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是屬于鳥兒們的。
　　 晨曦初露，鳥兒們就扯開了嗓子，賽著亮開了歌喉，好像憋了一夜的心里話急著要唱出來似的。歌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歌聲早已盈滿山坳，盈滿我的耳廓，愉悅了我的心情。還想睡覺，更想聽鳥鳴，一點也不懊惱。噪鵑引頸高歌，歌聲最嘹亮，最悠遠，像個美聲歌唱家。鷹鵑的歌聲仿佛剛洗過一樣，清脆，干凈。鬧得最歡的是麻雀，嘰嘰喳喳，忽東忽西，一會上一會下，沒完沒了。喜鵲起得晚，可能抑制不住誘惑和興奮，偶爾也加入進來，發(fā)出喳喳的聲音，那聲音就像使勁搖晃竹筒里的筷子，噼里啪啦的，哦，是合奏時響起的鑼鼓镲子。還有斑鳩、山雀和云雀，以及好多叫不出名字的鳥兒的歌聲，匯集成歌聲的海洋，在山坳流淌，回蕩……
　　 有時候我覺得鳥兒是為我而來，它們的鳴叫是跟我嬉鬧。處在這道自然的美聲風景中，一切音樂似乎都失色了。
　　 歌聲還未退去，晨霧已在山腰悄然升騰，聚集?；蚱。驈浡?，或籠罩，一絲絲，一團團，像牛奶，像絲綢。晨霧是屬于藝術(shù)派的，把山坳描摹得朦朦朧朧，若隱若現(xiàn)，仙境一般，給人無限遐想。霧滋潤著山坳萬物，凈化著空氣，濡洗著沾上塵埃的東西，像噴灑了一遍天然清新劑。水珠凝結(jié)在青青的小草上，翠綠的樹葉上，草因此變得更茁壯，樹葉更茂盛，一切都盎盎然的樣子。
　　 小時候我曾經(jīng)很喜歡站在這樣的霧靄里，打濕頭發(fā)和衣服。如今，沒有這樣頑皮了，就站在屋前去欣賞，仿佛霧氣是專門為我表演的，我不知是霧氣有意，還是我多情了。
　　 太陽出來了，露出淡紅的圓圓的臉，貼在高聳的山脊上，仿佛微微喘著粗氣，是費力爬上的樣子。無數(shù)條光芒穿過薄薄的晨霧，把山坳擁入懷里，像母親一樣輕輕地撫摸著。晨霧只得匆匆隱去，雖有萬般不舍。這時，辦公樓樓頂上的喇叭里唱起來紅歌，《十送紅軍》，那美妙的歌聲一下子把人拉回到那個激情萬丈的紅色年代，激蕩著我們的心胸，仿佛給人無限的力量，精神為之倍增。準備下井的礦工們在工班長的帶領(lǐng)下，在廣場上集體跑操，喊著“一——二——三——四——”，聲音整齊，洪亮，響徹山坳，喊出了曠工們的精氣神。最為生動的影像和聲音，屬于勞動者。
　　 我常常琢磨“生動”這個詞，原來有了人的活動，風景的內(nèi)涵就不一樣了，是真正的生動。生動地喚醒每一天，生動地探索著地下的未知，采掘著豐富的物質(zhì)。于是，我覺得他們的喊聲也將“生動”的節(jié)奏解釋清楚了，是喊醒自己振奮人心的生動。
　　 在陽光的照耀下，天格外的藍，像大海倒扣在天空。云格外的白，如同放大無數(shù)倍的棉花，緊緊地貼在藍天上。山坳就像一個巨大的盆子，盆里盛滿水一樣的空氣，清澈見底。礦區(qū)就沉在盆底，而我們就是魚兒，悠閑，自在，世外桃源一般。
　　 我們往往并不覺得這些風景是為我們鋪陳的，有人說，風景在遠方，遠方當然有新鮮的風景，可近處也有著最溫暖的風光，盡管面目是老舊的，但風景不離不棄，是最值得我們熱愛的。
　　
　　 二
　　 礦區(qū)的路邊簇擁著冬青和紅葉石楠。在拐彎處，紅葉石楠后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樹，茂密的葉子濃得像一團團綠色的云彩。小黑常坐在香樟樹下的草叢里，像個端坐的小學生，看著行人，面帶微笑，不停地擺動著尾巴，也擺動了草叢里的黃色和粉色的小野花，像跳舞似的。小黑是礦上唯一的一只狗，先前用來看場區(qū)材料，多年前就不用看守了。但時間久了，礦工們與小黑有了感情，就一直喂養(yǎng)著。其實，小黑不小，已經(jīng)有八個年頭，可毛色依然光滑，像披著黑色的綢緞。
　　 一到飯點，小黑就去食堂。工友們給它肉吃，它忙得跑來跑去，不亦樂乎。就這樣被寵著，被慣著，變得挑食，除了吃肉，連豆腐干都不吃了。給它雞蛋，只吃蛋黃，后來連蛋黃都不吃了。有次，我把省下來剝好的雞蛋放在老地方，幾天都沒動。把我氣得不想再搭理它，它見了我尾巴揺得再歡，懶得理它，不再慣它。
　　 小黑好安逸，在礦上幸福指數(shù)是最高的。一天，一只健碩的黃狗闖進小黑的領(lǐng)地。小黑不但不煩，還與它追逐，嬉戲，打鬧，成了要好的朋友。小黑可能生氣了，趴在路中間，面朝著大門，像凝視遠方。那黃狗在不遠處一會兒趴著，一會兒彈跳起來，一會兒左一會右，撒著歡，逗小黑開心?？尚『跓o動于衷，瞅都沒瞅它一眼。黃狗慌了，跑到跟前圍著小黑又是轉(zhuǎn)圈圈，又是用舌頭給它梳理毛發(fā)，小黑終于被逗樂了，蹦起來向草叢跑去，黃狗像影子一樣跟著奔去。在草叢里，黃狗四足朝天，任憑小黑輕輕地“咬”它。沒多久，小黑的肚子漸漸地鼓起來，它又一次要做媽媽了。
　　 那黃狗后來再也沒來過，聽說被老楊帶走了。以致小黑彷徨、失落了好一陣子，蔫蔫的，無精打采。那段時間，我替小黑難過，真想去質(zhì)問老楊，為何拆散它們。老楊是當?shù)厝?，在澡堂上班，是勞務公司派遣來的。成天笑嘻嘻的，一邊干活一邊哼著當?shù)匦≌{(diào)，把澡堂打掃得干干凈凈，工作服疊得整整齊齊。偶爾，把小孫孫帶過來，小孫孫很乖，叫他在躺椅上坐著就坐著，兩只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老楊干活，小嘴巴巴地沒閑著?？赡苡悬c怯生，見我們進去了，立馬噤了聲?？吹贸?，老楊非常疼愛小孫孫，臉上寫滿了幸福。
　　 我很羨慕老楊，他在家門口工作，準時上班，到點下班，下班就能回家，與家人團聚。不愁吃，不瞅穿，樂呵呵的，工資少點也無妨。也許，這就是幸福的樣子。
　　 小黑，還有礦區(qū)的那些普通的人，也是構(gòu)成風景的要素，沒有這些，礦區(qū)就像少了趣味，所謂的風景，首先應該是有趣，所以，我還是要把所見的這些畫面和故事，作為心中的風景，因為溫暖可愛，無法從心底把這些風景抹掉。
　　
　　 三
　　 沒有雨水，風景就不佳，古詩已經(jīng)說了，“門前風景雨來佳”，雨是風景的靈性之源。雨來了。不急，慢慢地下著，隨風潛入夜。清晨，來到樓下，才曉得夜里下雨了，雨水打濕了地面，雨是地上的詩，流淌的痕跡就是雨弄的文字啊。天霧蒙蒙的，雨好像停了，場區(qū)，樹葉，以及小草像灑了水，濕漉漉，綠油油的。仰臉，才感覺到?jīng)鼋z絲的，用手一揩，有濕潤感，原來雨穿了隱形衣，依舊飄著。有時，像毛發(fā)，斜斜的，被風搖曳著。有時，好像下累了，像牙簽一樣細，稀稀的，隨意地零星著。只要你喜歡雨，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你完全可以在雨中漫步，奔跑，甚至停下來與同事打招呼，閑聊。頭發(fā)濕了，沒事，用手擦一擦。有時懶得管，濕就濕唄，到了房間，一會就干了，不是個事兒。
　　 雨是染色劑，是生長催發(fā)劑。雨后，山更黛，草瘋長。一夜之間，場區(qū)路兩旁的香樟樹和桂花樹的頭頂上冒出了密密的新綠，蓬蓬勃勃，像染了發(fā)似的。路仿佛都是綠色的。
　　 這兒的雨也是有脾氣的。到了汛期，一陣一陣的，從東側(cè)山口呼啦啦地來，像無數(shù)只鴨蹼撲打著地面，濺起的水珠交織成網(wǎng)，像盛開無數(shù)朵的白色花兒，白茫茫的，天地似乎融為一體。它急急地來，匆匆地去，從西側(cè)山谷出了山坳。過后，到處都是嘩嘩的流水聲，匯集于河道，場區(qū)的貓化河漲水了，清凌凌的河水變得渾濁，洶涌而來，穿過場區(qū)，奔騰而去。發(fā)出轟隆隆的濤聲，綿綿不絕，在山坳回蕩，恢弘，悠遠。
　　 夜里，那濤聲隱隱而來，如海浪般席卷我的房間，盈滿我的心田。我沉浸在這悠遠而美妙的濤聲里，仿佛漂浮在浩瀚的海面上，細浪有規(guī)律地涌動著，月光鋪滿海面，一切是那么安寧。枕著濤聲，我甜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在夢里，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
　　 我常常也有一個人獨處的枯燥與乏味，一直抱怨所處的地方?jīng)]有什么風景，其實，是我的眼睛眼界出現(xiàn)了問題，風景在身邊，以一顆熱愛生活，熱愛別人的心去就可以捕捉到風景，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