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雞要嬎蛋(微小說)
我把工作組的所有人都留在大街上,包括那輛可以摧枯拉朽般拉倒房頂以及山墻的履帶式東方紅拖拉機。
拖拉機手扒在操縱桿上研究煙圈最完美的形式,幾條毛色斑駁的狗圍著拖拉機后那條歪七扭八胳膊粗的鋼絲繩狂吠。
我伸手從里面摘掉掛在木杈上的麻繩,往上一提,推開用荊條和樹枝編成的籬笆門。矮墻上放著一只黑瓷碗,漂在水面的日頭一收一縮晃人的眼。堂屋的門開了一扇,另外一扇關(guān)起來,門鏈吊子掛在門鼻子上。
二奶奶盤腿坐在半邊門檻上,腿上放著用黑粗布包著邊的大簸箕,撥拉來撥拉去,一粒一粒仔仔細細挑豆子。
對面留起哥家滿院子雀鴉嘰喳吵鬧,立在食盆上與豬與狗蹦跳爭搶,把頭伸進壓水井飲水,神態(tài)安然自若如在山林。兩家之間夾著一道籬笆,絲瓜一朵一朵吹著黃喇叭兒。籬笆中間生生扒開一個大豁口,扯斷的絲瓜藤茬口上凝著一滴碧綠汁液,一行新鮮腳印從豁口處笨笨歪歪直奔二奶奶堂屋,幾只呆頭呆腦母雞鉆過來東瞅西望。
我把墻邊立著的棒子皮蒲團拿過來,盤腿坐在二奶奶跟前,豆子們在大太陽下粒粒熠熠生輝,汗珠子在二奶奶臉上密密匝匝的褶皺里蜿蜒游動,汗珠子也一忽兒爬滿了我的前胸后背。我把手里的藍色文件夾打開罩在頭上,于是我眼前一片瓦藍蔭涼。
只有二奶奶卷著舌頭叫我慶兒,但今天二奶奶只是笑瞇瞇瞄瞄我一聲不吭,我變成了一粒豆子在簸箕里被那幾根關(guān)節(jié)粗大皺巴巴的黑手指撥拉來撥拉去。那幾根手指頭勁兒大著呢,我上學(xué)時打籃球崴了腳找二奶奶,那幾根干瘦手指捏得我直喊娘。二奶奶家還有個神奇的化石猴兒,小小不然割傷劃破的小口兒,二奶奶用剪刀往傷口上刮下一點兒粉末兒,一按,立刻止住血,更不會發(fā)炎化膿。
我亮起嗓門,說:“二奶奶,你要是披件大棉襖,再弄個鞋底兒來納,準像鐵道游擊隊里那個站崗放哨的芳林嫂啦!”然后我拍拍二奶奶的胳膊。
二奶奶仍舊笑瞇瞇汗津津地撥拉她連一個小砂粒都挑不出來的溜凈豆子,不過二奶奶頭也不抬地說了句:“雞要嬎蛋哩!”
我扭頭瞅瞅那幾只撓幾爪啄一下的蘆花雞,清清嗓子繼續(xù)和二奶奶拉家常:“俺那留起嫂子,看來你和俺留起哥要不鼓搗出來個帶把兒的誓不罷休,也不嫌累得慌?先不比吃不比穿,看看你家這幾間破房子還比不上二奶奶家房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二半夜你跟俺留起哥折騰累了查星星怪方便!”
二奶奶終于兩根手指拈起一個癟豆子,放在門枕上,特別肯定地說:“雞要嬎蛋哩!”
那幾只蘆花雞舒舒服服臥在籬笆蔭下,白色眼瞼垂下來好不愜意。我努力伸伸手把掛在門框旁邊鐵釘上的粗布手巾扯下來,把二奶奶兩頰上的汗擦了擦。二奶奶還是專心劃拉豆子,不過現(xiàn)在每一顆豆子都雍容完美她再也難尋覓到豆子們一絲一毫的瑕疵。但二奶奶就是不叫我慶兒,透過籬笆墻大街上的陣仗看得一清二楚,她知道我現(xiàn)在可不是當年來捏腳或者來刮化石猴粉末兒的慶兒。
我對著二奶奶說:“俺那嫂子,你不也沒兄沒弟干干姐妹仨?俺留起哥不照樣一碗水端平把雙方爹娘都照顧得好好的?再說俺那四個侄女個個聰明個個爭氣,學(xué)習(xí)個個第一,全是大學(xué)生苗子!恁兩口子就等著蒙被窩里笑吧!不過,話說回來,也有恁兩口子哭的時候,四個閨女都上大學(xué),恁兩口子能供得起?你說讓誰上又不讓誰上?五個手指頭伸出來咬哪個都疼!還生,這不是造孽嗎!”
二奶奶不撥拉豆子了,眼珠兒在皺紋深處一閃一閃,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不笑,反正她笑或不笑那些褶皺的紋理走向好像一模一樣。
我見她吧唧吧唧又癟又扁的嘴就知道她又要說什么了,果然:“雞要嬎蛋哩!”
我瞇起眼,仔細看二奶奶那層層疊疊的皺紋,二奶奶左腮上自上而下斜斜一道深褶,我聽老輩人說過那是一道刀傷。二奶奶年輕時招了土匪,混子們洗劫了她家財物還要搶奪她的孩子,二奶奶護住了兒女卻被混子順手砍了一刀??上Ф棠痰膬号疅o一成人。
我站起身,嗓子干得冒煙,走到矮墻邊,端起黑瓷碗,咕咚咕咚灌兩口,覺得還像小時候一樣神奇地甜。
剛出了小院,工作隊就有個小伙子叫:“隊長,二奶奶和聾子差不多,和她說那么多有啥用!我清清楚楚看見鉆她屋里去啦,進去直接抓起來!”
我一瞪眼:“就你長倆玻璃蛋子,別人都是瞎子!你看見啦你看見啦你看見啥啦?我看就你能,不吃豆兒都屙瓣兒!”
一晃兒過去十幾年。
……
推土機停下來,我和包工頭走進二奶奶院里,招呼幾個人把二奶奶的全部家當包括那堆二奶奶東拾西撿的紙箱塑料瓶,一車全拉大隊部去,二奶奶接我家去。二奶奶今年說九十五,明年說九十四,村里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多大歲數(shù)了。包工頭說,三天,兩間混磚瓦房立起來。
出了小院,到了留起哥家門樓前,蛋蛋正倚著墻角抽煙,頭發(fā)染得苘子樣白不拉唧,見我叫聲叔,指頭一彈,煙屁股飛到那只大黑瓷碗里,嗞一聲泛了個水花兒。蛋蛋撇撇嘴說:“好像原始社會,還是曬水喝!”
我瞅瞅這小子,說:“小子,我替你爸你媽教教你,你,逢年過節(jié)別拜菩薩,也別給老天爺磕頭,就拜你二老奶奶吧,就給你二老奶奶磕頭!”
我打量傻愣著的蛋蛋半天,像一只母雞溫柔地打量一只蛋,轉(zhuǎn)身喃喃自語:“這就是雞嬎的那只蛋?!?
跑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