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州】升鐘寺起義演義(傳奇小說)
一、血色山河
南部縣猶如一條碩大的蠶咀嚼著廣袤的川東北原野,而升鐘寺地區(qū)又猶如蠶頭傲居在這條蠶的蠶頭,千百年來紡織著歷史和現(xiàn)實的悲歌。歷史上,這個地區(qū)存在過古老的充國縣、西充國縣、西水縣、晉安縣、晉城縣、掌天戍、木蘭郡等地名,是川東北重要的交通要道。它北界劍閣,有南部縣海拔最高的龍尾山與蜀道之險的劍閣古道遙遙相望;南抵譙縱故鄉(xiāng)永紅和古新井縣境大橋鎮(zhèn)內(nèi);西接山勢高峻崎嶇不平的大坪地區(qū),有著名的大成國國母羅氏的醴峰觀古剎;東與閬中接壤,有險峻的南殿埡山和皂角埡山口。嘉陵江著名的支流西河,又名小梓潼水,發(fā)源于綿州江油五指山云間,流經(jīng)綿陽地區(qū),蜿蜒在升鐘地區(qū)的崇山峻嶺之間。夏季河水暴漲,肆意泛濫,沖巖決壩,猶如一條脫韁野馬,沖毀了無數(shù)良田和民房,在歷史上曾沖毀了古西水縣的縣衙,被迫讓古西水縣址遷到了現(xiàn)在的保城鎮(zhèn);而冬季的西河則變成了一位溫情纏綿的少女,婀娜多姿,溫柔賢淑。西河兩岸蒼柏蔥郁,素湍綠潭,回清倒影,是一幅絕佳的山水畫卷。這里是南部、閬中、劍閣、梓潼、鹽亭、蒼溪“六縣”交匯之處,素有“苦寒”之稱。聳立著險峻的劍門山余脈,巍峨峭拔,山高谷深,幽邃悠遠,人跡罕至。除了龍尾山外,還有香炷山、旋子山、老臣山、唐家山、南山坪、郭家山等高大山。山嶺有的長約數(shù)十公里,山體寬大雄厚,猶如一條條巨大的臂膀,挽住了川東北的胸膛。這里山民多是巴賨人的后裔,吃得苦,受得饑,耐住寒,但脾氣暴,性子烈,他們的祖先就曾經(jīng)幫助過周王打敗過商朝,又跳著“巴渝舞”幫助漢高祖打敗過西楚霸王,素有“巴地悍民”之稱。在這莽莽的大山里,還孕育著奇特的升鐘地域文化,有著名的儺戲、根雕、樹皮話、板凳喜劇等。在山澗的早晨或是黃昏,還可以聽到纏綿凄婉的川北小調(diào)《月兒落西斜》,讓人心生悲涼。升鐘地區(qū)距離南部縣城達七八十公里,離周圍的縣城也很遠,屬于典型的“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一條半街,一座戲臺,一幢小寺廟就構(gòu)成了升鐘寺,或叫升鐘場。
到了升鐘,人們尋遍升鐘寺和整條街道去尋找“鐘”,人們會奇怪地問,升鐘的“鐘”在哪里呢?原來,這只是個傳說。很久以前,這里有一口金色的奇特的鐘,還能通神。它在閬中和升鐘之間日夜穿梭,來無影,去無蹤。有個棒老二想得到它。他就施展法術(shù)派了三千狐貍精、三千耗子精守住閬中到升鐘的各個山埡路口。“鐘”不能在路上走,就鉆進了西河里。棒老二就派了蜘蛛精鉆進水里追趕,蜘蛛吐出了長長的絲線把“鐘”給纏住了。棒老二甚為得意,就抓住絲線拉“鐘”。拉了三天三夜,“鐘”在河中紋絲不動,卻把棒老二給累死了。第二天早上人們起床一看,棒老二躺在岸邊身亡氣絕,河水褪去,近岸邊出現(xiàn)一片高聳的“沙包”,狀如“鐘頂”的模樣,就取名“鐘包”。河邊的小鎮(zhèn)就叫升鐘,鎮(zhèn)上建起一座寺廟就叫“升鐘寺”。升鐘寺輻射周圍多個鄉(xiāng)鎮(zhèn),東有皂角,西有柳樹,南有觀音,北有保城,思依(現(xiàn)屬閬中)等。是歷朝歷代南部管轄的重要鄉(xiāng)鎮(zhèn),均派了大量駐兵駐守。到了民國二十年(1931年),國民黨南部黨部往升鐘寺派出了一個加強中隊看守。這些國民黨士兵到了這里,就成了“太上皇”,不是在街上設(shè)點“巡查”,大肆收取“過路費”,榨取民脂民膏,就是下鄉(xiāng)幫助土豪“提人”,欺壓老百姓。山民對這些作惡多端的“兵痞”極為痛恨,就叫他們“狗腿子”、“土匪”、“棒老二”,比偷升鐘“鐘”的棒老二還可恨,還可惡!
就在這一年臘月里最后的一個“趕場天”,臘月二十九,他們替升鐘團總何一普“提”來一位“刁民”郭猛翔。
升鐘寺寺廟位于升鐘場的西南角,緊靠西河岸邊和鐘包。寺廟旁有一個古老的戲臺,三丈多高,飛檐土瓦,樓板是大山里砍下的厚實柏木鋪成的,每張木板足有三寸厚。戲臺的柱頭很粗,要兩個人合抱才能圍住,柱頭上有一副早已斑駁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紅臉關(guān)公爺忠勇節(jié)義千古流傳;下聯(lián)是:黑臉包青天剛正不阿萬世頌揚。
因為是年前最后一個趕場天,四鄉(xiāng)八廟來趕場的人何止成百上千。這些山民,有的穿戴整齊,拿出了一年來最好的衣服,也要來場上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解一解一年來窩在山溝溝的悶氣;大多數(shù)的山民,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拿不出來,還是穿著補丁打了一層又一層的衣服,背上背著一個鐮背,早已脫落了篾條的廈背,背簍裝上些山貨,如核桃,土花生,干魚等,或許能換上幾個銅板,給小兒子買上一個升鐘寺上有一家著名的“寡婦館子”的包子,或是去西街給大閨女買上一條紅頭繩或扯上幾尺花布,要是還有多余的錢,還給老院子里老駝了背的二爺買一把葉子煙,讓老人家過年也過一過煙癮。
剛一進場,就聽見了一陣陣吆喝聲和震耳的破鑼聲。“咣——”,“咣——”,“咣——”。“快來看呃!快來看呃!‘公審大會’,何團總審案子了!”
山民們有些稀奇,大過年了,還審什么案子。但他們也知道,這也是這些有錢有勢的人在過年時要樹立“威風”,要山民們好好“聽話”。衣衫襤褸的山民們還沒有擠到戲臺邊。戲臺上就響起團丁們的吆喝聲:“他媽的,全是爛草龍!臭氣熏天的,擠你媽個巴子!”接著,就有區(qū)團總何一普的師爺杜爛眼從臺后走了出來,慢騰騰的,顯示出他的斯文相。杜爛眼,原名杜得舉,讀過幾天《大學》,識了幾個字,寫得一手好字,口才極好,爛心眼很多,整得團總家的佃戶不敢開腔抱怨,又整天吹得何團總輕飄飄的,何團總就抬舉他做了師爺,何團總家的大凡小事都得經(jīng)過他的手。又因為他經(jīng)常紅腫著眼睛,山民們就叫他“杜爛眼”。何團總是升鐘寺河洞拐村有名的地主,全村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是他家的。他擁有四套大四合院,每一套四合院住著他的兩個老婆??拷舆叺呐E锢镒≈疑习賯€長工。
前幾天,一位從保城香炷山上來的長工郭郭猛翔上山給他耕地,那條老黃牛走到玉梅山上時不慎跌倒,摔斷了雙腿。監(jiān)工的師爺杜爛眼硬說是郭猛翔故意把牛弄傷,一定要郭孟翔賠二十個大洋。可郭孟翔哪里賠得出來喲!他家里上有八十歲的老母,早已臥病在床,還有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個個衣不蔽體,餓得皮包骨頭廋。家里在香炷山下只有幾分薄田,一年吃飯都成問題。到了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就只得叫妻子帶領(lǐng)兒子女兒到香炷山去挖野菜。他自己就到了何團總家做工,一年下來掙不到百十個銅板,留下大兒子郭海峰在家里做活路。前幾天妻子帶信來說,老母心口疼得厲害,夜夜睡不著腳,從晚到亮呻吟不停,怕是過不了這個年。大兒子郭海峰上山砍柴崴了腳,腿腫得像碗粗。地主宋詩元還催年租,趕走了家里唯一的一頭肥豬。柜子里早已沒有米了,就是包谷也剩下不多。岳父也病得很重,妻子看著也沒有什么辦法。叫郭孟翔向何團總借點錢回家度過難關(guān)??刹辉氲骄拱l(fā)生了這樣的事。
郭孟翔反復(fù)申述說自己分外小心,是山路濕滑所致,還有山上看羊的老長工何大爺作證,可杜師爺就是一口咬定是郭孟翔“心生不良,故意而為”,他添油加醋地向何團總做了“匯報”,目的是在過年前“立功”,尋求點賞錢,可郭孟翔也是香炷山一帶有名的“硬漢子”,素有“鐵漢郭”的稱呼。雖然人窮,但有志氣。他長得高大,又有力氣,是做莊稼的好手,就因為這一點,何團總才答應(yīng)了他來做工。為了少給工錢,何團總總是找碴子。但郭孟翔就是“不認賬”。
當郭孟翔一叫道眼前的時候,何團總就給郭孟翔來了個下馬威,厲聲斥責,聲言要扣除郭孟翔全年的工錢,并賠償一條牛錢。郭孟翔當然不服,立即聲辯,卻被走上前的杜師爺抽了幾個嘴巴,打得郭孟翔口鼻出血。門外的長工個個氣憤填膺,跺腳捶胸,可毫無辦法。門口就站著持槍的團丁,只得唉聲嘆氣,個個為郭孟翔打報不平。
郭孟翔露睜圓眼,高聲喊道,青天白日的,你們怎么這樣仗勢欺人?明明牛是路滑摔斷,怎么誣陷是我故意而為?我們到縣法院告你們?何團總一聽郭孟翔不服要告他,他頓時火冒三丈,這升鐘寺巴掌大的地方,“我”就是“法院”,我的話就是“法律”,哪有你這窮棒子說話的里!他于是叫杜師爺拿了鞭子走過去又狠狠抽了郭孟翔幾鞭子,直到把郭孟翔打到在地才罷手。
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在升鐘寺一帶傳開了。到處都在議論紛紛,都在背地里罵何團總是升鐘寺廟里“惡煞”,是“黑心”的狼。受過郭孟翔幫助的人還在晚上悄悄摸到何團總關(guān)押郭孟翔的山洞里,從鐵欄向郭孟翔塞給吃的東西。何團總聽到這些,認為郭孟翔是一個“刁民頭”,與近年來升鐘寺一帶不同尋常的氣氛有關(guān)系。半年來,聽說升鐘一帶來了些“不明不白”的人。有的裝著教師,有的裝成商人,有的裝成“乞丐”。這些人走村串戶,拉攏這些刁民。有的還在打刀,制造梭鏢,炸藥。他派人監(jiān)視離張家嘴一個在成都讀書的年輕人,經(jīng)常在村里演講,說什么世道就要變了。有些村子里都暗暗地組織了什么“農(nóng)協(xié)會”,要抱團對付官府。他早已寫了幾封給縣長,縣長答應(yīng)他先穩(wěn)住陣腳,縣上馬上派出重兵“彈壓”。說不定,這個郭孟翔就與張家嘴那個人有聯(lián)系,我就要先殺殺這股“歪風”。不然,我的萬畝良田,百萬銀子的家產(chǎn)怎么能保?在縣上兵來之前先給這些山民來個“殺雞給猴看”。于是,他決定在升鐘寺最后的一個趕場天來個“公審”。
山民們一看見郭孟翔就知道了今天沒有好事,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的說,何團總真是欺負人,無事生非,硬給人栽贓!有的說,何團總心黑得像鍋煙墨,借糧給人事小斗出,大斗進;借錢是利滾利,借一個銀元就得還一百個銀元。他在家里娶了幾房姨太太,還經(jīng)常下鄉(xiāng)去調(diào)戲婦女,還曾把一個姑娘逼得跳了河呢!戲臺下罵聲不絕,有的青年山民還擼起袖子,大有“造反”的架勢。
何團總神著一件黃色綢袍,儼然升鐘的“皇帝”,滿臉橫肉,長著雜草似的胡須。青筋暴出,兩只眼珠就像黑夜里的惡煞燈籠。他在兩個團丁的護衛(wèi)下走到臺前,厲聲喝道,嚷什么!吼什么!膽敢說我的不是!你們不長只眼睛瞧瞧我何某是什么人!縣里的參議院是我的親家,團防局局長是我的大舅子,縣太爺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我手下有幾十桿槍,縣里又要派了五十人到升鐘寺,誰敢不服???!誰?誰?他順手拔出腰間的駁殼槍朝天開了兩槍。砰——砰——!戲臺邊大榆樹上的烏鴉被驚嚇了拍著翅膀“哇哇”叫著飛走了。但臺下的嚷嚷聲并沒有停止反而更大了。
一個聲音喊道,何團總,做事要公正,郭孟翔到底犯了什么罪就押到這里來“公審”?這民國的法律到底是誰說了算!何團總想要找那個聲音時,早已不見了蹤影。他跺了跺腳,說了聲他媽的,膽小鬼,有種就站出來!這里我說了算!手一揮,杜師爺拿了一張黃紙走到前臺上來。
杜師爺清了清嗓子,尖聲尖氣地照著黃紙上的字讀道:
南部縣升鐘寺分法院裁定,保城鄉(xiāng)香炷山村村民郭孟翔生性刁頑,故意傷害東家黃牛,事實證據(jù)確鑿,根據(jù)《中華民國刑法》第二十七條二十五款之規(guī)定,責令山民郭孟翔賠付東家何某大銀五十塊,并將刁民郭孟翔羈押至縣監(jiān)獄拘役五十日。完畢。畫押。
郭孟翔聽了氣得雙眼火冒,兩頰通紅,說不出一句話來。臺下站著的妻子孩子哭成一片。拄著拐杖的大兒子郭海峰想跳上戲臺,兩個團丁走過來就是兩槍托,將郭海峰打到在地。郭海峰爬起來,指著戲臺上的何一普喊道,何團總!我爹犯了什么法,你竟然喪盡天良來害我們!杜師爺黑著臉,提了根皮鞭走過來,狠狠地朝郭海峰臉上揮去,郭海峰的臉頓時血流如注。郭海峰還朝著臺上在喊,我們走著瞧!他又朝他的父親喊道,爹,你就放心去吧!今年我們到舅舅家去過年,過了年我們到縣里接你!說完,娘兒幾個抱著哭成一團。周圍的人莫不唏噓起來。都說這一家子這日子怎么過!這過的是什么年!吃沒吃的,穿沒穿的,還受一肚子窩囊氣。這年頭“龍”該出頭了。
一位身著青衫的青年走到了郭海峰的跟前,替他揩試臉上的血跡。
老鄉(xiāng),別哭了!向他們求情是沒有用的!
郭海峰睜開紅腫的眼睛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文弱書生,二十多歲,穿著一身青布衫,梳著分頭,兩只大眼異常清澈,望去像一潭秋水,立即給人以清爽和溫暖的感覺。郭海峰呆呆地望著這位學生模樣的青年半晌,不知說什么才好。
這位青年又走上前去,緊緊抓住郭海峰的手說,老鄉(xiāng),你父親怎么得罪了何團總?
郭海峰哽咽著說,我們窮人怎么敢惹他?是他故意陷害我的父親的!
于是,郭海峰就在戲臺邊把他家里和父親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這位青年一邊聽著,一邊點頭。還替郭海峰打報不平。他們兩個不多會兒就成了好朋友。
郭孟翔也早已被團丁們五花大綁押上了囚車開往南部縣城去了。戲臺周圍的老百姓始終不愿離去,都在議論郭孟翔這件事,都在為郭孟翔打抱不起,說像郭孟翔這樣的事升鐘這里時常都在發(fā)生,今天發(fā)生在郭孟翔身上,說不定明天就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膽大的說,我們窮人應(yīng)該團結(jié)起來跟像何團總這樣的人算賬,給他一點教訓(xùn),憑什么欺負我們窮人!又有一個說,我們哪有能力給他們這些斗?何團總與趙昌源區(qū)長是拜把子兄弟,有錢有勢又有槍,你是長了幾個腦袋?還有一位說,我們得想想辦法,聯(lián)合起來跟他們這些斗!聽說遂寧,瀘州,重慶都有人造反了,嚇得那些老爺們像烏龜似的。我們不缺力氣和勇氣,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像這樣狗一樣活著,有什么意義!我們這大山里的人缺少見識!另外一些說,對!對!只要有人組織我們,我們就跟著他干!