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關(guān)于父親
　　 父親撐著腰來到我面前，唯唯諾諾，若，你弟弟住院需要錢，你看能不能再湊點。心底苦楚卻仍壓抑。我問，多少？然后輕輕挑挑眉。父親一定看到了，他低下了卑微的頭。兩千。說罷用臟臟的毛巾搽了把臉。
　　 我點點頭說，等我。
　　 幾年不見的父親還是很英俊。被疾病相纏的身體依然遮擋不住帥氣。一米八的個頭即使五十有六也仍然英氣逼人，讓人看不出歲月的痕跡。但，愁苦的眉，斑白的鬢發(fā)告訴人們他在承擔(dān)著生活的重負(fù)，身心被歲月壓榨逐漸失去光澤。我們大概三年沒有見面了吧？一見面就提到了錢。
　　 湊足了錢，找到父親，卷起塞進父親口袋，再拍拍。爸，裝牢哦，這是我?guī)讉€月的工資呢。父親訕訕地笑笑。若，放心，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哦。我含淚。爸，放心吧，等我穩(wěn)定下來一定把你接來住。
　　 父親知道我沒吃飯，硬要拉我一起吃飯。工作一大攤，要趕緊回去忙活，我找理由推掉。不是不想見他，只是從來對家就沒有太多的感情，對父親也只有怨沒有太多的愛。父親諾諾著要給我買根冰棍。我還是不要。他看我跑得滿頭大汗眼里的疼惜，我只當(dāng)不知。我和父親的隔閡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也不是一根冰棍一頓飯就可以化解的。冷清半天。我說，爸，交過住院費余下的錢自己留著備用，別把所有的大權(quán)都交給母親，等急用的時候要再求別人，多不牢靠，靠誰也不如靠自己，你也是五尺高的漢子怎么就做不了母親的主。
　　 父親點點頭，仍然唯唯諾諾。知道知道，你母親什么都好就是太摳門了。把錢看的太重。我并不是要挑撥他們的關(guān)系。母親對自己的兒女也不怎么大方，對父親更加小氣。往往是出門的錢都是她算計好的只夠個來回車費，連飯錢都摳得死死。我理解母親從小吃過不少苦自己也節(jié)省，但是那些錢攢著讓誰花呢？
　　 其實我也知道父親在礦上也沒掙到多少錢!父親其實是個很有才氣的人。20歲時在陽城就頗富盛名，書畫奇好，編劇本，寫小說樣樣拿的出放的下，尤其熱愛玉雕，做過車間主任，廠長，年紀(jì)輕輕就青云直上，是五個兄弟姐妹中最有本事的人，被爺爺看的很重。可自從娶了母親以后一輩子栓在了離陽城780里的山里面永遠埋沒了光澤。我一直替父親抱屈?？傁耄绻莻€聰明的女人一定會支持父親開創(chuàng)事業(yè)，如果不是母親拖著父親的后腿現(xiàn)在也不會這么寒酸的四處湊錢。
　　 母親是個膽小的人，自己不敢拼搏還拉著父親不讓往前沖。記得很小的時候安縣的縣委書記親自跑到門上給父親扶貧款讓辦玉器廠。母親居然鬧著離婚不讓父親拿那些錢，她怕父親還不起貸款被逮捕。她希望過安穩(wěn)平淡的日子。我對母親也是怨上加怨永遠不會恨。因為理解。
　　 我替父親拍拍灰，搽把汗。嘆息著說，爸，你放心，女兒絕對會為你爭氣。等我有了錢我一定把你接回陽城，三峽不屬于你。你放心我養(yǎng)不活三個人但一定要養(yǎng)你。父親欣慰地笑。若，別太苦了自己。有事情給家里電話，別總一個人扛著。
　　 家？那里有家？我苦笑著。有時候我寧愿沒有這個家。25歲后我一直跟別人說我是個孤兒。雖然知道父親并不能幫我解決任何問題，我還是安慰他說。知道了，放心吧，爸，我已經(jīng)長大了。
　　
　　 2. 關(guān)于母親：離開三峽到陽城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很久沒見母親也不想。我常常說自己是個沒良心的家伙。但想起家的時候還是會非常的堵心的哭，仿若千斤的擔(dān)子壓著。我情愿自己真的沒良心，像別人那樣沒心沒肺的笑。
　　 母親來電話的時候我是很不情愿才接起來的。一開口火藥味就特濃。
　　 你個死妮子，真的這么恨我，幾年沒回家也不打電話問問家里。莫名其妙開始煩。媽，我忙死了那有時間回去，給私企打工不放長假根本就沒時間回家。
　　 你個沒良心的，工作這么長時間也沒往家里拿根線頭，家里辛辛苦苦供你讀書出來轉(zhuǎn)手就讓給了別人。
　　 我立即提高八度音。媽，你別這樣說，弟弟的生活費不是我出的么，他的學(xué)費我也掏了不少啊。我也沒說什么啊。我給他的那些錢就當(dāng)你養(yǎng)我的費用好了。那是我贊助。我們以后誰也不欠誰的。
　　 母親開始在電話那段暴跳如雷。怎么說話的你。那好，就當(dāng)我從來沒生過這個女兒。明天我就登報紙來個脫離母女關(guān)系。
　　 我拿話噎她。你不是早跟我脫離了么？從12歲讓父親把我送到姑媽家的時候不是已經(jīng)讓我喊別人為母親了么？你還脫離什么??？
　　 母親開始在電話那端辱罵。我淚如泉涌，13年來受的所有委屈噴瀉而出。媽，你不要再逼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知道我這13年是怎么過的么？你知道一個女孩子家怎么在陽城生存的嗎？你知道那些苦難和坎坷我是怎么扛過來的么？
　　 母親一下子緘默。良久才說，若，媽不逼你，你要想開點。家里沒什么負(fù)擔(dān)。所有事情有我和你爸扛著。你要往開處想，千萬別鉆牛角尖。老老實實聽你姑媽的話找個好人家嫁了吧，不用管我們。
　　 母親是個苦命的孩子。19歲沒了外公，帶著身體不好的外婆獨自支撐家業(yè)。懦弱的外婆經(jīng)常受人欺負(fù)，孤兒寡母很多壞心思的人在那個年代橫行霸道。母親常常在房前屋后設(shè)上陷阱，裝上機關(guān)防身防心。時間久了變的非常潑辣，敢當(dāng)眾去脫羞辱她的那些男人的褲子，敢背著鋤頭去砍欺負(fù)自己的人。也和現(xiàn)在的我一樣會拿命跟欺負(fù)我的人拼。所以哪個年代母親的威名遠揚縣城內(nèi)外。其實母親也很優(yōu)秀，很漂亮。母親的學(xué)業(yè)是因為外婆的地主成分才斷送了的。當(dāng)時她因為成績優(yōu)異被保送大學(xué)，但開學(xué)的前一天被人揭發(fā)外婆是地主的成分，沒上成大學(xué)。母親為此哭了一場又一場。放棄大學(xué)后找了份帶課老師的職業(yè)一輩子安安份份的開始教書。母親的天分表現(xiàn)在音樂上面。嘹亮如夜鶯的嗓子嫻熟的鋼琴手法都沒有讓母親走出窮山僻壤。
　　 她的心還是在三峽守著呢！
　　 母親誓死都不肯離開三峽哪個深山。她說外公臨死前再三交代不能離開三峽，不能離開外婆，一定一定讓外婆入土為安。
　　 我就堵母親。那么是活著的人重要還是死了的人重要。母親別過臉不再搭理我。我憤怒的逃回陽城。我說忠孝不能兩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既然你答應(yīng)了外公那就別恨我，既然你把我給了姑媽我也就不再回來了。我知道除了外公的囑托母親最主要的是不想離開那樣的安逸生活，畢竟在三峽生活了50多年，也更不想來陽城低三下四的受姑媽的氣?？墒俏?，就這樣的被他們拋棄了。
　　 我開始不再接家里的電話，不再提家。25歲后我一直說自己是個孤兒，盡管我有疼愛我的姑媽，珍愛我的表姐表哥。可我依然說自己是個孤兒。也許是真的沒有那層深深的血緣關(guān)系，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外人，盡管我很愛他們，也知道他們都愛我。
　　
　　 3、關(guān)于老弟：我去看老弟的時候他正在打人。又一次犯病了。犯了病不吃藥，不喝水，不吃飯就那樣時兒安靜，時兒鬧騰。打父親，罵母親，淬口水給行人。越是不吃藥越是嚴(yán)重，越是犯的次數(shù)多越是沒有治好的希望。學(xué)心理學(xué)的我知道精神分裂永遠不能根除的，分裂的精神就如一件完美的玻璃球打碎了永遠都不可能復(fù)原。學(xué)了心理學(xué)我仍然幫不上什么忙。不敢面對弟弟。太敏感，太愛鉆牛角尖?？匆娎系芫涂床坏缴畹南Ｍ?，會覺得活著沒意思。我寧愿變的沒良心，像別人那樣忘記憂愁沒心沒肺的笑。所以我學(xué)會了遺忘。假裝遺忘！
　　 除了我誰也哄不到老弟?？晌因_他的次數(shù)太多了，老弟也不相信我了。他也會打我，還差點一次次失手把我殺掉。有時候真想就這樣死在他的手上?；蛘咦屗谖疫@里解脫。
　　 弟弟犯病的時候看到我會安靜一會。他說，姐，你別那么辛苦了，等我賺大錢了一定養(yǎng)你。我給你買寶馬，買別墅，不會讓你啃咸菜供我讀書。我的心里酸酸的。他都那樣了還記掛著我?？晌覙尤ッ鎸λ?。怎樣去拯救他？
　　 弟弟是幾進陽城數(shù)不清楚了。780里的路程跑了又跑，母親卻仍然守著外公的囑托不肯來陽城。這次又跑三爹那里落腳了。不是我沒良心，我這里確實沒地方落腳。搬離姑媽的靜居一人住鴿子籠，也不敢讓旁人知道我有個精神病弟弟。還是太虛榮還是我太沒良心？
　　 我哄弟弟吃藥，他死活不吃。他說，那些東西都有毒，姐，那是毒藥，不能吃，那是爸媽要害我的藥。我扭頭看父親。一臉凄苦緊鎖眉頭。想必這樣的鬧騰他們早已麻木了。我再次喂他。弟弟看著我傻傻地笑。姐，跟我回家吧，我養(yǎng)你。我說，好，吃完藥我就跟你回家。弟弟捧了藥往嘴里放。再次看看我。我說，乖，乖乖地聽爸媽話，聽醫(yī)生話，姐姐什么都依你。電光火石中，老弟嘴角突然閃出一抹怪異的笑，一把藥粒撒向我的臉。突然就暴怒了。你們都是騙子。你和他們是一伙的都想來害我。你不是我姐，你是個魔鬼。你這個魔鬼。說著就沖上來掐我脖子。父親和三爹沖上來費力拉開他。我扭頭含淚離去，再也不肯回頭，再也不敢回頭。
　　 剛剛回到小屋，父親就追來電話。若，你弟有沒有找到你那里。我愕然。怎會？他又不知道我住那里。
　　 父親焦急。糟糕了，你走的時候他一直在后面追你呢，現(xiàn)在找不到了。我居然沒有驚慌。大大咧咧地說，丟了更好，讓你省省心。但隔天又心急火燎的開始沿路尋找。
　　 三天后，母親從家里打來電話。報告老弟平安返家。我的傻弟弟居然從陽城跑了780里的路摸回了三峽的家。腳已經(jīng)磨出了血泡。對于他，三峽才是家。而我從來都沒覺得三峽是我家。從小就覺得那里不屬于我，陽城有我向往的歸屬感。我是陽城人，從來都是。在這里我活的灑脫而自信。
　　 弟弟是個孝順的孩子，雖然學(xué)習(xí)不好，被父母寵溺壞了，被我放縱慣了，但一樣的善良和真誠。中專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合適的社會角色，畢業(yè)一年后因為種種原因加上母親的辱罵父親的嘮叨把生生一個聰明的孩子給毀了。所以我怨父母。如果他們再寬容些，如果他們懂得怎么去教育一個孩子，如果我再有本事一些給他安排一份體面的工作,老弟就不會在如花的青春年齡被現(xiàn)實摧毀。
　　
　　 關(guān)于我：12歲我背著一個包包來到陽城。
　　 之前母親說：若，到姑媽家里嘴放甜點，眼放尖點，腿放勤點，可別傻里傻氣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去投奔你姑媽的，知道不？以后什么事情就指望你姑媽了，知道不？見里你姑媽甜甜地叫媽知道不？
　　 我不說話，也不點頭，直直地看著她，看進她的眼里。12歲的我很安靜，很安然，卻什么都知道。阿姨們都說我心里裝事，是個早熟懂事的孩子。
　　 母親回避我的眼光。若，別怪母親狠心，跟你姑媽過是為你好。
　　 陽城很美。剛到就知道我屬于這里。姑媽是個胖胖的和藹可親的人，很富態(tài)，貴氣逼人的那種。父親牽著我的手說姐，這是若，照片里你見過的。姑媽拘謹(jǐn)?shù)匦π?。若，好安靜，好漂亮的一個女孩，來吃塊巧克力。她遞來滿滿一盒名貴的巧克力，溫暖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父親拿出兩個塞到我手里。若，快叫媽媽。
　　 我往后退出一步，把巧克力放在桌子上。我喊，姑姑。
　　 父親獻媚地說，若，該改口了。說畢狠狠地推搡了我一下。我還是喊不出來。我接著喊一聲姑。
　　 姑媽尷尬地笑笑。算了，慢慢來。若，不要叫姑姑，姑姑不好聽，你喊我姑媽吧。
　　 我點點頭然后剝巧克力糖吃。
　　 13年過去了。25歲的我心里什么都明白。那個三峽不屬于我。在那里我從來都沒笑過。一直安靜安然地行走。一直安心地哭泣。父親的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對于我從來是怒罵相加，對于老弟從來都是像皇帝般寵著，捧著。我不想三峽的哪個家，從來都不想。我一直說，12歲之前的我是在淚水中泡大的。沒有自我，沒有自信，活在陰影里象塵埃般渺小。12歲之后的我才發(fā)現(xiàn)世界是這般美好，我還可以放聲地哭，開懷地笑，還可以這般自信和灑脫，還被人們這樣追捧、崇拜和喜歡。原來我也這么漂亮著被稱贊。我知道父親母親都愛我。我知道姑媽、表姐表哥都愛我可是我還是有說不上來的惆悵。
　　 25歲以后我開始告訴所有的人我是個孤兒，從來都沒有家。喝醉酒的時候哭著說自己是個孤兒沒人要，然后說我沒有家沒有幸福。皮皮心疼地吻我?？墒切蚜酥笪乙廊桓娼渥约浩てさ膼凼峭?。我不要別人的同情，我還是一個人獨自行走，就這樣站著地老天荒。
　　 我想，如果12歲的我能有獨立的決策權(quán)，如果我不選擇離開三峽，如果我有本事給弟弟一份體面的工作，如果母親不那么堅持而頑強的留在三峽，如果父親再堅強和果決一些，如果弟弟再勇敢和堅強一些，如果父母讓弟弟那樣如我般獨立堅強會不會就是另外一份境況。父親是不是就不會患了那頑強的腿疾，母親是不是也不會有那么怨言和凄苦，弟弟是不是就不會瘋掉，我也是不是就不會那樣惆悵憂郁，更不會在醉酒的時候哭著說自己是個孤兒？找不到想要的幸福！
　　 難道所有一切都?xì)w罪于命運么？難道我們的抉擇就不承擔(dān)一點過錯么？難道父母的教育方式就那樣的完善無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