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明天我就要走了？
　　 這些年，有些話一直憋在我心里，好幾次鼓起勇氣，想說，剛裂開嘴，又閉合上。沒有說，不說出我心里難受。我媽知道我要國根泡水喝，一邊用圓臼磨著，一邊聽著，什么話，你說就是。我說，你食指還疼著，彎都彎不下來，不要磨了，到時拿給機器一打磨，幾分鐘就好了。不礙事，不礙事，閑著也是閑著，磨好了省點錢，能省點就省點。我媽此話一說，我神魂不定。出來走了一圈，抬頭望了一眼天，除了星星還是星星，密密麻麻的，挨著很近，連一朵云都容納不下。周圍除了禮花的聲音，還是禮花的聲音，響得讓天一點也不藍，紅一下暗一下，刺眼得很，連我的一滴眼淚也容納不下。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平復(fù)心情，不停地念叨著鎮(zhèn)定，鎮(zhèn)定。
　　 我回到屋，我媽已經(jīng)磨好一些裝在塑料袋里，又忙著往圓臼里放一片一片的國根。我喊了一聲我媽，你手疼，不要磨了，我有話對你說。不礙事，不礙事，我聽著，你有話說。其實，從小在我心里，就有個很奇怪的想法，就覺得你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一直埋怨你，說話直人一個，藏不住東西，干活就會死干，不會巧干，只會出一身的憨力氣，大字不識一個，連自己名字都寫不來，算個賬算半天算不出來；賣只雞，收回的全部是假錢，白送人；土里的洋芋和玉米被偷了，只會詛罵，起毛的作用；球本事沒有，還天天對我指手畫腳的，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的，村里的人都經(jīng)常說，你是幫工。我說完這些埋藏在我心里的話，問了句我媽，你恨兒子嗎？我媽笑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對媽有看法，誰叫媽就這么點本事，沒有用呢？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寶，那有媽恨兒子的，那有媽為了兒子不拼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腦殘。你媽這些年和你爸是很辛苦，但一切都值，因為在我們心里，你們四姊妹，一直是我們的驕傲，值得我們?nèi)ジ冻?。我強忍著淚，笑了，我媽也會心地笑了。
　　 和你們生活二十二年，我從沒有出過遠門。這二十二年，你無時無刻不在我身邊，把我們當作手心里的寶，可我卻覺得你的存在是多余的。你看，小時候你叫我上學，我不上，動不動就把褲子脫了，朝著門前的大路跑。有一次，我跑了，就躲在河邊的柳樹里，你一遍遍叫喚著我的乳名：甘常，甘常。我假裝沒有聽見，你找了半天沒找到，就坐在河邊哭。我聽得很清楚：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活啊，這日子怎么過啊，我的天啊，我是動了什么了，上輩子欠你們什么，還我，還我，你把我的甘常還給我，還給我——我在旁邊哈哈大笑，活該，一個淘氣的兒子，有什么哭的，死了多好，死了就完事了。到晚上的時候，家族中和爸要好的大爸，去河邊不知道做什么，看見了我，就一把拉住我，說了句，你這個傻孩子啊，怎么能這樣啊，大人叫你讀書去，是為你好啊！為你好啊！你媽和你爸，為了你的事，吵架了，我送你回家。到家，我聽見爸正在罵我媽，這是什么人家養(yǎng)的啊，從小就這樣，說不得，大了難不得要上天了，要飛了。我媽看見我，一把摟住我，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你把媽急壞了。我爸怒氣沖天的，拿起棍子，一邊罵著你這個龜兒子，一邊要過來打我，被我媽拉住了。我爸在嘴里還不停的罵著，都是你個老母豬護著，才這樣，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我媽把我拉到邊屋說，餓了吧，我弄好吃的給你吃，下次可不能這樣嚇唬我們了，不然你爸打你，我可護不了你。
　　 到了晚上，我就在床上想，我媽就是笨啊，這樣的兒子，這么不聽話，總讓人不省心，不要又如何，你看嘛，眼睛哭腫了,聲音啞了，何必呢。
　　 二十二年前，我哪怕感個冒，打個噴嚏，流個鼻涕，你總是要嘮叨：我的兒啊，這是哪里不舒服，媽帶你去看。我是嫌她煩，這些小毛病，又不會死人，大驚小怪的。
　　 有一次，放學后我和幾個小伙伴去別人家地里偷紅薯，被人看見了，就追趕，結(jié)果人家追上門來，說這樣說那樣的。你拿起棍子，就朝我腳上、屁股上打，我邊哭邊罵，不就是幾個紅薯嘛，還沒有弄到，就打我，他家的蜈蚣爬過的，就珍貴，別人家的就是臭狗屎，他家孩子偷我們桃子，你怎么不找上門，你不是我媽，你就順著人家，你打，你把我打死算了。
　　 二十二年后，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我笑了，喊了一聲：從此，我可以逃出牢籠了，解除我媽嘮嘮叨叨，隨時監(jiān)視我的眼睛。我自由了，我終于自由了。
　　 去的那天，你堅持要送我，還說了一些你出門在外上學，要照顧好自己，要吃飽，正在長身體。我說，知道了，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你就放手吧，真煩人。
　　 去了大學，在沒有你的嘮叨下，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和小伙伴經(jīng)常泡網(wǎng)吧。你打電話給我，在別人看來很簡單的0到9，十個數(shù)字，對于你卻比登天難。每天一有時間，就學，就練，硬學會了。后來就經(jīng)常打電話給我，問長問短，時間久了，我就覺得煩。很多時候，你打電話來，裝作沒有聽見。
　　 有一個中秋節(jié)，學校放假，我正在網(wǎng)吧和小伙伴打英雄聯(lián)盟，手機鈴響了，一看父親打來的，我假裝沒有聽見，繼續(xù)打游戲。過了幾分鐘，父親又打來，我還是裝沒聽見，繼續(xù)廝殺。又過了幾分鐘，父親又打來，我接起電話，父親上氣不接下氣的說：你媽手疼，疼著厲害，碗都拿不起來，兒啊，爸知道你學習緊張，但，你媽一直念叨著你，叫你的乳名，你再忙，也回來一趟吧。我不情愿地說，好。關(guān)了電腦，從網(wǎng)吧出來，買了回家的車票。
　　 車上我不停的埋怨，我爸也是，我媽手疼，不會帶著去看，我又掙不來錢，真是無用。
　　 到家了，狗不停的旺旺叫著，我爸連忙出來，罵狗，小黃，你憨了，你瞎了，他是自己人。我爸這么一說，狗不叫了。怪了，我納悶，難道狗也通人性。進門一看，我媽的手腫的像馬蜂叮得一樣。這還得了，不疼才怪事。我媽看見我，笑了，兒啊，你終于回來了。我說，你還笑得出來，都這樣了，趕緊去醫(yī)院看。后來，我聽父親說，我媽的手，疼了沒有去看，拖出來的。
　　 走的那天，我遇到背后的大奶奶，她對我說，你媽是個好人，挺不容易的，二十多歲嫁了你爸，把你家?guī)祖⒚美洞?，就沒有過過好日子，我看見她好幾次掉眼淚。你們有時間，多回來看看。我才如夢初醒，有話想對她說，可終沒有說，就回去了。
　　 收假后，有一晚上選修課，思政老師講：有些學生說，自己進了垃圾大學，其實，你們是在說自己，貶低自己，只有垃圾才進垃圾桶，你們是垃圾嗎？我想你們不是吧？這讓我聯(lián)想到父母，小時候我總嫌棄父母，這樣那樣，覺得她們很窩囊，沒有用，后來長大了，在外碰壁了，成家立業(yè)了，才覺得父母很偉大，一點也不窩囊，覺得窩囊的是自己。我這堂課說這些，是我聽見身邊有埋怨學校的，埋怨父母的，是想告訴你們，你們的學校也好，父母也好，舞臺搭建好，機會給你，你們以后的樣子，就是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你們怎么樣，他們以后就怎么樣，說這么多，如果聽進去的，等回去打電話給家里，沒有聽進去的，從此打住吧。這是我聽過最難忘的一堂課。那晚，我回去給我媽打了一個電話，說了一句，你和我爸在家很辛苦，多注意身體，就掛了。
　　 我媽，這些年我關(guān)心過別人，寫過別人，沒有寫過你。對你們的關(guān)心，扳著手指就可以數(shù)過來。你們對我的關(guān)心扳著手指也數(shù)不過來。如果說不孝子，我就是最不孝的兒子。幸虧你們還在，我有彌補的機會?，F(xiàn)在在外面，我發(fā)現(xiàn)沒有你的嘮叨，聽不到你的聲音，就會渾身發(fā)疼，不習慣。謝謝有你，我媽，現(xiàn)在做你的兒子，下輩子還做你的兒子。
　　 冬天的風吹不干河里的水，也吹不走普通人家的煩惱，卻能吹走冬天的寒冷，吹來春天的溫暖。今年，我們反復(fù)爭執(zhí)，和弟商量好，家里的地，又放手了一些，只留下附近的，我想，是我們做得最正確的事。
　　 我媽，這些就是我一直想說的話，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的包容，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在家和我爸多注意身體。我媽看著我，溢出了幸福的淚花，笑出了聲，說，在媽心里，你們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媽有你們真幸福。我說，有你這樣的媽，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我看著媽，媽看著我，濺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