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冬無雪，連吹過的風(fēng)也是干燥的。沒有云，藍(lán)色的天空下，偶有幾只喜鵲飛過，留下一兩聲落寞的叫聲。是被凍蔫了，還是旱的？麥田里的麥苗都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散落在田間地頭的楊樹上，光禿禿的枝丫間支架著一個、兩個……或幾個喜鵲的巢窩。北方平原冬天的田野，多得是空曠，少的是生機。連鳥兒也像這田間的植物，顏色單調(diào)，種類稀少。
　　 臨近年關(guān)，去運河邊的村莊辦事。完成工作已是下午四點。大家都累了，鄉(xiāng)間公路上車輛稀少，正好抓緊時間趕路回家。
　　 遠(yuǎn)遠(yuǎn)地，麥田打壟背上幾個黑色的身影閃入視野。比喜鵲的個頭大了不少，肯定也不是野鴿子或斑鳩。不知為何，這段時間對鳥產(chǎn)生了興趣。見遇到了自己不曾見過的鳥，我馬上興奮起來。
　　 距離越來越近，鳥的身影逐漸清晰。全身的羽毛比墨還要黑，閃著金屬般黢黢的光。它們的身體健碩，懶洋洋的神態(tài)也遮不住其蓬勃的生命之力。像幾塊黑色的曜石，也像幾顆黑色的星星，照亮了空曠的田野，給空寂的冬日午后注入了勃勃生機。只偶爾扭動一下脖頸，從容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它們似乎沒有覓食的需求。對下車觀看的我，也像是視若無睹。
　　 是烏鴉嗎？腦子里馬上出現(xiàn)了烏鴉喝水的情境。那是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的插圖。一個瘦瘦的、黑色的鳥，為了把水位升高，正往水瓶里叼石子。可我從沒見過真正的烏鴉。在自己的印象里，家鄉(xiāng)是沒有烏鴉的。
　　 道路和麥田之間隔著水渠，想湊近一點看卻辦不到，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拿出手機錄視頻。放大的鏡頭里，那黑色的鳥也瞪著眼看我，一點也沒驚懼的樣子。隔著四五十米，中間還有水渠，它們應(yīng)該是預(yù)料到了我不會對其造成威脅。這是一種聰明的鳥。
　　 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駛過來。我指著麥田中的鳥問開車的大哥：“那是什么鳥？”
　　 “什么鳥？烏鴉唄。”說完開車離開，那人臉上一副少見多怪的樣子。
　　
　　 二
　　 竟然真的是烏鴉。
　　 馬上，一只金烏的影子從記憶里飛了出來。有三只腳，原本是兄弟十個。因為湊在一塊出來玩，身上的火焰炙烤大地造成了炎熱干旱，被后羿射下九只。只留下一只，讓它早出晚歸地為大地值班。
　　 只是，“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薄渡胶＝?jīng)》里的烏鴉卻成了太陽的座乘。
　　 到底是太陽本就是烏鴉，還是烏鴉載著太陽飛奔，都無關(guān)緊要了。不謀而合的是，古人對烏鴉和太陽緊密關(guān)系的認(rèn)知。萬物生長靠太陽，太陽和烏鴉又是那樣密不可分。“鴉”同“雅”。遠(yuǎn)古之人一致把烏鴉看做吉祥的鳥。
　　 不只是中國，在白令海峽愛斯基摩人的神話里，第一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類，就是被烏鴉教會了鉆木取火。在冰雪皚皚的極地雪原上，全身黑色羽毛的烏鴉，正是愛斯基摩人視力和心靈最好的調(diào)節(jié)劑。它們簡直就是上帝的使者。
　　 明亮的陽光，黑色的羽毛。黑與白的中間，有著太多難以言明的神秘。人們對烏鴉的敬畏，大概就是源于它一身烏亮的黑色羽毛吧。
　　 我也是被它一身黑亮的羽毛吸引住了。在陽光的照射下隱隱發(fā)光，烏鴉黑色的羽毛應(yīng)該是能吸收更多太陽的溫暖。即便是在這冬日的嚴(yán)寒中，它們也沒有一點瑟縮的樣子。氣定神閑地站立著，睥睨一切的神態(tài)里帶著一股天然的自尊，烏鴉是羈傲不馴的鳥。
　　 它們不飛，我也就靜靜地看著。也許是被看的時間長了，有點不耐煩，靠邊的一只烏鴉轉(zhuǎn)身朝遠(yuǎn)處飛去。其它的幾只也隨后追去。展開的翅膀比喜鵲大多了，輕松地忽閃著飛遠(yuǎn)，幾片黑色的影子漸漸變小，只留下我滿腹的疑問。這舉動高貴的鳥，是怎樣淪為不祥和厄運的象征的呢？
　　 也許是倒了顏色的霉。中國人是講究五行生克的。周朝崇尚火德，喜紅色；崛起的大秦就自稱本朝為水德，尚黑。水克火，秦國用黑色壓制紅色，終于統(tǒng)一了國家。為此，自秦至漢，皇帝多穿黑色衣物。漢代的時候，因為常有烏鴉在御史臺院子里的柏樹上棲息，御史臺也被稱為“烏臺”。從那開始，如果誰家的屋頂上停落幾只烏鴉，那簡直就是和現(xiàn)在喜鵲落在窗臺上一樣令人高興，心生喜慶。
　　 為讓自己的統(tǒng)治也合乎五行，唐朝自稱土德，崇尚黃色。也許因為土克水，可以壓制前朝吧，自那開始，黃色成了高貴的顏色。只是，黑色開始被冷落，連帶著烏鴉的地位也下降了。
　　 時間的長河繼續(xù)流逝，人類成長的速度逐漸加快，很多神秘的事物也現(xiàn)了原形。人們發(fā)現(xiàn)，烏鴉和喜鵲的體型接近，都喜歡聚集在有人的村鎮(zhèn)和周圍。叫聲同樣單調(diào)，但喜鵲的叫聲卻恒定而清脆，比烏鴉難聽的叫聲喜慶多了?，F(xiàn)實中的烏鴉并無特別之處，不像書中記載的那樣。神秘不復(fù)，尊崇也就不再。原本在人們心中的吉祥鳥，逐漸變得晦暗不明起來，正如本草中對烏鴉的記載。
　　 李時珍認(rèn)為烏鴉“大嘴而性貪?jì)v，好鳴，善避繒繳。然北人喜鴉惡鵲，南人喜鵲惡鴉”。尖利的大嘴本是生存的最好武器和工具，卻因此落了個“貪?jì)v”的惡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同樣是愛好鳴叫，烏鴉卻也因為太聰明、難以被捕捉而被視為兇鳥。好在北人喜鴉、南人喜鵲的平分秋色，還給烏鴉留了一席之地。
　　 不過，人們最終還是放大了烏鴉吃食腐肉的習(xí)性。飲食不潔，形象就近似猥瑣了。于是，烏鴉更多地和霉運聯(lián)系在了一起?，F(xiàn)在的人們，是多都不喜歡烏鴉了。
　　 人類就是這樣，喜歡把自己的好憎強加在動植物身上。喜歡烏鴉時就把它捧上天，不喜歡就將之踩進(jìn)淤泥里。在表達(dá)自己喜怒的同時，也不斷改變著烏鴉的命運。
　　
　　 三
　　 只是對烏鴉，我卻厭惡不起來。
　　 自從見過了麥田里的烏鴉，就喜歡上了它。我不清楚古人崇拜烏鴉時看中了它的什么，而我喜歡的是它黑亮的羽毛，從容的氣質(zhì)，飛翔時瀟灑的身姿。
　　 本想趁周末無事的時候再去看烏鴉，無奈年終事多，還是給耽擱了。再次見到烏鴉，已是今年的春天。
　　 剛剛下過一場春雨，天還沒有完全放晴。路邊，麻雀們嘰嘰喳喳地擠滿了樹頭；已經(jīng)返青的麥田里，一只野雞在急急追逐著什么；幾只喜鵲在田間蹦跳著覓食。去年發(fā)現(xiàn)烏鴉的地方時，卻看不到一只鳥兒的身影。
　　 難道去年冬天看到的，是路過的烏鴉？不會，我馬上放棄了自己的猜測。烏鴉是留鳥，幾只一起出現(xiàn)在麥田中，窩巢肯定也不會遠(yuǎn)。驅(qū)車拐向了另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我決定到別處尋找。
　　 路上還在琢磨。烏鴉不是喜歡聚集在人口眾多的村鎮(zhèn)嗎？為什么卻留在了運河邊的麥田里？它是不屑去垃圾堆中翻食人類丟棄的食品？還是也厭煩了人類對自己的歧視……
　　 已沿路搜尋了幾里地，還是沒能發(fā)現(xiàn)。心中失落，正想放棄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幾個黑影從遠(yuǎn)處飛來，收起寬大的翅膀，它們停落在路邊的麥田里。是烏鴉，我馬上重新興奮起來。
　　 怕驚飛烏鴉，停車后我沒敢下車，只搖下車玻璃仔細(xì)觀看。仍是不慌不忙地的樣子，保持著幾米的距離，烏鴉們安靜地在麥田中踱著步啄食，或者就是散步。春天來了，各類小蟲也從冬眠中醒來，正是烏鴉覓食的好時節(jié)。
　　 也許還是感覺到了車內(nèi)正在觀察的目光，烏鴉們慢慢向麥田的深處低飛了幾十米。不懼怕，卻也和人類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烏鴉骨子里仍帶著高傲和不可馴服。
　　 見一位村民來麥田中查看墑情，我和他說起了麥田中的烏鴉來。
　　 “也是這幾年才有。就把窩宿在運河邊的樹上?，F(xiàn)在的環(huán)境好，鳥多了。除了在麥田中尋找食物，烏鴉也常去運河邊尋找水鳥的蛋和雛鳥。它們體型大，又聰明，很容易獲得食物。”
　　 原來是這樣。不去人多的城鎮(zhèn)，就能獲取食物。烏鴉是擇地而居。
　　 “烏鴉也吃莊稼。人們會打它們嗎？”我其實是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
　　 “沒人去打烏鴉。能吃多少糧食？它還是吃害蟲多一些。再說大家都忙，誰有工夫去打這不祥的鳥兒。”
　　 終于放了心。因為善避繒繳，又充滿著不詳，人們不去傷害烏鴉。不過，對人們?nèi)园褳貘f和不祥放在一起的想法，我是不想接受的。
　　 “月落烏啼湘霜滿天，楓江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鼻餂鰰r節(jié)夜半的鐘聲里，夾雜著一絲絲愁緒，不是很正常的嘛。況且，正像詩人和煦的內(nèi)心，楓江上的漁火很溫暖，足以對抗那一點點冷寒。夜半的鐘聲，是梵音的回鳴。烏鴉的啼鳴，也只是自然的聲響。哪里有一點不祥的感覺呢？起碼詩人張繼就視它為平常的鳥。
　　 不再是左右人類命運的力量，也不應(yīng)再是不祥和霉運的代名詞。烏鴉就是烏鴉。一只聰明、漂亮的黑色大鳥，才是烏鴉應(yīng)有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