上了,留下鎮(zhèn)干部站在那兒。
他站了一會兒,然后又回到我這里。他說:“好了。”我說:“好了?!蔽覀冋驹诼飞希粗犞?。那棟草房子里沒有傳出一點兒聲音。
然后一一我們安靜地站著,一邊傾聽一邊注視,不知道該做什么。就那樣可能過了十分鐘,也可能過了半小時,我們不能走開。“我猜他們在努力明白過來,這樣他們才能相信。"鎮(zhèn)干部對我耳語道。我很清楚他的意思。那兩個老人肯定總是只在生命的意義下想到他們的兒子劉子友,想到他的隨時出現在眼前,而不是死亡的消息。
我們站在那兒傾聽凝望,然后,很長時間以后,鎮(zhèn)干部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看,"他輕輕說。兩個穿著綠衣服的身影從房子向村口走去。你知道,原來那天老劉三一直在地里。他把東溝旁邊的一塊地犁好把好了。
那兩個身影走進了地里,鎮(zhèn)干部和我悄悄穿過小村走到東地,到了一個我們能看到發(fā)生的事情但卻不會被看見的地方。
那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那老人從地里小儲藏庫拿了鐵鍬和鐮刀,而他妻子則拿了一個口袋,在那里,在月光下,那天夜里,在知道了那個消息之后,他們在開荒,把熟地旁邊的一塊雜草旬子清理出來,再擴大一倍,那里有劉三父母的墳。
這是件令人驚駭的事情一一是那樣幽靈般的。他們都穿著綠舊軍服,是他們兒子早年帶回來的。他們穿過田地,割下一捆捆雜草。在每次回到熟地的盡頭,他們都并排跪在田壟旁邊,安靜地跪一會兒。整個過程都是在寂靜中進行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理解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現在是否能寫下那天夜里我所理解的和感覺到的一一我是指關于某些人和土地之間,歸宿之間的聯系的一些事情。這兩個老人的一種寂靜的哭泣,深入地下,同時把荒草清理干凈,裝進幾個袋子,把土翻開,預備播種。這就仿佛他們在把死亡埋入地下,而生命將再次生長出來,差不多是那樣。
他們肯定也向墳墓和土地詢問了什么事情。不過那有什么用呢?他們因失去兒子在田地里的生活感悟是你無法用語言明確表述的。我所知道的是,鎮(zhèn)干部和我站在那里看了盡可能長的時間,然后我們悄悄離開,回到了鎮(zhèn)里,但是劉三和他的妻子肯定在那天夜里得到了他們尋求的東西,因為鎮(zhèn)干部告訴我。第二天早晨當他再去看他們并且安排把他們死去的兒子骨灰,運回家鄉(xiāng)來的相關事情時,他們都出奇的平靜,而且鎮(zhèn)干部覺得他們都相當自控。鎮(zhèn)干部說他覺得他們明白了什么?!八麄冇兴麄兊霓r田,墓園,而且他們還有劉子友的信可以讀?!辨?zhèn)干部說。過了兩年,運動結束了,劉子友雖未被徹底平反,但已明確為錯殺,給予了經濟補償。聽鎮(zhèn)里講,劉三和妻子還那么平靜地生活著,到九十年代才先后過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