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秋水(中篇小說)
一
“在大霧中,他拖住我,說要帶我走。”
“你上次不是說,他壓在你身上嗎?”
她們在說話,我在開車。她們不是外人,我的妻子玉靜和她姐姐玉鈴,她們分別坐在副駕和后排。我們從新河苑回來。車行駛在二環(huán)線上。聽到她們說到這里,我在心里笑出了聲,但裝著不在意的樣子。她們的交談還沒停,你來我去很熱鬧。玉靜曾經(jīng)對我說過,當她和家人說話時,我最好不要插嘴?!澳悴恢滥阌卸嘤懭讼?,你一開口,一不小心,不僅僅是打斷談話,還容易把話題帶偏?!蹦侵?,我之所以喜歡和他們說,純粹只是想調(diào)節(jié)下氣氛,不覺得有那樣的能力,“既然你這樣提醒,聽你的話總沒錯。”所以,她現(xiàn)在和姐姐說話,我像啞巴一樣不開口。如果實在是忍不住,至多就吐幾個字應(yīng)付一下。
正是初秋的午后,清涼的微風由窗送入,同時送進來的,還有夕陽柔和的余暉,讓人的心情輕松愉悅。
玉鈴說她老公在霧中帶她走,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聽玉靜這么一問,她應(yīng)該也是第一次聽姐姐說。至于玉靜說姐夫壓在姐姐身上——我倒是聽玉靜和我說起過。她說,姐夫剛走時,姐姐做了個夢,說他壓在她身上,喘不了氣,動彈不得。姐姐說:“他這樣對我,我哪還敢找人?!庇浀卯敃r我是這么和玉靜說的,我說:“哪天我先死了,也要壓在你身上?!倍F(xiàn)在,我尋思,玉鈴所說的,也是一個夢。
果不其然,那真是一個夢,玉鈴斷斷續(xù)續(xù)卻又無比清晰地講了出來,如果當故事來聽,有那么些聊齋的味道。我覺得不可思議,但絲毫不懷疑它的真實性。從她的表述中,我有幾個疑團未解,我想向玉鈴提出我的疑問,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就像前面說的,如果我和她說話,有可能會把話題帶偏。而現(xiàn)在,她們的話題已轉(zhuǎn)到另一方面,和剛才的夢境無丁點關(guān)聯(lián)。她們兩姐妹都是決斷明快的人,從不在一件事上繞來繞去。
玉靜說:“你現(xiàn)在后悔和尹信庭在一起嗎?那時候,你有那么多選擇,卻偏要選他。現(xiàn)在看來,你要是跟除了尹信庭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都過得要比現(xiàn)在幸福得多。”
玉鈴說:“后悔有什么用?這都是命,一切都安排好了的?!?br />
我從后視鏡看了看玉鈴,她的臉上異常平靜,沒有一點波瀾,和說話的語氣一樣。只是坐得久了,顯出疲憊之色。
玉靜說:“服裝廠那么好的單位,你不去做業(yè)務(wù),非要坐辦公室。也好,叫你入組織,又不入。不入組織,怎么能提干呢?”
玉鈴說:“是的,工會主席找我說了好幾次,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拖,就拖下去了?!?br />
我說:“反叛?”
玉鈴說:“是的。”
前方來到漢口火車站,導(dǎo)航說有一公里路段堵車??吹揭还绍嚨劳嵬崤づ?,堵成長龍,還傳來長短不一的鳴笛聲,玉靜有點焦急,說又堵車,每次走到這里就堵車。我說堵點在去火車站的路上,不礙事,我們走漢口站地下通道。再說了,火車站不堵車哪里堵車,不堵車說明經(jīng)濟不景氣。玉靜說,“經(jīng)濟好不好,和你有關(guān)嗎?”我正準備開口還擊,或者和她講道理時,玉鈴不失時機地說,“你們呀,就喜歡拌嘴。”
玉鈴說:“這次和哥哥見面,他的態(tài)度還可以?!?br />
我說:“那件事要趁熱打鐵,最好這個月能搞定?!?br />
玉靜說:“不能急,看準時機再說?!?br />
玉鈴說:“尹波快30了,女朋友也沒見談一個,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貋硪荒炅?,說給他介紹女朋友,卻死活不肯見面?!?br />
玉靜說:“去年底從機場接他回時,他說自顧自都顧不過來,哪有心思照顧女朋友。他這樣說,還是個負責任的人?!?br />
我笑說:“急什么,我快四十才結(jié)婚,現(xiàn)在,不是過得很好嗎?”
玉靜白了我一眼,說:“有幾個人能比你賊呢?”
玉鈴說:“我只怕看不到他結(jié)婚了,更等不到抱孫子那一天。”
玉靜說:“別這么悲觀,一天天會好起來的?!?br />
我說:“是的。”
玉靜說:“尹波還去西班牙嗎?不去也行,就在家照顧你。”
玉鈴說:“沒定,我希望他去。指望他照顧,門都沒有?!?br />
車過了二七橋,轉(zhuǎn)進友誼大道,后到金鑫雅園。玉鈴和玉靜先后下車,打開后備箱,分哥哥從菜地摘回的新鮮蔬菜。
玉鈴說:“我只要小白菜,一點黃瓜和西紅柿?!?br />
玉靜說:“給我們這么多,怎么吃得完?”
我說:“留一點小白菜,晚上回去下面條吃?!?br />
玉鈴從車后過來,提著一個塑料袋,繞到車主駕窗邊,對我說:“小葉,拜托了,幫我早點把錢要回來?!?br />
我揮揮手,說:“好,一起努力。”
二
新河苑在國道新河段以東,以西是一望無邊的菜地。哥哥每天從新河苑出發(fā),穿過國道,到他的“一畝三分地”里勞作。我們到新河苑時,哥哥不在家,嫂子說知道我們要來,哥哥去菜地給我們摘菜去了。和嫂子寒暄一會后,我們離開新河苑,去菜地和哥哥碰面。
車在國道掉頭,轉(zhuǎn)入通往菜地的路上,半公里不到,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玉鈴說到了,就在右邊。車在路口停下后,玉鈴和玉靜下車。下車時,玉靜有些不放心地看著我,說:“其它地方不好掉頭,你就在這掉個頭,然后在車上等我們。”面前的路一目了然,她的提醒顯得多余,我咕嚕一句:“曉得了?!彼齻冇肄D(zhuǎn),一前一后,沿著溝渠邊的小路往前走。
我一時有些尿急,從車里出來,站在一棵大樹下小解。正暢快間,扭頭看到一輛農(nóng)用車“突突”開過來,車后好像坐著一個年輕女孩,我只得草草一抖后“收兵”,然后抬起頭,看著面前的菜地和遠方的天空。當農(nóng)用車從我身邊開過時,我看到車后的年輕女孩,坐在幾筐菜之間,她的長發(fā)隨風擺動,雙手托腮,有意無意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迷惘,好像有無處傾訴的心事。
菜地被橫豎幾條水泥地間路切割成一片又一片,每片菜地又被分成幾塊,每塊菜地被整成若干長條,之間留一道僅雙腳通過的小路。哥哥說,這里是城市的“菜籃子”工程,“說不定,你們吃的菜也來自這里。”我有點不相信,“我們吃的菜,可沒你這里新鮮?!备绺缧χf,那是當然,“菜從地頭到你們那里,至少是兩天后?!边@些地間路并不算狹窄,單向通過一輛車沒問題。通往國道的主路一邊種滿高大整齊的松柏,連成一線,矗立在瘦長泛綠的溝渠水邊。而地間路兩旁稀稀拉拉有幾棵榆樹,沒個好型,枝亂葉疏,歪倒在一邊。
不時有巨大的隆隆聲傳來,那是超重大貨車從國道上碾過。菜地的另一邊靠近大堤,堤外就是漢江。午后的陽光熙淡,灑在這片綠瑩瑩的菜地,一陣輕風拂過,連風也是綠色的,帶來泥土芬芳的氣息。
我把車倒到哥哥的菜地邊,哥哥的紅色電動車停在路邊,他們已從菜地上來,站在路邊說話。哥哥手里提著個大袋子,黑色的套鞋上濺滿濕泥。我打開后備箱,對哥哥說:“放到車上吧,拿著太累?!备绺鐚ξ尹c點頭,說:“小葉來了,我還想去摘些菜。”玉鈴即刻走上前,接話說:“不用,夠多的了?!蔽医舆^大袋子,放進后備箱,露出袋口,讓后備箱敞開??吹接疋彽狞S色皮鞋腳下也粘附有泥土,看來她也下過菜地了。我心想,要不要提醒下她,上車時把泥土擦掉,但想了想還是放棄。
哥哥說:“妹妹尹冬枝對我有誤會,父親走后,她跑過來和我大吵一架。5萬我一直放在,你要隨時給你。父親留下的錢,我一分沒動,等和你們算完賬后,再看怎么分。可是,妹妹——”
玉鈴說:“我知道姐姐,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哥哥你莫見外?!?br />
玉靜說:“哥哥,你是好人,我們知道?!?br />
前邊開過來一輛農(nóng)用車,中年女人小心掌控著方向盤,龜速從我們的車旁通過。之后,她停下車,回頭問:“你們是推銷的,有什么新種子?”
我說:“不是?!?br />
哥哥說:“她那么一鬧,鄰居都看笑話,說父親在時,你們常來。父親一走,就沒見你們來過。”
玉鈴說:“沒聽姐姐說過,都是一家人,我回頭勸勸她?!?br />
哥哥不是個話多的人,現(xiàn)在卻零零碎碎說了一堆。他說五年前,老娘走后,他說算賬,尹冬枝卻說不用算。當時就鬧得不愉快?!斑@次父親走,我就不算賬了,免得又被她杵?!彼昧Χ辶硕迥_,好像腳底沉重,要把腳底下的泥甩掉,讓自己變得輕松點。他目光空洞,好像看著面前的菜地,又好像望向遠方的天空。過了一會,他說:“你們要算賬,隨時都可以算……”
這一塊塊菜地上方,有的裸露出拱形鐵架棚,有的被白色薄膜全包圍。哥哥的菜地邊,一個男人揮舞鐵鍬在翻土。一會后,想必是累了,或者想偷下懶,他停止動作,一只手捏住鐵鍬把,另一只手叼著煙,向我們這邊看來。穿橙色外套的女人倚在鐵架上,用腳踩了幾下后,看著腳下的褐土地發(fā)呆。
太陽已不見蹤影,烏云在天空聚集,溝渠里長滿暗綠色的浮藻,上面漂浮著塑料袋,飲料瓶,和其它雜物。一些腐爛的菜葉,堆在地頭路邊。難聞的腐臭氣味,一陣陣散發(fā)出來。
玉鈴說:“剛才一去你家,就有鄰居過來問長問短。我說我們好著哩。我只是到西班牙,看兒子去了?!?br />
玉靜說:“別人說什么,我才不在乎。”
三
我們到達望河新村時,二十多桌流水席已擺開,客人和鄰居圍坐在一起,有人在抽煙,有人在嗑瓜子,等菜上桌。從大紅拱門頂書“恭祝紀需先生、夏紅菱女士喬遷之喜”下進入,我們來到新居門口,姐姐迎上來:“找個位置,先吃酒。”玉鈴小聲問:“哥哥來了沒?”姐姐眨眨眼說:“哥哥的派頭很足,由紀需親自去接,才把他接過來?!睆淖雷优c桌子之間走過,玉鈴看到哥哥,坐在中間鄰桌一角。哥哥站起來,和我們打聲招呼,又對玉鈴說:“等會去我家,我去菜地摘菜,你們帶回去?!庇疋徝銖姅D出一點笑,說:“好?!?br />
看到?jīng)]有空余的席位,我們在靠后的空桌邊坐了下來,不一會又來了幾個老人,我們這桌沒坐滿。陸陸續(xù)續(xù)上菜,老人們在斟酒。我左邊的老人一直在咳嗽,還向地下吐痰,更有痰跡掛在花白的胡須上。坐在我右邊的玉靜,伸出食指放在唇邊,向我做了個“噓”的手勢。我癟癟嘴,沒開腔。我看了看玉靜旁邊的玉鈴,只見她側(cè)目而視,一臉的嫌惡之色。我說:“玉鈴姐,還記得去年父親走的時候,當時吃酒席,菜一端上來,我們還沒舉筷子,就被他們夾的夾,倒的倒,只一會,一盤菜就空了——”玉鈴說:“是的撒,他們都搶著夾到自己碗里,我還沒顧得上吃一口?!睅讉€老人都沒接話,有的尷尬地笑了笑。玉靜拿起筷子,說:“各位鄰居,你們隨意?!比缓蠓謩e給玉鈴和我使眼色,意思是你們這么說不好,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的風俗。
接下來的場面,一度有些局促,他們沒什么交流,埋頭自顧自吃。只有兩個老鄰居,話不多,一杯又一杯喝酒。紀需和夏紅菱過來敬酒時,他們伺機又要了幾瓶啤酒。老鄰居紅著臉笑說:“又白酒又啤酒,不會嫌我們喝多了吧?”紀需佯裝生氣地說:“這是什么話,岔滴,想喝多少隨便?!蔽覀冞@桌吃到最后,也沒人把菜打包。有幾個人先后離席。多個盤子的菜還剩大半。鄰桌一個中年女人盯了好久,終于端著陶瓷缸子過來,想夾我們這桌的菜,但看到?jīng)]什么動靜,她不好意思先動手,扭頭向另一桌走去。
我先下酒席,往哥哥那邊瞅了瞅,沒見到他。車停在馬路邊,我去車上拿保溫杯,喝了幾口水后,再折返回來??吹椒壳拔莺?,種著各種蔬菜,一些鞭炮紙屑撒落在菜葉和菜梗上。一家門口高高的柿子樹上柿子掛枝頭,正午的陽光在一顆顆紅色的柿子上閃耀,樹枝不堪其重地垂下頭來,又掉落下一些葉子以減負。女鄰居說喜歡就摘,不客氣,只怕有點酸澀。
我說:“你們這里環(huán)境不錯。這里的房子很貴吧?”
她說:“紀需這棟房子,是去年下半年買的,花了八十萬。如果他去年上半年買,只要65萬?!?br />
我說:“怎么都蓋兩層,我們可以買嗎?”
她說:“統(tǒng)一規(guī)劃。你的戶口不在我們這吧,那買不了?!?br />
我說,“哦?!?br />
和鄰居道別后,我上車等她們。約摸一個小時后,玉鈴和玉靜走過來,姐姐和夏紅菱跟在后面。夏紅菱對我說:“叔叔,慢慢開,有空再來玩?!蔽艺f:“好的。辛苦你了?!苯憬銓τ疋徴f:“你先去和哥哥聊,看什么時候算賬。如果要我出面,我隨時可以來。”玉鈴說:“看吧,到時再說。”
車行駛在漢江堤上。
西風從漢江上吹來,帶來一陣潮濕的氣息。漢江水苦黃渾濁,好像停止流動,一些樹生長在水邊,枝葉肥厚,因吸收過多的水分顯得虛胖,間或看到一頭黃牛在堤下吃草。走過一段后,向東邊堤下望過去,是大片的菜地,其中,有幾片是哥哥的。其間,有幾排矮房子被綠色包圍,像是從菜地里長出來的。玉鈴說:“那里有一間老房子,是尹信庭父親留下來的,沒人住,環(huán)境不錯?!庇耢o說:“空氣不錯,適合養(yǎng)老。裝修一下,過來住?”玉鈴說:“不現(xiàn)實,我身體不好,不方便?!?br />
半個小時后,下漢江堤,轉(zhuǎn)入國道,來到新河苑。
敲了好幾下門,嫂子開門。哥哥在菜地,這會還沒回。兩個中年女鄰居一前一后湊過來,說:“玉鈴,好久沒見你來啊?!庇疋徴f:“我去兒子那了,從西班牙才回來,一回來,就來了。”
謝謝您的評點。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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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