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浮生(中篇小說)
一
人民法院座落在大道一側,說它嚴正清明當然不為過,體現(xiàn)在大門口八層樓高的四根柱子上,體現(xiàn)在向上進門的幾十級人行臺階上,干脆就體現(xiàn)在門外連接卷閘門的一堵石墻上,和用修長行草體書寫的“嚴正清明”四個金字上。初秋正午的陽光直射下來,四個金字顯得十分醒目。何春如從小鐵門出來,看不出絲毫輕松,相反一臉沉重。大白天又悶又熱,太陽仍然很晃眼。在法院外一小片花壇邊,看到幾株蔫頭耷腦的綠植,她突然覺得眼前一黑,腦子一陣恍惚,不得不站住辨識方向。
“何春如?”正當何春如準備離開時,一個女人從后面叫住她?!澳闶恰焙未喝缪暬仡^,看到白皙姣好瓜子臉的她,盡管眼角的魚尾紋暴露出年齡,兩鬢也生出絲絲縷縷的白發(fā),但在一襲翠綠連衣裙的包裹下,仍襯托出她高挑嫵媚的身姿。何春如想了一下,說,“你是賈青寧?!?br />
“認出我來了。我們有二十年沒見吧?”賈青寧走上前說,“你也上法院,打么官司?”何春如嗅到一種濃郁的玫瑰花的香味,有點嗆鼻,說,“不止,時間過得真快。”聽到賈青寧又這樣問,一點也沒掩飾,何春如一時語塞,確信這么多年來,賈青寧還是老樣子。
“走,找個地方坐坐?!辟Z青寧說。
“好?!焙未喝缯f。
她們走在友誼路上,不一會來到肯德基。點了兩杯紅茶和兩份薯條后,她們上二樓,靠角窗邊面對面坐下??照{(diào)的冷氣嗖嗖往外冒,一汩汩熱浪被擋在窗外。
“天熱死個人?!辟Z青寧抽出兩根薯條,在番茄醬上蘸了蘸,她不急著往口里送,說,“我離婚了?!?br />
“分居三年了,缺席審判離婚。”賈青寧喝了一口冰紅茶,接著說。
“終于解脫了,呵呵?!笨吹劫Z青寧的語氣淡然,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何春如說。說完,她覺得有點不合適,便想用另一件事來掩蓋,于是又說,“我在和我小姐姐打官司,為了父母的房款,前前后后折騰了一年多?!?br />
“你小姐姐何春花?怎么沒見到她?”賈青寧說。
“你還記得。她先走了。”何春如說。
“親姐妹,打什么官司?我下次見到她,勸勸她?!?br />
“一言難盡,不用?!?br />
“下次開庭時,我來說說她。”
“真的不用,她變了,會牽連你的?!焙未喝缯f。
“怎么會?”賈青寧說。
賈青寧看著薯條上的一抹番茄醬,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胖胖的圓臉女人,說話時臉上還泛出羞羞的紅色。“有三十年了吧,那時候,我們都住在建設村,總在一起玩。”賈青寧的目光變得清亮,似乎沉浸在青青往事之中。
“是啊,后來都搬走了,斷斷續(xù)續(xù),就失去了聯(lián)系?!焙未喝缯f。
“你還是和華耀明一起過?”
“是的?!?br />
“從一而終,多好?!?br />
“想換換不了。呵呵?!?br />
“你不要笑話我,我這是第二次離婚?!?br />
“我好像聽人說過,之前的公交司機,是他先出軌。后來的警察,還以為你和他結了婚。再后來,就不知道了。”何春如說。
“我第二個老公比我小15歲,三年前,他帶著兒子不辭而別——”賈青寧端起紅茶,抿了一口,說,“算了,稀里糊涂的,下次再說吧?!?br />
“你現(xiàn)在一個人?在做什么?”何春如提不大起精神,說,“我下崗了,女兒嫁到英國,壓力大啊?!?br />
“我早就內(nèi)退了,每月還發(fā)一點錢?!辟Z青寧說。
“那還不錯?!焙未喝缯f。
“不錯個鬼,每天無聊。”
“重新開始,選擇新生活?!?br />
“原來一刻也離不開男人,現(xiàn)在,我一個人過也蠻好的?!?br />
“和你關系好的,那個曹麗云呢?”
“她啊,神經(jīng)了?!?br />
“嗯?”
“她大姐在她公司做事,她懷疑她大姐做假賬,說訛了她幾百萬?!?br />
“不會吧?”何春如說。
“她還當著她母親的面,罵她大姐是婊子養(yǎng)的。”賈青寧說。
從肯德基出來后,外面依然烈日杲杲,沒有一絲風,白云在頭頂飄浮。只站一會兒,額上就滲出汗珠。
“華耀東還好嗎?”道別時,賈青寧問。
“比原來強些?!焙未喝缯f。
回去的時候,賈青寧走得很快。她先到對面超市買了一瓶毛鋪酒,又到家門口的菜市場買了幾個小菜。雖然前幾天已立秋,但仍不見天涼下來,相反更熱得蠱惑人心。武漢的秋天,從來就和夏天掰扯不清?!Z青寧的那幾段感情,好像從沒掰扯清楚過。根本就是一本糊涂賬。等她意識到哪里出問題時,迷迷瞪瞪,三十年一晃就過去了。
一個人回到祥瑞村,在租住的小房子里,賈青寧躺在灰色單人沙發(fā)上,聽落地扇轉來轉去的嗚嗚聲。手機響了,她不想接。但草原情歌的鈴聲響個不停,那端的人很執(zhí)著,似乎她不接聽就休想善罷甘休。
“快點,三缺一,良友麻將館,快來?!庇质悄莻€煙抽得很兇的男人,他沙啞的聲音聽起來讓人厭煩。
“不去,有事。”賈青寧掛斷電話,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
她住在一樓靠東邊,屬城中村握手樓。即使白天,也要亮燈。黃燈一盞,獨守小房。破天荒地,今天的她不想打牌。她只想瞇一會,把一些事想想通。
自從曾龍帶兒子走后,她每天都無所事事。她不想讓自己閑下來,怕一閑就會胡思亂想。有時候,她會想到兒子曾驍,他該讀三年級了。她知道,曾龍要比她細心得多,肯定會把驍驍照顧好。
“驍驍,媽媽想你,你想媽媽嗎?”
“曾龍,我不怪你?!?br />
當賈青寧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他們的名字時,無奈又不甘,那種流淌般的復雜情感深深攥住了她的心。
每天大部分時間,她就混在麻將館里。從一個場子到另一個場子,祥瑞村幾乎所有的麻將館,都留下了她戰(zhàn)斗過的身影。除了麻將,她好像沒什么其它愛好。還有喝酒,如果喝酒也算愛好的話。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任何其他人?!彼耄斑@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哦?”
“何春如叫我重新開始,選擇新的生活?!彼耄八秊槭裁催@樣說?我該選擇怎樣的新生活?”
說起來和曾龍的認識,還要托曹麗云的福。但賈青寧決定和曾龍結婚時,曹麗云卻極力堅決不贊成。
賈青寧說,我們在家,每天都不穿衣服,隨時準備來一發(fā)。
曹麗云說,切——你們合適嗎?
賈青寧說,合適,合適得不得了。
曹麗云說,你看過《大話西游》嗎?
賈青寧說,看過。
曹麗云說,你們怎么能走在一起?我會和《大話西游》里的無名妖怪一樣說,我反對這門婚事。
賈青寧說,反對無效。
……
現(xiàn)在,經(jīng)過愛情的槍林彈雨后,賈青寧才知道,那不是愛,或者說愛不是那樣的。那么,愛到底是怎樣的?或說今天到底該怎樣去愛?盡管她經(jīng)歷了好幾段感情,其實她還沒有把握說她已搞明白。
“人生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想多了就頭疼?!?br />
“你自認為弄明白了,其實一直都迷迷糊糊的?!?br />
現(xiàn)在,賈青寧之所以想到這些,是因為何春如,她對她有所觸動。之所以愿意深想下去,除了反思和反省,她更想清零,輕裝上陣。如同打掃房間,把那些陳舊的東西都找出來,然后扔掉,殊無可惜。
賈青寧心里七七八八在亂想,沙發(fā)軟塌塌的,讓她不舒服,她翻了個身,腦子里好像有一堆東西在推搡。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眼前似乎有蜘蛛在爬,在結網(wǎng)。終于,她似乎看到一個巨大的網(wǎng),把她緊緊網(wǎng)住。
……他不愛她了,說有新的女人……
……他執(zhí)意要離開,死也要離開……
有人說她漂亮,風韻猶存。有人說,如果他沒有老婆,就追她。賈青寧想,四十好幾的人了,還談什么漂亮呢?你說追就追,想得倒美。特別是這幾年以來,時間好像特別可怕,她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臉色也越來越不好。
“我這一生好失敗,真是失敗啊。”
“我也不是個壞人,為什么沒有一個好歸宿?”
一陣風突然襲來,把虛掩的門吹開,又發(fā)力把門關上。像是在回答她的疑問。她突突嚇了一大跳。
二
你到家了?今天開心嗎?
剛洗完澡。嗯。
想你了,又想要你。
你好惡心?。∧抢锖门K。我一回來就使勁洗澡,洗了好久,真擔心怕染病。
怎么會,不會的。要不要買毓婷?給你送過來。
不用,在安全期。
真沒事?你想我嗎?
我去打牌的。再聊。
拜拜。
一回到興豐小區(qū),賈青寧就鉆進衛(wèi)生間,好久沒出來。她在洗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反復揉搓。等她出來時,還沒緩過神來,臉上燥紅紅的,身上麻麻的,如過電一般。
和曾龍通完電話后,賈青寧到廚房冰箱拿出一瓶冰可樂,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干。她放下可樂瓶,站在電扇前。電扇呼呼吹出來的熱風和從她身體散發(fā)出來的熱氣相互牴牾。她想起那如洪水決堤般的如漫山野草著火般的放縱。——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欲望一旦釋放,便遏制不住地更加渴望。曾龍似乎意猶未盡,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手機又響了,是牌友的來電。
老地方,正等你。
馬上來。
沉湎于那種感情中,讓人真是難受啊。賈青寧想好,分心去做其它的事,以便從其中抽離出來。
兩個小時前,他們第一次見面。
在喬家飯莊吃過午飯后,他們步行往江邊走。正是炎夏,烈日當頭,身上黏糊糊的,他們一致覺得壓馬路很是不妥。于是,看到橋下有一家卡拉OK廳,他們同時停下來,向里面張望。
我們唱歌吧。
好。
午后的卡拉OK廳,顯得安靜,沒什么人光顧。進到靠里面的包房后,曾龍似乎不放心,推推門確認關緊后,才坐回賈青寧身邊。之后,老板很懂規(guī)矩,一直沒來打擾。
你喜歡唱什么歌?我來點。
甜蜜蜜。鄧麗君的都可以。
他們先唱歌,唱了幾首后,似乎起不來勁。后來,干脆不唱了,隨音樂跳舞。
他們雙手相牽,身體隨節(jié)拍擺動。賈青寧穿著米色小短裙,肉色絲襪抹到大腿處,顯得修長而性感。曾龍的臉上有點古怪,下身七分褲里有個地方凸起來。漸漸,一種心旌搖蕩的氣息,在他們周身擴散。
曾龍拉住賈青寧,彼此走近對方。終于,他們擁在一起,貼得緊緊的。他張開右臂攬住她的腰,她的一只手心趴在他的胸口。他前進,她后退,他們向沙發(fā)逼近??繅Φ碾p人藍色沙發(fā)已變成臟灰色,上面有一些暗黑的不明斑跡。
顧不了那么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曾龍想。他一步一步向前緊逼,她亦步亦趨向后退。他想干嘛?賈青寧幾乎要叫出聲來。終于,他輕輕把她推倒在沙發(fā)上,按住她,他的手從她的短裙間進入,扯下她的內(nèi)褲,粉紅的內(nèi)褲,有一片濕溻。他的褲子也褪了下來,有一根硬邦邦堅挺挺的東西在晃動。
賈青寧閉上眼睛,呼吸變得急促,說,不要——
曾龍喘著粗氣湊上去,笑說,不要就是要。
……
一個多月前,通過打熱線電話,賈青寧認識了曾龍。那一段時間,每天晚飯過后不久,是他們固定通話的時間。
你經(jīng)歷了一場失戀打擊,你想要快點走出來。對吧?曾龍說。雖則他大學還沒畢業(yè),也只是悅薈商場的實習生,但他憑借天生的敏感,能感受得到賈青寧內(nèi)心的痛苦。
對,也不對。賈青寧說。她的確剛失戀不久,準確地說,盡管是她高姿態(tài)甩掉那個男人,但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作為七五六廠一個三班倒的小工人,她把生活和愛情搞得七顛八倒。
想要走出來很簡單,快點來一場新的戀愛吧。曾龍說。
油腔滑調(diào)。賈青寧說。
曾龍喜歡賈青寧的聲音,甜甜柔柔又不緊不慢,帶一些慵懶而曖昧的味道。他想象她是個溫柔的女人,像姐姐一樣。他想起了在家鄉(xiāng)洪湖,他的一個表姐。
之后的日子,他們越走越近。一有空,他們就粘在一起。
和賈青寧做愛時,一次情到深處,曾龍喊表姐的名字。賈青寧知道他叫的誰,他和她曾經(jīng)說過,她也不計較,卻有一種異樣的興奮之感。
曾龍年輕,愛開玩笑,身上更有一種堅定而沉穩(wěn)的特質,這些都讓賈青寧深深著迷。沒有什么比恣意釋放自己更快樂的事情了。整個夏天,她家里一天到晚都拉上窗簾,大白天也開著燈。他們一天都不穿衣服,性趣來了,便隨時隨地來一發(fā)。
這個春節(jié),曾龍沒回老家。
你搬過來住吧。賈青寧說。
我想想。曾龍說。
翌年初,曾龍退掉租的房子,搬到賈青寧家,他們像夫妻一樣,過起同居的日子。
七月畢業(yè)后,曾龍分配到悅薈商場,和實習工作一樣,每天就是站柜臺。站了快兩年的柜臺,工作的單調(diào)和枯燥,他倒不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看不到升遷的機會。
賈青寧說,我不要你當什么官,簡單開心的工作就好。
曾龍說,那是你的想法,我可不想混日子。
曾龍白了賈青寧一眼,他甚至能想到以后的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他有些不甘心,但沒有其它辦法。和還沒分配到工作的同學比,他并不覺得他有多幸運。有幾個同學跑到沿海打工去了,聽說在那邊混得風生水起。
曾龍覺得疲乏,心里空落落的。
這個晚上有點特別,是他們相識一周年紀念日。他們在家里度過。干掉一瓶“皇軒”干紅后,賈青寧有點飄飄然,一副開心的模樣,她一開心,說話就有些啰嗦。若在平時,曾龍并不會反感,還適時插科打諢,逗得她咯咯笑。而今晚,說不出什么原因,曾龍有一種想逃避的念頭。
一點小心機都被你“揭穿”,甚至延伸出我沒想到的……呵呵。
祝好!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