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畫里故鄉(xiāng)(散文)
一
畫布以綠色做底,厚重而輕盈,故鄉(xiāng)就藏匿于綠色繽紛里。故鄉(xiāng)在畫里浸染,舒展,起起伏伏。而我這個游子,多想在畫里閑逛,游走,放飛自己。
那綠色是茂密的樹林,墨綠中泛涌著新綠,像藍天上漂動的云彩。在畫布上隨意摳出幾處空地,靠近后山的那處用來給村里蓋房。堂哥蓋了兩層樓房,二樓走廊鑲嵌了玻璃幕墻。大哥前些年也蓋了兩層,只是幕墻是淡藍色,如藍天一般,兩端還建了偏屋。堂弟后來居上,蓋了兩層半,堂屋前為圓形的走廊,截面為波浪形的柱子,有點歐式風格,很別致??傊?,決不雷同。外墻均為白色,遠看像樹林里長出的蘑菇。畫面是斑駁的,村莊被其他顏色浸染,涂抹。綠的柏樹、香椿,還有密集的翠竹等。屋前屋后,紅的桃花,白的梨花,把村莊涂抹得五顏六色,打扮得鮮艷靚麗。
村莊被樹林掩映,時隱時現(xiàn)。偶爾有炊煙鉆出樹梢,裊裊升起,如紗如霧,凝滯在那里,仿佛又蓋上去一層白色的頂。炊煙是村里飯點的報時器,當炊煙升起,是告訴地里勞作的人們該回屋吃飯了。于是,女人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攏了攏兩鬢的頭發(fā),扛著鋤頭走在回屋的路上?,F(xiàn)在村里用電用燃氣做飯的多了,燒柴火的少了。因此,炊煙愈發(fā)稀少。父親是村里最年長的人,離不開柴火,堅持燒火做飯。因為沒了炊煙,再美的村莊會少了一份生氣,少了一份靈氣。而炊煙是最撩撥游子的心,牽扯出游子心中最柔軟的思念。
村前的兩三處,是不平坦的地,是高高低低的田,那是堂哥和大哥他們的舞臺。他們是鄉(xiāng)間的畫者,在這個舞臺上用鋤頭、犁或耙在田間地頭作畫。雖然舞臺有限,但快樂的空間無限,可以盡情揮灑,揮毫潑墨。春天來了,田里的油菜花開了,季節(jié)瞬間被染成絢麗的黃色,再茂密的樹林也擋不住那濃郁的香味,惹得蜜蜂在花叢中飛來飛去,忙忙碌碌??粗鄯涞拿β担蚁氚奄澝赖脑娊o它,它是世間最不知疲倦的動物,不計往返,不怨頻繁吸蕊。其實,在我的眼里,蜜蜂是給農(nóng)田的畫者作伴的,或者就是做陪襯的。地里,玉米已經(jīng)播種,雨后放晴,趁著土地潮濕酥軟,畫者們趕緊除草施肥。要不了多少天,這里將被畫成一片新綠,一片生機。與樹林相連,渾然一體,畫面立刻生動起來,恣肆起來,靈動起來。
二
到了耕田的時節(jié),陽光如絲綢般鋪展在田間和畫者們的身上,暖暖的,舒服。水在圳里騰挪跳躍,一路歌唱,撲進田里,投入另一個舞臺。牛在前頭負軛默默前行,偶爾停下來歇歇,凝視遠方,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思考著什么。畫者在后頭扶犁,間或吆喝兩聲,聲音在林間回蕩,優(yōu)美,動聽,像歌者在歌唱。在人和牛之間,泥土如波浪般翻滾。耕田,他們嫻熟得如吃飯睡覺,這不是在勞作,而是在享受,享受這份美好和安逸。水田像一面面巨大的鏡子,藍天、白云倒映在水里,頓時顯得空曠和遼遠。人和牛仿佛在天地間翱翔,還有燕子、喜鵲、山雀等也來湊熱鬧,忽上忽下,享受各自的美食。這一切組成了一幅絕美的動感畫面,讓人流連,讓人心動。也是鄉(xiāng)間畫者們一年之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注定他們畫得更細致,更用心,傾注的時間也更長。
只有鄉(xiāng)間的夜,才是真正的黑,樹林遮住了村莊和遠處的燈火。因此,黑得最濃,黑得最透,伸手不見五指。在月光朗照的夜晚,皎潔的月亮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鮮亮如玉。在如此靜謐的夜晚,水田就成了青蛙們的唱情歌和相親的大舞臺,呱呱聲此起彼伏。先是獨唱,而后越來越多的青蛙參與進來,各唱各的,無拘無束,匯集成一片歌聲的海洋。歌聲一浪高過一浪,在田野,在樹林,在鄉(xiāng)間四處彌漫,飄蕩。也飄進了畫者們的夢境里,夢因此更綿長,更悠遠。夜更寧靜。
插秧后,田野披上了淡淡的綠裝,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變成濃綠,禾苗抽穗,揚花。于是,鄉(xiāng)村的畫面變得濃烈,奔放,處處生機盎然。一兩只鷺鷥飛來覓食,落在稻田里,像一堆雪,萬綠叢中一點白,非常扎眼。當人靠近時,撲棱棱飛起,在田野上畫出一道白色的弧線,又落到另一塊稻田里,繼續(xù)悠閑覓食。到了秋天,田野成了一片金黃。金黃是迷人的,是鄉(xiāng)間最喜慶的顏色,也是豐收的顏色。那醉人的稻香漫過田野,穿過樹林,在村莊流淌。秋天里,故鄉(xiāng)變得更加色彩斑斕,絢麗妖嬈,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三
回到故鄉(xiāng),我抑制不住要四處走走。茂密的樹林遮蓋了兒時的記憶,那些曾經(jīng)砍過柴或扯過豬草的地方,與玩伴打鬧的青紗帳,以及烤苞谷的大石窩,還有母親勞作的身影……都融入了樹林,變得模糊而遙遠。我明知就在村莊的周圍,卻差點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村的路,仿佛成了故鄉(xiāng)的陌生人。我愛樹林,尤其是茂密的樹林。故鄉(xiāng)樹林不再裸露,不再淺薄和堅硬,變得柔軟,富有生機和內(nèi)涵。
故鄉(xiāng)除了景致,還是個巨大的容聲器。聲音里有歡樂,也有悲傷。有燕子的呢喃聲,喜鵲呼朋引伴的渣渣聲,鴨子的嘎嘎聲,羊撒歡時的咩咩聲,牛晚歸時的哞哞聲,嘩嘩的流水聲,畫者耕田時的吆喝聲,燃放煙花和炮竹時的噼里啪啦聲。還有父親吹牛時的喧嘩聲,以及二娘病痛的呻吟聲。
父親八十有五,年事已高,他說記性差了,老忘事。上次去十里外的鎮(zhèn)上趕場,回到家才想起沒買酒,白跑了一趟。二嬸還不到八十,卻身患八種疾病,心臟上的病使她呼吸困難,喉嚨里不時發(fā)出呼呼聲,像風箱。我們?nèi)タ赐龝r,她眼眶是紅的,淌著淚水。像父親和二娘這些曾經(jīng)的資深畫者,離我們越來越遠。如今,村里的畫者越來越少,只有像大哥他們上了年紀的為數(shù)不多的畫者繼承著,延續(xù)著,堅守著……
故鄉(xiāng)如畫,不懼生老病死,擁抱喜怒哀樂。畫里故鄉(xiāng),依然妖嬈,嫵媚,時刻牽動著游子的心。
從故鄉(xiāng)回來,妻子問去故鄉(xiāng)一程帶回了什么?我說,一幅畫,一幅春萌的圖畫。故鄉(xiāng)還在畫中,我就放心了,每年的春,我要第一個走進這幅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