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葛巾:拒絕與深情(散文)
我的秘密藏在更高的地方,需要借助門扇作為階梯,才能爬到屋檐下方,在屋檐與土墻之間,有一個隱秘之地,那里幾乎藏著我所有的童年記憶。這是與精神有關(guān)的收藏,村子本來就不大,能讀的書沒有幾本,你你我我?guī)讉€人相互傳閱,到后來大多破爛不堪。我的書里,有很多是看了不還的,或者已經(jīng)被在傳閱的過程中丟失了主人,到我這里,就被隱藏在離天更近的地方。
牛在老屋里吃草,我從門扇上爬下來翻開一本小人書。小人書也是書啊,有著比單純文字更直接的閱讀視野——是否近乎于現(xiàn)在的手機,是我突然產(chǎn)生的想法。手感,一只手托著,一只手翻開,就進入了另一個奇幻世界。
那朵牡丹啵的一聲開放,黃色的蕊絲顫動,像情人間柔弱的心緒,紫色的花瓣張開,一如涂了紫紅色唇膏的嘴唇。在蕊絲顫動的叢林里,一個細小的身影出現(xiàn),紫衣,纖細的手指,眼眸流轉(zhuǎn),隨一陣輕柔的風落在泥土上,草叢間,須臾,尺余,須臾,長成一位體態(tài)曼妙的女子。這是戲劇連環(huán)畫《葛巾》里的章節(jié),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一二〇一工廠印刷,1984年3月第1版第1次印刷,定價:0.23元。洛陽書生常大用是個花癡,嚴格來說是個癡迷牡丹的愛花人,來到曹州,想要一睹牡丹的芳容,安頓在一個姓魏的大戶人家,每天在后花園逡巡。書生,在古代相當于文化人的代稱,戲劇中的書生往往有著青春姣好的面容,或孱弱,或白凈,或玉樹臨風,斷然沒有張牙舞爪的張飛形狀。這可能是一個誤區(qū),或者說在寫作文學(xué)作品的這幫書生里,有美化這個族群的故意,才子佳人自多情,好像才更能抓住人的眼球。
作為閱讀的啟蒙,我愿意相信每一個寫下的漢字,這從一定程度上給我?guī)砹苏`導(dǎo),以至于多年之后回望,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文字營造的幻境中打轉(zhuǎn)。這怨不得別人,手指輕撫,冊頁如美人,美人也就站在了面前。常大用愛花、惜花,在尚未開放的花叢里流連不舍,打動了姑娘葛巾。桑婆婆也是一個物化的人,在花園的一角,擎起如蓋的枝葉,呵護著園子里的牡丹,時日長了也就有了精氣,可以隨意賦化為人形。葛巾忽然出現(xiàn),讓洛陽書生常大用驚詫不已,馬上跪拜在石榴裙下。可見書生的尊容,不是沉湎于虛擬的字行間,便是常常為花精樹妖所折服。躲開桑婆婆的視線,彼此約定,要在黑夜里相會,一架作為道具的梯子架在墻上。第一次,常書生攀爬過去,聽見紅窗內(nèi)下棋的聲音,無奈折返;第二次,又來到紅窗之下,下棋的嗒嗒聲更加密集,順著窗縫看去,只見葛巾正與一位白衣女郎斗意正酣,桑婆婆也在座;第三次,已是三更時分,被桑婆婆發(fā)現(xiàn),讓丫環(huán)搬走了梯子,只落得怏怏而回。
牡丹真國色,我一直心有腹誹,并非懷疑牡丹的花色,而是一旦被以固定的符號命名,就失去了自然與本真。有關(guān)牡丹的記載,更為詳細的在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中,記錄真實、客觀?!澳档こ龅ぶ?、延州,東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陽者,今為天下第一?!笨磥肀藭r的盛景所言不虛,洛陽牡丹是集多地之大成者,匯集了黃芍藥、緋桃、瑞蓮、千葉李、紅郁李等花色品種,而洛陽人好像并不感冒,結(jié)果實的花謂之某某花,到了牡丹,則不直曰花,就叫做牡丹;且在更早時候山民多砍來作為燒柴,只是到了后來,有大戶人家栽植,才慢慢形成了觀賞品種。這是牡丹的羽變,從柴薪草木之流蛻變?yōu)槠婊ó惢?,一舉成為眾芳之王。
好的牡丹多在于嫁接,“接花工尤著者一人,謂之門園子,豪家無不邀之。姚黃一接頭,直錢五千,秋時立券買之,至春見花乃歸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傳。有權(quán)貴求其接頭者,或以湯中蘸殺與之?!笨梢姰敃r的門園子也是植物博士,只是手段有些陰險,把接頭蘸上沸水,能成活才怪。洛陽至當時的京城開封,不過五六個驛站,到了徐州李相迪任留守時,才開始向京城進獻牡丹,用菜葉子裹好放進竹籃,用蠟封好斷口,驛馬飛奔,可使花朵幾日不敗,所進獻的無非是姚黃、魏花寥寥幾朵。
仍然是富貴之譬喻,讓權(quán)貴階層討取歡心;而牡丹的本意肯定不是如此,只不過原本生長在山野民間,櫛風沐雨,固守著植物的本元、天性。
牡丹是一種懂得拒絕的草木。在《醒世恒言》之《灌園叟晚逢仙女》中有一段這樣的描述:“你道因何獨盛于洛陽?只為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后,淫亂無道,寵幸兩個官兒,名喚張易之、張昌宗,于冬月之間,要游后苑,寫出四句詔來,道:‘來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百花連夜發(fā),莫待曉風吹?!幌胛鋭t天原是應(yīng)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fā)蕊開花。次日駕幸后苑,只見千紅萬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則天大怒,遂貶于洛陽?!闭婊蚣伲餮廴艘豢幢阒?,無非是借牡丹之意表達另一種情緒,彰顯民間好惡。
我讀到張抗抗《牡丹的拒絕》,也是在八十年代的某天,字里行間,覺得某些思緒隱隱上升,那時才十幾歲的年紀,也是真正讀到教科書之外所謂散文這個文體的第一篇文字。這篇文字極為簡單,無非是跟隨一眾行人到洛陽去參觀牡丹,但由于倒春寒的原因,園子里的花遲遲未發(fā),游者難免會生出各種不悅,以至于懷疑牡丹這種花是否真有傳說中的那么好看。牡丹的拒絕,節(jié)氣的拒絕,在書寫之外更多了一種對自然的敬畏。沒想到的是,多年之后,我也終于拿起了筆,開始進行所謂散文的寫作,借由對一場戲的描述,來審視這株生長在黃淮大地的普通植物。
沒錯,在我多年的習(xí)慣中,但凡大地上生長的草木植物,有著內(nèi)在的尊嚴與公平,而非他者施加的符號或定義,狗尾草也是一種草,稗草有著和莊稼一樣的姿態(tài)和骨氣,香附子在除草劑的迷霧中一次次枯萎,又一次次站起,這同樣說明了野草的執(zhí)拗和拒絕。
牡丹并未拒絕我,是我離菏澤雖然近在咫尺,卻到現(xiàn)在也沒真正意義上去欣賞一場浩大的花事。倒是有幾次辦完手頭的事情,到幾個園子里隨便走了走,看了看。晚了,看見落敗的花瓣零落一地,牡丹鐵一樣的枝干擎起茂密的綠葉;早了,天香公園里有些干旱,枝干上的嫩芽和花苞一起瘦著,不急不躁,穩(wěn)如泰山,哪管你是來自何方的神圣。再一次,是和多年志趣相投的人一起,從趙王河出發(fā),一路說著陳年舊事,看河的兩岸一邊起了高樓,一邊正在棚戶區(qū)改建挖掘機打夯機隆隆作響,走到曹州牡丹園門口,門旁張貼著“正在修整,游客禁止入內(nèi)”的通告,相互莞爾一笑,牡丹開在心中。
戲曲《葛巾》取自于蒲松齡《聊齋志異》里的故事,菏澤與臨淄之間有著很遠的路程,若是古代,需要走上十天半月也未可知。大概某天的黃昏,一個來自古曹州的生意人,一路疲倦來到柳泉樹蔭下,看見一個賣水的攤子,一位清癯的老者,笑容里藏著幾分洞察世事的機敏。一碗茶換一段傳說故事,那人便咕咚咚一飲而盡,講起有關(guān)故鄉(xiāng)牡丹的傳說。至于牡丹地域觀的傳聞,歐陽修早已做過解釋:“說者多言洛陽于三河間古善地,昔周公以尺寸考日出沒,測知寒暑風雨乖與順于此。此蓋天地之中,草木之華得中氣之和者多,故獨與他方異。予甚以為不然?!辈⒆鞒鲆环忉專僬卟苤菽档さ搅嗣髑彘_始廣為種植,可見并不成立。但無疑隨著古都開封的沒落,洛陽牡丹也隨之減色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依我看來,平原確實缺少奇花異草的裝點,廣袤的黃土地上陡然出現(xiàn)如此美艷的花色,人眾趨之若鶩也就不難解釋了。
常大用愛花惜花,于時間的后花園中抱得美人歸,算是對愛花人的一種褒獎。盤纏花完了去典當衣物,典當衣物的錢又花完了牡丹還沒開放,又去賣了馬匹,這一切我們的牡丹姑娘葛巾看在眼里。怏怏而歸的常大用在夜色中嘆息,撫摸著順手偷來的系著一條紫巾的如意在默默祈禱。門扇開啟,一襲花香涌了進來,傾國傾城的女子果真站在面前。在所有寫到牡丹的文字中,我仍喜歡馮夢龍《醒世恒言》里的書寫,花妖樹精,在封十三姨(風神)的召喚下出場,一個個容貌姣好,最重要的是秋公所植的那株五色牡丹。
灌園叟,秋先,人稱秋公,愛花到癡迷程度,每日掃花底落葉,汲水灌溉,烈日當頭,“蘸水沃之”,狂風暴雨,“即披蓑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欹枝,以竹扶之?!比舻搅嘶鋾r節(jié),“則累日嘆息,常至墮淚。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椶拂輕輕拂來,置于盤中,時嘗觀玩。”如果有被雨水打落泥污的花片,“必以清水再四滌凈,然后送入湖中,謂之‘浴花’”。且有一番高論,花一年只開一度,日曬風吹,隨意折拗,于心何忍?別說旁人要來折他家的花不允,即便別家主人要取來一枝一朵送他,也會再三勸阻,若不答應(yīng),他情愿低頭下拜,代花乞命;遇見被人折損的花枝,會凄然傷感,取泥土封上傷口,謂之“醫(yī)花”??梢妿自S深情,這也就不難解釋后來的結(jié)局,一幫潑皮毀壞了五色牡丹,牡丹仙子揮起一場透骨涼風,破落子弟作鳥獸散,秋公“隨著眾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齊冉冉升起,向南而去?!?br />
這是東方美學(xué)的果報式完美收官,我們的蒲松齡老爺子斷然不會如此落入俗套。牛屋里燈影搖曳,我在一場超越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啟蒙中似乎看見葛巾紫和玉版白的良善與微笑。葛巾紫,有著絲綢的華貴與雍容,那女子從紫色的花蕊中緩緩走出,蓮步輕移,就起了一場愛的風潮,常大用銀兩花完無計可施,葛巾來到老桑樹下讓他搬開石塊,在地上用金釵畫了一個圈,挖出黃燦燦的金銀;若為長遠計,就請娶我入門,省得在凄冷的夜風中孤單凄涼。玉版白,有著銀的亮白與無暇,在與葛巾的陪伴中款款情深,大用,大器,蒲松齡起名的方式有些反諷,隱喻百無一用的書生在緊要關(guān)頭往往會失去靈魂的判斷,世俗與精神之間,縹緲與現(xiàn)實之間,常大用還是聽取了別人的風言風語,暗自騎馬回到曹州大戶的后花園打探,看見了一幅畫掛在主人家的中堂,畫上一牡丹,一首詩,說的是曹國夫人,原來就是一株牡丹。枕邊人,不過是一位修煉多年的牡丹精怪。
精怪的誕生,初始于人對自然的敬仰與天真,在葉芝的《凱爾特的薄暮》里,是來自于愛爾蘭斯萊戈和戈爾韋兩地的神話、傳說,那些奇異的精靈,有著植物的本真與友好,幻化作可愛的小仙子在夜色中飛翔,或往來于兒童的夢境,或開啟一段段奇妙的旅程,或深入民間,探知人間的樸素與美好。那么,牡丹作為黃淮平原腹地的一株植物,一定也有著她真純的一面,眾花開過,這才緩緩來遲。.
谷雨時分,麥子拔節(jié),野牡丹一片片散落于田野,農(nóng)家種牡丹,大多為油用品種,用來提取牡丹油。一場雨落,白的間或少數(shù)粉色牡丹開放,點綴在墨綠之間。白牡丹有光,用手機試著拍下幾朵,花瓣上的水珠晶瑩,黃色的蕊絲顫動,似乎有無數(shù)個牡丹姑娘慵懶醒來,纖纖手,淡淡眉,跳落下來就能變成一個個有鄉(xiāng)野性情的少女。并非執(zhí)拗,或許是因為幾十年一直親近鄉(xiāng)野,我對野生的草木深愛有加。她們是大地的孩子,秉承了自然的本真與性情,自由開落,然后在一個暮春之夜消遁于大地或星空。
《香玉》是《聊齋志異》里的另一篇故事,仍然說的是牡丹,不過地點做了變換,方位,嶗山下清宮,人物,黃姓書生,白衣姑娘香玉,紅衣姑娘絳雪。故事的情節(jié)前半段與《葛巾》大致相同,無非是膠州書生借宿讀書,遇見了牡丹幻化的女子香玉,兩人一見鐘情。忽然某一天來了一位即墨姓藍的人,看見院子里有一株白牡丹,向寺廟里的人求索,把白牡丹移到自己家里,過了幾天,牡丹枯萎死去。黃姓書生又恨又痛,卻無計可施,作《哭花》詩十五首,每天到牡丹穴處憑吊。
接下來的故事有些牽強,蒲老爺子拉郎配,讓絳雪經(jīng)常來陪伴黃姓書生,絳雪,下清宮里的一株耐冬樹,生長在牡丹旁邊,化作一縷芳魂的香玉來看書生,但形體已經(jīng)消散,雖款笑如前,卻沒有可以把握的體溫。書生潸然,香玉囑以白蘞屑稍摻硫磺,每天在花穴處澆灌一次,原來生長的地方便又萌生出一叢白牡丹。
我對故事的流連,往往會沉浸在膚淺的情節(jié)里,或許是因為年歲尚小,并不懂得連環(huán)畫中愛情的美好與深情;我沉湎于人物的幻化,嬌美的牡丹姑娘仿佛在夜色中正在悄悄走近,這需要一場漫長的夢境,需要時間來成長,方可揭開與愛相關(guān)的面紗。只是親愛的牡丹姑娘是否會拒絕,一個鄉(xiāng)下野小子的貿(mào)然出現(xiàn),是否會驚擾這自由多情的草木精靈?
我在嘗試著走近,多年以來養(yǎng)成的書寫習(xí)慣,讓我承繼了鄉(xiāng)土的笨拙與草木性情,每一株草木都值得歌頌,每一個行走在鄉(xiāng)野的生靈都值得學(xué)習(xí)與敬仰。牡丹在生長,鐵一樣的枝干顯得有些孤獨,并不理會眾多的喧囂與雜沓的腳步,含苞,盛開,凋零,不過是十幾天時間,零落成泥,復(fù)歸于泥土的懷抱。我也在生長,彼時的少年與現(xiàn)在的自己合而為一,看到了拒絕與深情,也看到了深愛和質(zhì)疑。
常大用不顧兄弟大器的勸阻,執(zhí)意要重返故地看個究竟,回來后葛巾已經(jīng)明了了一切,和玉版一起將手中的孩子拋擲于土地,“墮兒處生壯丹二株,一夜徑尺,當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盤,較尋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比缓髢扇讼萦诿烀鞎r空。黃姓青年深情,香玉從重生的花瓣中裊裊走出,青年指著牡丹說出一番話來:“我他日愿意寄魂在此,就在你的左邊”。十年后黃姓青年病倒,囑咐兒子不要傷心:“這是我的生期,而非死期?!庇謱Φ朗空f:“他日若見牡丹下有紅色的根芽生出,且一放五葉,那便是我了。”
故事的搬演是為更加通俗易懂,如此才能面對更廣泛的受眾,我從一本少年時的連環(huán)畫里走出,竟未盡意。蒲松齡喜歡在文章的末尾稍作評論,以異史氏之名講述對人世百態(tài)的看法:“情之至者,鬼神可通?;ㄒ怨韽模艘曰昙?,非其結(jié)于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日‘未思’,信矣哉!”薄情如常大用,深情如黃姓青年者。未思——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是夫子的回答,你沒真的思念,動了真情,如果真的想念,天涯海角也不是距離。
我也在想念,那些清麗或芳香的花朵在時光深處盛開,恰如一個美好的約定,等你歸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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