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德馨姐姐
我有姊弟四人,其中只有德馨姐姐是女的,其他是兄弟仨。正因為姊弟中只有一個女性,我一家人都把姐姐看得格外親切。其實,德馨姐姐卻不是我的親姐姐。
說起德馨姐姐,竟有一把辛酸淚。
我們家祖輩是純粹的農(nóng)民。大躍進(jìn)的一九五八年下半年,農(nóng)村大食堂已經(jīng)是糧食十分緊張的時候了。我們一家當(dāng)時是四口人,即父母、哥哥和我。哥哥已經(jīng)十歲,我也七歲了。我們?nèi)颐坎驮谑程美锎騺淼摹帮垺?,都只是米湯里飄一些野菜或者蘿卜纓子之類的蔬菜,而且每人都只有一小碗。喝了這些糊水,好比是平時喝了一碗菜湯。村上大多數(shù)人都浮腫了起來,不足二百人的食堂里,天天都有一兩個人死去。我們一家人都瘦得像風(fēng)箏架子,走路歪歪倒,父母親天天愁著我們家隨時都會有死人的可能。
這一年的冬天,不是很冷,但到了三九嚴(yán)寒的時候,也下了場小雪。那一天早上,大地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粉。吃早飯的時候,我父親隆旺公從田間回來,抱著個不算小的孩子。是個女孩,父親抱著她,長拖拖的。這孩子只穿了很單薄的破衣,凍得臉色烏紫,頭毛像是亂草窩。父親抱著她,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父親說,這孩子倒在村西路口的一把稻草上,摸摸鼻子,還有呼吸,不能眼看她凍死了,才把她抱了回來。
當(dāng)時,我家雖然有三間草房,卻住進(jìn)了并村來的兩戶,連我家在內(nèi),每戶只有一間房子。我一家住在房子的最東間,全家只有一床破棉被。父親用干破布將他抱回來的孩子身上揩了一下,就用棉被將她包裹了起來。
這時候,母親已經(jīng)從食堂里打來了早飯“糊水”,看到這樣的情況,說,這孩子凍得太狠了,等她焐暖和了,會醒來的,我們都少喝一口糊,留一點給她喝吧。于是,用一只小碗,裝了大半碗的糊水,放在一邊,我們都只能喝更少的糊水了。
吃過以后,父母親都出工去了。我和哥哥因為來了個新人,覺得好奇,都守在這被子包裹的孩子身邊。大約九點鐘,被子包裹的孩子醒了,開始“啊,啊”了幾聲。哥哥馬上說:“你餓了吧,我這里有糊,你吃吧?!边@孩子說:“這是哪里?我怎么在這里了?”我說:“哪里?這是我的家呀。你是我阿爸抱來的,你喝糊吧?”哥哥把已經(jīng)很冷的糊端了來,我們將她扶著坐了起來,把糊水端到她的嘴邊,這孩子居然一口氣喝完了這點糊。而后,我和哥哥又用被子把她包好,還讓她睡著。
中午,父母親都回來,這孩子已經(jīng)比較清醒了。母親問她:“孩子,你多大了?”她說,十六歲。又問她家在哪里,她說,在對河山上的“金家沖”。母親說:“金家沖?離這里十多里路,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她說:“我村上天天死人,我阿爸兩個月前就死了,前兩天阿媽也死了,家里就我一個人。到食堂里打糊,炊事員總罵我,說你家人都死了,你怎么還不死?我害怕啊,就想到舅舅家里去。昨天下午我往舅舅家來。不想走路走不動,晚上在河那邊一間?;\里與那老牛睡了一晚。今天早上我過了河,走路實在走不動了,頭又發(fā)昏,見那里有一把稻草,就坐了下來,想休息一會再走。不知道怎么的,就到這里來了?!?br />
我們聽了,知道她已經(jīng)是沒有體力,昨天又沒有吃晚飯,是又餓又冷,是在那路邊的稻草上昏倒了。當(dāng)時像她這樣“路邊倒”的人不少,她也是“路邊倒”的人??!
父親說:“你舅舅家在哪里,他叫什么名字?”
這孩子說:“好幾年以前我到舅舅家里去過一次,記得是在我家東邊過兩條河的地方,不知道叫什么村,舅舅名字也不知道,我只是叫他‘娘舅’?!备改嘎犃硕寄黄饋恚焊赣H說“孩子,你這沒有地點,沒有姓名,去哪里能找得到???”這孩子說:“我記得是在那地方?!?br />
中午,母親打來糊水,我們四個人的份量,連她一起,五個人分吃了。下午這孩子從被子里出來了??墒?,她那點單薄的衣服,到處都能看到身上肉,哪能遮風(fēng)擋寒?雖然說是十六歲了,抱在父親手里是長拖拖的,其實個頭只有平常的十歲孩子大小,而且瘦得皮包骨頭,臉上身上黑黝黝的,完全是一個邋遢的小毛孩的樣子。
這樣過了兩天,她還要去找舅舅??墒牵趺醋?,她完全沒有方向,因此也不敢走。
嚴(yán)寒九天,我家就這么一床破棉被。第五天,父母商量起她的事來。母親說:“這孩子說找他舅舅,可是卻不知道地點姓名,也不知道還有多少路,如果還讓她去找,免不了還會‘路倒’的。我一家就這么一床破棉被;四個人的飯票五個人吃,想留她在我家,是沒有辦法留得住的?!备赣H看看她的樣子,都十六歲了,還像是幼童,且瘦得一陣風(fēng)都能刮上天去,根本不能尋找吃食。要是讓她去找舅舅,這一出去,一時找不到,再餓幾餐,肯定是死。想想自己的情況,他說:“這樣吧,我去找一找老吳,看看他的孤兒院能不能收留,要是他那里收留了她,進(jìn)了孤兒院總比沒有目的的亂跑保險得多——我不能讓這孩子再亂跑了?!?br />
老吳是父親的早年朋友,現(xiàn)在是對河公社辦的孤兒院的院長。
第二天的下午,父親問她說:“你叫什么名字?送你到孤兒院去,你愿意嗎?”
她說:“我叫新妹。到孤兒院要是有吃的,我愿意去?!?br />
父親說:“新妹,現(xiàn)在我們也太苦了,沒有辦法養(yǎng)活你。我已經(jīng)與孤兒院說了,明天就可以送你去,總會有點吃的。你在那里要學(xué)得乖巧一點,要聽話,能做什么,就做點什么。你是個苦命的孤兒,要好好的做到讓人家喜歡你,你才活得下去?。 ?br />
其實,新妹是很乖巧的孩子,在這里幾天來,聽見我們稱呼父親為“阿爸”,這時候聽了父親的話,馬上跪在父親面前,眼淚流了出來,也跟我們一樣的稱呼父親說:“阿爸,是你把我救了,我現(xiàn)在才能活著。我就是到孤兒院去了,你老人家也是我的阿爸。阿爸,你認(rèn)我做女兒吧!”
父親見了,也眼淚婆娑,將她拉了起來,真誠地說:“新妹,我只有兩兒子,還沒有女兒,你能做我的女兒,我當(dāng)然高興??墒沁@個年頭,我就是做了你的阿爸,對你也不能有什么好處。聽了你的話,阿爸心里難受啊,我哪愿意把你送到孤兒院去?實在是沒有辦法??!”
新妹說:“我雖然不懂人事,可是,阿爸救了我,我只要活著,你就是我的親阿爸!”
父親在他小的時候,跟村上私塾先生識了一些字,是初通文化的人。說:“這樣吧,我兒子是德字輩的,你既然要做我的女兒,我就認(rèn)了。我給你起個新名字,你就叫德馨吧。這個馨,是我很高興的意思。希望你以后能跟我兒子他們成為真正的好姊弟?!?br />
經(jīng)父親這樣說,新妹,便叫做德馨了。她聽了父親的話,馬上高興地說:“阿爸,我是你的大女兒,以后只要能活命下去,我永遠(yuǎn)都是兩個弟弟的親姐姐。阿爸,你放心??!”
我母親聽了她的話,感動得熱淚直流,馬上把德馨抱在懷里,哽咽地說:“孩子,我很高興有了你這個女兒??墒?,這個年頭,我們母子不能在一起生活,是被逼得沒有辦法。為了大家都能活下去,你還是到孤兒院去吧。到了那里,你不能說是我們的女兒,因為那里是孤兒院,有娘老子的孩子,他們不收??!”
德馨聽了,雙眼凝視了母親許久后才說:“阿媽,你說的話我記著了。到了那里,我就說是孤兒,娘老子都死了。阿媽,還有阿爸,我永遠(yuǎn)記得你們是我的親生娘老子,你們也不能忘記了我這個孤苦的女兒啊?!?br />
父親聽了她的話,用緩緩的語氣,安慰她說:“現(xiàn)在像你這樣苦命的人不少,你也不要太難過。到了那里,只要你能學(xué)乖巧一點,放勤快一點,好歹應(yīng)該能活下去?!?br />
當(dāng)時的場景,全家人都熱淚長流,但是只能把德馨送走了。
德馨在我家六天。這六天來,我們?nèi)胰嗣坎投忌俸攘藥卓诤?,我和哥哥因為有了新伙伴,心情都很高興。第二天早飯后,父親領(lǐng)著她走的時候,我們都依依不舍。母親見她這么大的人連條好一點的褲子都沒有,只好把自己穿的最好的單褲脫下來,讓她穿著。那褲子穿在她身上,雖然又寬又長,但是,比她那破得不能遮身的褲子好多了。
德馨到了孤兒院,果然很乖巧。孤兒院里的炊事員們常常叫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都勤快地做好了。時間不長,她得到了炊事員們的喜歡,居然能夠吃飽肚子了。大約一個月的時候,父親去看她,見她臉色有了紅潤,人也精神了。她見了父親格外親切,父親招呼她好好的在那里生活,還對院里的有些人打了招呼,說這個孤兒是我檢的,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
德馨雖然被作為孤兒送到了孤兒院,但是,她畢竟是十六歲的人了,而且,女大十八變。兩三個月后,便出脫得像個正常的孩子了,既活潑得像鳥雀,還乖巧得討人喜愛。
孤兒院的會計,是個比德馨大三歲的小青年,叫楊長順。見德馨一天天地長得好看,便與她親近起來。兩年后,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的冬天,大躍進(jìn)結(jié)束了,孤兒院也撤銷了。這會計通過炊事員胡三姨,要娶德馨。德馨對胡三姨說:“我初生的父母雖然都死了,可是,我還有再生的父母。我的婚姻,要由我的再生父母做主?!?br />
我父親得知孤兒院要撤銷了,專門去孤兒院接回了德馨。在接德馨回來的那天,炊事員胡三姨特別找我父親說起了德馨的婚事,說楊會計想娶德馨。并且說,楊會計是個忠厚的小伙子,他們成家后,會有好日子過,叫我父親答應(yīng)這門親事。我父親說:“這孩子雖然認(rèn)我做了女兒,可是,到底不是我親生的,這事要由他自己做主?!边@樣,將這門親事擱了下來。
大躍進(jìn)結(jié)束后,我們這里分田單干,時間不長,人們吃飯不成問題了。大約半年后,楊長順托胡三姨來到了我的家,再次向父親提起要娶德馨的事。我父親詢問德馨,德馨只是簡單地說:“女兒的婚姻,由父母做主,女兒沒有主張?!备赣H說:“那姓楊的為人,我不了解,你在孤兒院一兩年,你對他比我清楚,還是你拿主張的好?!钡萝罢f:“楊會計人還好,常常照應(yīng)我,我對他沒有意見?!备赣H聽了,想了想,這樣的話,這門親可以開,便對德馨說:“現(xiàn)在的人都很窮,我要到他家看一看,只要有個居住的處所,就開上這門親吧,你看怎樣?”德馨答應(yīng)了。兩天后,父親在胡三姨的陪同下,來到了楊長順的家。
楊長順的家在對河的山邊上,門口就是大山河。家有兄弟倆,父親已經(jīng)過世,母親帶著他兄弟倆生活。家里住房是一座三間蠻墻○1草房,一間堂前,一間廚房,一間臥室。臥室里有兩個床鋪,大約是他母親睡一個鋪,他兄弟倆睡另一個鋪。我父親覺得他家住房太局促,有些不愿意。他母親說:“打算在房子?xùn)|邊還做兩間小屋,把鍋灶移出去,我也把床鋪開到小屋里,把大房子的兩間房給他們兄弟各做一個臥室。孩子大了,必須要這樣做啊?!备赣H聽了,認(rèn)為當(dāng)時大家經(jīng)濟(jì)都很緊張,怕她說的話不能兌現(xiàn),當(dāng)時沒有答應(yīng),但與胡三姨說明了這些情況。
這年秋天,胡三姨又來到我家,說,楊家已經(jīng)做好了小屋,他們倆兄弟都有自己的臥室了。父親再次去楊家看了看,回來將情況向德馨說了,這門親事就這樣決定了下來。
決定德馨的婚事時,父親說:“德馨是個孤兒,但她的婚事也應(yīng)該要有個樣子,老話說‘姑娘窮有一嫁○2’,這個年頭這一嫁能有什么呢?起碼,楊家應(yīng)該給她做幾件衣服才是?!碑?dāng)時國家發(fā)給我們的布票,連續(xù)兩年都是每人三尺一寸。長順家見父親沒有過高要求,答應(yīng)了給德馨做四件衣服,即一套棉衣,一套外罩。父親說,那她的襯衣由我來做,這也是傳統(tǒng)的規(guī)矩。此外,父親還打算陪給德馨一床新棉絮(但無法配套包被了)。
楊長順家為給德馨做四件衣服,費了怎樣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我們家為了給德馨做一洗一換的四件襯衣,倒使父母費了周折。做四件襯衣需要二丈二尺布票,父母向親戚朋友借了六家,每家三尺、兩尺,加上自己家所有的布票,才勉強(qiáng)買來了四件花嗶吱衣料的布,做了四件襯衣。后來,為歸還借來的布票,家里人兩年都沒有做新衣。不過,給德馨的棉絮,倒沒有費很大的事。因為父親看著家里人都沒有棉衣,春天在圩埂旁開墾了一塊荒地,種上了棉花,當(dāng)年收獲了二十多斤籽棉,給德馨彈了一床九斤半的棉絮后,還有一斤多皮棉剩余。
一九六一年農(nóng)歷臘月初十,楊長順接走了德馨,他們辦理了結(jié)婚儀式。儀式很簡單,是胡三姨領(lǐng)著一個孩子,背著一只掛有紅綠布的布口袋,里面裝了些糖果等東西,還有一個男人,也算是“周公○2”,其實,那男人對德馨的婚事沒有花過腦筋。在我家接走的時候,連德馨是四個人。我們家給德馨的“陪嫁”,也只是母親做的鞋襪帽和一只“子孫桶○4”,以及一只木箱,木箱里面放了一個紅紙剪的“雙喜”字,一床裸體的新棉絮和德新待換的新襯衣。他們走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她這一走,我們知道,德馨成了楊家人,我們?nèi)叶几械接兴?;但也為她有了自己的家而高興。這一年,德馨是十九歲。我的小弟弟德勝,是在德馨成家后的第二年出生的。
轉(zhuǎn)眼間,德馨姐姐虛齡八十歲了,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她的舅舅在哪里。我的父母也都陸續(xù)作了古。一直以來,我們來往都與親姊弟一樣。要不是我有時候向人說,德馨是我父親撿來的,人們都會認(rèn)為我們是親姐弟。
前兩年,楊長順也逝世了。他們有兩兒兩女。他們的兒女在開放的社會里都做出了驕人的成績。大兒子楊金山,創(chuàng)辦了地方上很有名氣的大米廠,年產(chǎn)值兩千多萬。小兒子楊銀山,在深圳某科技公司工作,月收入常常在十萬元左右。兩個女兒也都有著自己的事業(yè),家境都很寬裕?,F(xiàn)在,德馨一個人在家里生活,住著一堂很講究的二樓別墅。兒女們怕她感到寂寞,特別請了保姆,本意是服侍她的生活。其實,德馨身體還硬朗,那保姆只是陪她聊聊天而已,生活上具體的事,德馨都自己料理。
德馨姐姐,我親愛的姐姐,她的人生是“從糠籮里跳到米籮里○5”的經(jīng)歷。她知道,她的孩子們有著順心的前景,并不是孩子們比自己更加能干,而是逢到了和諧開放的社會,有了奮發(fā)向上的環(huán)境。德馨姐姐自己能有順心的生活,撫今憶昔,肯定是感慨萬千。我想,她會告訴孩子們:如今順心的生活,是從艱難的環(huán)境中度過來的,要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
(本文根據(jù)趙德魁口述整理)
【注釋】
○1蠻墻:是用木板夾著泥土壘起來的墻壁。
○2俗話“姑娘窮有一嫁,嫂子窮無冬夏”。是說再窮的姑娘出嫁時也要有點嫁妝。
○3周公:我們這里稱婚介媒人男的叫“周公”,女的叫“媒婆”,其實都是媒人。
○4子孫桶:類似常用的痰盂子,木頭做的。是解手用的器具,俗稱“馬子桶”。
○5糠籮里跳到米籮里:地方俗語,是說從艱苦的環(huán)境來到了順心的環(huán)境。
2021年4月19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