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一朵帶血的罌粟花(小說)
一
“鏗鏘,鏗鏘,……”
列車帶著它特有的節(jié)奏,風馳電掣般奔跑在原野上。窗外,夜色漸濃。遠處,偶爾幾星燈亮,瞬間即逝。列車員和幾個散客懨懨欲睡,餐車里走動的人很少。坐在車廂最后一排座位上的女警葉眉絲毫沒有睡意,這次任務很艱巨,她要配合男警,一路北上,將一名女重刑犯押解入獄。臨行前,領導一再叮囑:這名女犯年紀輕輕被判了死緩,情緒很不穩(wěn)定,押解途中萬萬不可大意!
從案卷中得知,這名女犯叫趙雨花,今年二十一,比葉眉小兩歲。只有小學文化程度,某省人,有三年吸毒史。涉嫌與人合伙販毒,在列車上被乘警人贓俱獲。同伙是主犯,已被依法執(zhí)行槍決。
葉眉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男警羅浩,他不茍言笑,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像木偶一樣隨著列車的震動有節(jié)奏地搖晃身體。女犯坐在他的左側,雙手被銬在茶幾的腳上,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上車前,她一直低著頭,長長的黑發(fā)垂下去,遮住了整張臉。上車后,又一直望著窗外,始終保持著一種姿勢。
這個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毒販究竟長得什么樣子?這么年輕為什么要販毒?此刻她在想什么?葉眉從上車開始就滿肚子的狐疑。
“我想上廁所,行嗎?”一個弱弱的聲音在問。
葉眉看見女犯慢慢轉過身體抬起頭,兩只眼睛在昏暗的車燈下白多黑少,神情呆滯,顯得有些恐怖。她的臉色慘白,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斑點,不是雀斑,也不是青春痘,而是大大小小的膿痂和潰爛,非常醒目。一縷卷曲的劉海無力地耷拉下來,貼在嘴角邊。
“去吧?!绷_浩朝葉眉遞了個眼色。
葉眉會意,掏出鑰匙,解開女犯的手銬,遞給她一疊衛(wèi)生紙,然后,押去車廂連接處的洗手間。
女犯回到座位上。葉眉想給她上銬時,發(fā)現(xiàn)她左邊發(fā)際上插著一朵用衛(wèi)生紙扎的小白花,心里一怔,忍不住問:“你戴這花是什么意思?”
“給我媽戴孝。”
“你媽去世了?”
“嗯,三年前……”女犯吶吶地回答,依舊低著頭。
“三年前?這么久了,你還戴孝?”
“原來不知道,辦案的警官到我老家調查時,帶回來這個消息,我才知道我媽已經(jīng)不在了。所以,現(xiàn)在才戴孝……”
“那你一直沒回過家?為什么?”
女犯沒有吭聲,扭頭望著車窗。窗外一片漆黑,她好像在黑暗中尋找答案,卻始終沒有給出答案。過了一會兒,她的肩頭不停地抖動,雙手指關節(jié)掰得“啪啪”地脆響。是的,她在哭,一定是哭了。
葉眉決定暫時不給她上銬,遞過去一瓶礦泉水,說:“喝水吧?”
女犯轉過身抬起頭,滿臉是淚。接水,慢慢擰開瓶蓋,抿了一小口。
葉眉指著她手臂上一圈圈的疤痕問:“這又是怎么回事?”
“煙頭燙的。”
“誰燙的?”
“自己燙的。”
“為什么?”
“毒癮發(fā)作,難受,就……”突然,她淚水奪眶而出,沒有哭聲,看樣子卻很揪心,引來對面座位上好奇的目光。
葉眉與羅浩調換了位置,緊挨著女犯坐下,遞給她紙巾擦淚,提醒她:“別哭,讓人看見影響不好!”
女犯點點頭,收住抽泣,擦干眼淚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葉眉低聲說:“累了可以靠著我休息一下。如果你不想睡,我們就聊聊天吧?!?br />
女犯點點頭,側過身體,面朝葉眉,低頭,細細地清晰地向她講訴自己的經(jīng)歷……
二
我叫趙雨花,我的名字是爸爸給我取的。我的爸爸和媽媽沒有什么文化,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在我的印象中,爸爸身體高大,皮膚黝黑,很有力氣,是種田的好手。媽媽善良能干,操持家務,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平平靜靜。因為我長得乖巧,寨子里的人都親切地喚我“花妹子”。
我的家在某省南部山區(qū)一個小村寨,非常偏僻,與緬甸山水相接,離邊境很近。寨子里經(jīng)常有毒販子活動,暗地里兜售鴉片和海洛因。只要有錢,有人會送貨上門。
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染上了毒癮的,聽媽媽說是被人騙的,我記得一家人的命運就是從爸爸吸毒開始逆轉的。
自從爸爸吸毒后,家里就沒有安寧過,我常常看見媽媽跟爸爸吵架,有時還打架。但每次都會在爸爸的懺悔和媽媽的痛哭聲中結束,而每次又在爸爸的暴怒和媽媽的哀嚎聲中開始。這樣的日子,反反復復,爸爸后來生病了,干不了農(nóng)活。家里的地賣了,牛賣了,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家境變得破敗起來。
我九歲的時候,媽媽又生了一個弟弟。第二年,因為交不起學費,我小學還沒有畢業(yè),被迫輟學回家?guī)蛬寢寧У艿埽黾覄?,干農(nóng)活。
家里拿不出錢買毒品,爸爸非常痛苦,我看見他止不住眼淚和鼻涕,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嚎叫,抓撓。我背著弟弟不敢靠近爸爸,心里害怕極了,就往媽媽身邊躲。媽媽哭天搶地:“這是作孽,作孽??!”
后來,爸爸的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暴,媽媽、弟弟和我成了他發(fā)泄的工具,非打即罵。媽媽為了保護和我弟弟,經(jīng)常被爸爸打得頭破血流。我最怕天黑了,因為天黑了,爸爸就把媽媽反鎖在屋里折磨,聽看見媽媽凄厲的慘叫,不寒而憟。第二天清早,看見媽媽一頭亂發(fā),臉上布滿淤青和血痕,一邊呻吟,一邊掙扎,拖著沉重的身子干活。
有一天中午,我到后山坡上的菜地里給媽媽送飯回來,看見家里有一個陌生男子跟爸爸在嘀嘀咕咕,好像在討價還價。
爸爸說:“不是說好兩千嗎?怎么只給一千八?”
陌生人不耐煩地回答:“我給現(xiàn)錢,不賒帳,就這個價,你不賣就算了!”說完,轉身要走。
爸爸拉著陌生人的手:“哎哎,等等。誰說不賣了?行,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陌生人掏出一疊鈔票塞給爸爸,然后從床上抱起弟弟出門。弟弟在陌生人懷里手腳亂舞,大聲涕哭。
爸爸頭也不抬,一張一張數(shù)著手里的鈔票。
“不許抱走我弟弟!”我撲過去,想從陌生人手里把弟弟搶回來。爸爸攔住我,朝陌生人連連擺手:“快走,快走,走!”
情急之下,我掙脫爸爸的手,趕緊跑去叫媽媽。
媽媽聽說爸爸把弟弟賣了!把鋤頭一撂,發(fā)了瘋,一路狂奔回家,沖爸爸一頭撞過去,然后又咬又啃,倆人撕打起來。最后,媽媽倒在地上,雙手死死抱著爸爸的雙腿,咆哮,嚎叫:“你還我的娃兒!還我的娃兒!我不活了,跟你拼了!”
但無論媽媽怎樣竭嘶底里地怒嚎,怎樣痛苦地哀求,爸爸都無動于衷。當天,他把從人販子給的一千八元塊錢全部買了毒品,化成輕煙,飄得無影無蹤。
從那天起,媽媽絕望了,也木然了,每天坐在坑頭,不言不語,呆呆傻傻。
我拼命搖晃媽媽的膀子,哭喊:“媽媽,媽媽”。然而,媽媽卻面色如土,呆若木雞,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不見了。
有一天傍晚,爸爸從外面又帶回家一個陌生的男人,他把媽媽關在屋里,交給那個男人蹂躪和摧殘。自己懶散地倚在門邊,沾著涎水點鈔票。
在當?shù)?,流傳一種說法,長期吸毒的人死后骨頭是紫紅色的,可以用來再加工成毒品。于是,有人就爭購吸毒人死后的尸骨。爸爸知道這事后,就將自己死后的骨頭以兩千元出賣了。也就是說,他人還沒死,骨頭已經(jīng)被人提前收購了。等他死的時候,會有人將他的尸骨拖去加工,再提煉出毒品。于是,有人盼他能趁早死掉,可以早點制毒。
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我十六的時候個頭還不到一米五六,身材嬌小,但模樣還是也清純可人。有一天爸爸盯著我看了好半天,眼睛瞇成縫,冷冷地笑起來:“嗬,長這么大了,也可以給老子掙錢了!”
你知道嗎?那冷笑聲是從爸爸的鼻腔里鉆出來,好猙獰,好恐怖,讓我不寒而栗!
夜里,我在半夢半醒中聽見有人在抽泣,睜開眼睛,看見媽媽坐在我身邊抹眼淚。
“妹娃呀……”沉默好久的媽媽終于開口說話了:“媽是保不住你了,你逃吧,快逃吧!離開這個家,逃得越遠越好,永遠都不要回來!”
“媽,為什么?為什么呀?”我緊緊抱住骨瘦如柴的媽媽。
“你沒看到嗎?那毒物已經(jīng)把你爸爸變成了魔鬼,變成了畜生,再不逃走,恐怕要吃你了!”
“媽……”我哭了,但不敢哭出聲來,生怕驚動隔壁睡得像死豬一樣的爸爸?!皨專也蛔?。我走了,爸爸會打死你的……”
“別管我了,我命不好。妹娃,你快走,快走……”媽媽抖抖嗦嗦掏出一個包袱和二十元錢,塞給我。然后把我拉起來,狠狠推出了家門……
三
被媽媽推出家門后,我一路舍命狂跑,深一腳淺一腳,出了寨子,穿過濃濃的大霧,翻山越嶺,不知道跑了多遠。
我又冷又餓又累,終于癱在地上:上哪去呀?世界有多大?我從未出過遠門,也沒有親戚能投靠。自從爸爸染上毒癮后,親戚們早就不再來往了,寨子里的人像躲瘟神一樣避著我們,沒有人愿意跟癮君子家的孩子打交道,怕傳染艾滋病。
從此,我開始流浪了。
我不敢向陌生人伸手乞討要錢,怕人問這問那,再把我送回家。我來到滇池湖畔撿拾游人丟棄的易拉罐換錢,餓了,就到垃圾桶里翻吃的;渴了,就喝自來水;困了,就找個沒人的角落湊合。
有一次,我看見有人喝完八寶粥,隨手將空罐扔到草叢里,眼睛一亮,迅速跑過去,扒開草堆,尋找空罐,希望里面還能殘留一點東西。
那人愣了一下,走過來打量我,好奇地問:“你在干什么?”
“我,我……”我怯生生地往后退,不敢回答。
“哦,你是撿垃圾的吧?”
我點點頭。
“你多大?”
我沒吭聲。
“你沒上學?”
我搖搖頭。
“哦。你住哪?”
又搖搖頭。
“餓了吧?”
我還是沒有吭聲,眼睛盯著手里的易拉罐。
“走,我?guī)闳コ责Q飩。別怕,我不是壞人。大家都叫我‘強哥’。”我實在太餓了,經(jīng)不起誘惑,就懞懞懂懂地跟著這個叫“強哥”的人走了。
后來我才知道“強哥”真名叫陳俊強,比我大十歲,是某省人,在昆明做服裝生意,想雇一個小工看店鋪。他覺得我長得不錯,手腳利索,就收留了我。
我在店鋪為“強哥”干活,他沒有付給我工錢。但我心滿意足,如果不是“強哥”收留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餓死在街頭。如今,跟了“強哥”,不愁吃,不愁喝,也不愁穿,擔驚受怕的日子總算到頭了。
“強哥”粗中有細,好吃好喝地照顧著我,教我做很多事,講外面的新鮮事給我聽,逗我開心。我覺得他真好,什么都懂,什么都會。日子久了,他還給我買首飾,買時裝,買化妝品,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好像一下子從地獄來到了天堂,莫不是遇到貴人了?你可能想象不到那段時間我的有多么情不自禁,有多么忘乎所以,我?guī)缀跬浟俗约菏翘映鰜淼模浟诉^去的傷痛,忘記了悲苦的媽媽,忘記了可憐的弟弟,也忘記了可惡的爸爸……我覺得外面的世界真好,外面的人真好!
不知不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異樣的感覺在我心里也開始涌動起來,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強哥”的身影每天都晃來晃去,想甩都甩不掉。
他外出進貨的時候,我就坐在檔口邊等邊傻想:“強哥”真好,我喜歡為他做事,喜歡跟他在一起,喜歡聽他說話,喜歡看他的一舉一動,還喜歡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味兒,喜歡這樣等著他回店鋪的感覺,日子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想著想著,臉頰也熱起來。
“花妹,今天早點收擋?!卑?,陳俊強來到店鋪了,一進門就說:“吃過飯,我?guī)憧措娪叭?。?br />
那部電影很感人,男的和女的愛得死去活來,催人淚下,讓我看得渾身發(fā)酥?!皬姼纭鄙平馊艘猓恢皇志o緊摟著我的肩頭,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尋找我的手。我很乖順地將自己的頭慢慢靠過去,一股熱流從手掌傳遞過來,心跳加快,有些喘不過氣來。我閉上眼眼,腦子里一片空白。影片里的故事情節(jié)我沒有認真看,當我聽見電影里的人在說:“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很重,很重……”“答應我,今生今世都不要離開我!”“不會的,永遠都不會……”這些話真是說到我心坎里了,我想對“強哥”這樣說,可是就是說不出口。我很想聽“強哥”這樣說,他的眼睛又緊盯著熒幕。
傍晚,我們手拉著手回到檔店鋪?!皬姼纭睆目诖锾统鲆粋€很漂亮的禮盒,眼睛直勾勾望著我說:“我早就想送給你了。花妹,嫁給我吧,我一定好好保護你,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不知道該這就是戀愛中最美好的時刻。我怵在原地,眼淚稀里嘩啦地往下淌。好像我天生就只會流眼淚,痛苦的時候流淚,害怕的時候流淚,難過的時候流淚,開心的時候、激動的時候,也會流淚,沒完沒了。哦,老天爺,你真會捉弄人,把人世間的最不幸和最幸福都降臨在我一個人身上了,躲也沒法躲,逃也沒法逃。此時此刻,要是媽媽在身邊就好了,她一定會告訴我該怎么做。
我長這么大,太需要有人疼、有人愛、有人憐了,哪怕給我一點點溫存和憐惜,我一定會如獲至寶,舍不得放棄的?,F(xiàn)在,“強哥”出現(xiàn)了,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是我的全部世界,是今生今世唯一可以遮風避雨的安全島。想著想著,我百感交集,象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貓,淚眼婆娑,不顧一切撲到“強哥”的懷里,發(fā)出柔柔的聲音:“答應你,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