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時光】那年夏天(小說)
小時候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還是清楚地記得六年級畢業(yè)的那個夏天。
那時候的天,和現(xiàn)在不一樣,它熱就是熱,冷就是冷,不像現(xiàn)在,三月的雨能下到五月,然后日歷說,立夏了,天就放開晴,熱得人喘不了氣,沒有空調就活不下去。
畢業(yè)的那天,語文老師給我們講了一堂課,末了,說到教了我們一年半數(shù)學的田老師,說田老師出車禍,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住了半年,我們班居然沒有一個同學去看他,他很傷心。語文老師要我們?nèi)嗤瑢W,每人交一塊錢,再加上沒用完的班費,讓班長帶幾個同學,買點東西去醫(yī)院探望田老師。
我和班長住同一個院,他叫住我,問我去嗎。我想說不去,班長卻說,去吧,看看那老王八摔成什么樣也好。
我們叫田老師“老王八”已經(jīng)很久了,跟早已畢業(yè)的學長們學的。
那會兒,教育界還流行著:板子本姓竹,不打書不熟。我的父母帶我去交學費時,也會跟老師說:老師,這小子就交給您了。要是不聽話,您給我往死里打。
許多時候,老師們會摸摸我的頭,笑笑而已,并沒有誰會真正為難一個孩子。不過也有例外,一個姓田的老師,教我們小學五年級數(shù)學。他就是真正狠狠地打學生的。
那時候的田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矮小精瘦,皮包著骨頭,精神頭卻足。頭發(fā)雖已花白,但紋絲不亂,一律朝后梳著,露出他那寬厚,充滿智慧的額頭。他常年穿一件灰色列寧裝,左邊上衣口袋里插一枝鋼筆,黑色的,筆帽上鍍了一層金屬,銀光閃閃。他是近視眼,愛戴一副塑料眼鏡。眼鏡框是黑色的,他的兩只小眼睛,就躲在眼鏡后面,閃著瘆人的光。
我們小學四年級的暑假前夕,正值六年級的學長學姐們回校領畢業(yè)證,他們一臉幸災樂禍,對我們指指點點:“就是這個班,又要落在田王八的手里了……”“哈哈哈,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田老師給我們上第一節(jié)課時,他走進教室,手里提著一條戒尺,足有一條成人的手臂長。他站在講臺上,眼白從鏡片上方露出來:“你們應該聽過我的大名,我叫田夢醒,你們最好聽話點,我是會打人的。”
我們遭遇打手心的時間并沒有等太久。秋季班九月一日開學,因為是星期五,下午的數(shù)學課,我們進行了摸底考試,考完之后,全班同學背起書包,興高采烈回家了。九月份的南方,正是艷陽高照的季節(jié),空氣中浮蕩著果實的香味,我們一起回家的五個同學,走過村里陳四阿婆家時,看見園子的柚子樹上,結滿了黃色的柚子,比我們的腦袋都大。我們停了下來,望著滿園的柚子咽口水。我們對望一眼,五個人瞬間做了分工,吳起飛和王小明去陳四阿婆家里打探消息,我和林小江在樹下望風,周華春上樹。
周華春在樹下躍躍欲試,他脫了鞋,不停地朝手心吐口水,當收到王小明他們傳來安全的信號時,他縱身一躍,轉眼爬上了柚子樹,只見他蹬腳伸腰,幾下就到了樹梢,隱在樹葉當中。
“快撿?!敝苋A春壓低聲音在樹上喊。
我彎著腰,伏低身子,將柚子塞在書包里,一個,兩個,三個……書包已經(jīng)塞不下了:“算了,可以了,快下來。”
不遠處傳來慘叫聲,我抬頭一看,陳四阿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她舉著一根大竹桿,正朝樹下奔來,王小明他們,已經(jīng)挨了幾桿子,正慘叫不止。
我們像一群受驚的小獸,當下四散奔逃,陳四阿婆大約不知道去追誰,站在原地跳著腳罵。
那個周日,我整日忐忑不安,生怕陳四阿婆找上門來,但直到星期一,我去上學,也沒有發(fā)生。那天早上,我特意繞開她家的大門,抄小道去了學校,小道長滿了蒼耳,我的頭發(fā)上,衣服上都沾了不少,費了好大的勁才清理干凈。
星期一的第一節(jié)是數(shù)學課,田老師不但是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也兼著我們的班主任。
田老師進來,叫小組長們將試卷發(fā)下來,他站在講臺上:“好了,試卷都發(fā)到個人了,現(xiàn)在,沒有及格的同學,站到講臺上來。”
十來個同學,磨磨蹭蹭,扭扭捏捏走上去。田老師提著戒尺,一個一個開始打手心,每人十下。打完,有人的手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膨脹。田老師的打完,頗有出了一口惡氣的感覺,站在講臺上顧盼四雄,睥睨天下,講臺下黑壓壓一片,都是低著的腦袋。接著是講解試卷,一道題接一道題,每道題都有人做錯,每人打五下,半堂課下來,我的左右手都火辣辣地疼,筆都握不住。
正當田老師打得盡興之時,窗外閃過一個腦袋,我一眼瞧見是陳四阿婆,心道“壞了”。果然壞了,陳四阿婆走后,田老師提著戒盡,指著我們五個,示意我們上臺,每人五下,打完一個就問:“知道錯嗎?”
“知道。”
只有周華春,咬著牙就是不做聲。田老師連問幾遍,他都一言不發(fā)。我知道周華春的性子,倔得很。只見戒尺毫不留情地在他手上起伏,打了十多分鐘,老師大約累了,坐在椅子上喘粗氣,見周華春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田老師沖上來,朝著周華春的腦袋,劈頭蓋臉地打,他一邊打,一邊問,問得咬牙切齒,面目猙獰。
我站在旁邊,聽著戒尺與皮肉相撞發(fā)出“啪啪”聲音,心驚肉跳,一時間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把將周華春拉開,我恨恨地瞪著田老師,心里其實怕得要命。
這場鬧劇以此收場,附近的村民后來也知道田老師愛下狠手,再也不來學校告狀了。
田老師不像其他老師,授完課就回家,他住在學校宿舍,房子在教室的西面。他的老婆和他早已離婚,他老娘和他住在那里,給他做菜洗衣,照顧他。每當路過他的門前,我都先將腦袋探出來,觀察他的房門,如果是關著的,我就放心大膽地經(jīng)過,如果是打開的,我就退回去。
那時候,我經(jīng)常做惡夢,夢到田老師打我,我拼命跑,兩條腳卻像灌了鉛,怎么也跑不動,掙扎間,人就醒了,渾身是汗。
我不明白,田老師何以如此恨他的學生。當然,我們也沒一個人愛他,我們給他取各種惡毒的外號,把他的自行車氣門芯拔掉。
六年級的下半學年,有一天,語文老師告訴我們,田老師出了車禍,住院去了,不能再來教我們了。當時教室里歡呼聲一片,惹得語文老師不停皺眉。
語文老師讓我們?nèi)タ刺锢蠋?,班長居然湊齊了五個人。我暗自猜測,班長肯定也是用同樣的辦法叫了周華春他們。周華春自從被田老師打臉后,很少說話了,平常也是木木呆呆,我總擔心他有一天會傻掉,從前,他是多么頑皮的一個人啊,他是我們的孩子王,帶我們?nèi)ネ迭S瓜,偷桃子,下河去洗澡,下池塘去摸蝦,而現(xiàn)在,他不說話,不笑,按時上課,下課,按時回家,不再和我們瘋玩。他爸居然覺得他懂事了。
那天,我們提了幾瓶麥乳精往鎮(zhèn)上走。陽歷六月,暑氣蒸騰,熱辣辣的空氣朝身上撲,一層汗疊著一層汗。我們無精打采地摸到鎮(zhèn)醫(yī)院,在各個病房門口探頭探腦,終于找到了躺在床上看書的田老師,可就在那一個瞬間,所有人都膽怯了,誰也不敢往里走,大家站在門口面面相覷。一個護士走過來,問我們找誰。我們頓時四下跑開了。當我們重新在鎮(zhèn)醫(yī)院門口集合,居然再也鼓不起進去的勇氣。
我們提著那些東西,惶恐地站著醫(yī)院門口。旁邊有人叫我們,我抬頭一看,一群老頭老太站在一扇鐵柵欄后面,從柵欄里伸出手來,和我們打招呼。那是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和鎮(zhèn)醫(yī)院挨在一塊。
班長當時眼睛一亮,叫開了養(yǎng)老院的門,說是學校做“敬老愛老”活動,派我們來送溫暖。院長很開心,帶我們?nèi)タ蠢先?,老人們兩個住一間,有個老頭一個人呆一個單間,他看起來已經(jīng)糊涂了,坐在椅子上,木呆呆地盯著一個地方看,眼珠子都不轉動一下的。院長告訴我,這是大王村的張老三,本來是有兒子的,不能住敬老院,可他兒子是個混混,前段時候捅了人,居然不被槍斃,也得在牢里坐一輩子,老頭沒人照顧,也就送來了。我們到處看了一陣,院長就說時間到了,要我們放下東西走人。
班長說,這是畢業(yè)班活動,一定要盡心盡意,他提議給老人們泡麥乳精喝。院長一臉為難,我們抱著瓶子就往外跑,讓老人將自己的杯子拿出來,一人倒一杯。
老人們一邊喝著麥乳精,一邊和我們說話,他們中的有些人,耳背很嚴重,和我們牛唇不對馬嘴地說話,卻一臉開心。
周華春坐在我的旁邊,他瞇著眼睛看那些面有菜色的老人,一邊應付著老人們的問題,一邊對我說:“本來這次來醫(yī)院,班長沒叫我,是我自己要來的,本來,我想著要在今天做一件大事?!?br />
“啥大事?”
“還記得那次田王八打我嗎?這兩年,我一直記著,我一直在等,想等我拿到小學畢業(yè)證后,我就要打回去。所以,我求著班長帶我過來,我就想打田王八一頓。”周華春從褲子里掏出一條鋼尺來,給我看了看。
“華春,可別干傻事?!?br />
“不會了。剛才在醫(yī)院,我嚇得跑出來,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涩F(xiàn)在,看到這些老人,無兒無女的,住在這里也是受罪。我就想,要是我有什么事,我爸將來也會要受這個罪。我去打那田王八,不值當?!?br />
周華春說出“不值當”三個字后,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對我說:“走了,再見?!?br />
說著,周華春走出了敬老院的大門,起風了,風將他的頭發(fā)揚起來,他背對著我揮揮手,漸漸消失不見。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